大太太回来,头先十天,春儿还感受不到变化。

    但很快的,府里便热闹起来。

    先是进来一批丫鬟,年纪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都有。暂时由翁夫人身边的亲信管事妈妈教规矩,安置在东北夹道右边的屋舍中。

    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小媳妇子,年纪约莫在二十五六到三十的,听说以前是府里侍候的丫鬟,配了家里下人,现如今主子们归家,也将一些得用的再叫进府里当差。其中怡心堂就来了一个叫青鸾的,听说是二爷自小用到大的丫鬟,到年纪嫁给家下人,生有一子一女。

    青鸾一来,先去上房拜见玉钗,不过一刻钟便出来。出房来先去东厢房见月姨娘,待了两刻钟。而后到西厢房坐了。

    西厢房里,荼蘼见到青鸾,满面都是眼泪,二人互执手臂,到床上坐下。“青鸾姐姐,想不到还有再见到你的这日。”

    青鸾以往是李玉琨身边头一号的贴身丫鬟,管着爷们身边上下事宜,长的又是长眉秀目,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得了大太太的喜欢,当时明里暗里都有意思传下来。她本以为自己会长长久久留在二爷房里,等到了合适时机,自然能明公正道过明路。谁知道前头二奶奶这么多人都容下了,偏偏没有容下她。

    但这些往事都仿佛是一场少年绮梦,如今青鸾哪有精力想这些,此番有机会能再回来当差,只盼着能立足怡心堂,将差事牢牢把持了,也有个长久的安身立命的前程。

    青鸾拿帕子擦了泪,待要为荼蘼也擦一擦,眼神往粗糙的素帕上一看,一时拿不出手,反将之收入袖中。又从荼蘼的手里抽出帕子,为她拭泪。“如今都好了,我听着你现在是二爷身边得意人儿,二爷这性子,若不是真中意你,哪里会对你如此长久,可见是有心的。”

    这话说到荼蘼心坎里去了。她露齿一笑,嗔道:“姐姐真是,一来便要打趣我,我是真心念着姐姐呢。”

    青鸾笑个不停,“我不也真心念着你,以后日子还长。”她说着,有些犹疑的,轻声的问,“怎么……院子里现在一个都没有动静?”

    荼蘼眉上笼烟愁,道:“可不是,当时……当时吃伤了,调养了几年,也不好。”

    青鸾想到家中一子一女,心中不由感到一丝滋味难明的庆幸。前头二奶奶看着端庄贤淑一派贤良大妇模样,但心思毒辣,仗着府里不名言的规矩,叫姬妾吃避子汤。又为着万无一失,私下让府里相熟的郎中开药重上几分。

    偏偏她不得宠,年头至年尾,李玉琨也没有去她屋里多少回,她迟迟无子多年,房里众姬妾便苦不堪言吃了几年的药。身体还不知道中用不中用。

    青鸾给她出主意,道:“不妨去烧烧香,说不定菩萨保佑就有了。”

    荼蘼道:“何尝不曾这么打算,只是我这个身份,出去一趟如何容易。”

    青鸾笑道:“也不难,你只管出些香油钱,我代你供上。”

    荼蘼有些犹豫又有些意动,想了想,起身去打开钱匣子,取了一小锭二两的银子,交给青鸾,“若是不够,还烦请姐姐先垫一垫,回来与我说,我再补上。”

    青鸾道:“尽够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青鸾才从荼蘼屋子里出来。春儿站在檐廊下看猫儿打架,眼角瞅着青鸾出去,才回东厢房次间去回报,“姨奶奶,青鸾姐姐走了。”

    月姨娘正站在一张鸡翅木四腿浮雕长桌前配“香身丸”。桌上放着石钵,里头放着十几样香料,有丁香,零陵香,甘松,白豆蔻仁,香附子等等,她袖子微卷,略略丰盈的手臂正握着玉柱捣杵,已经捣了有上千下。一旁的小炉子里熬着蜜,已然咕噜咕噜冒出极香甜的味道。

    春儿咽了咽口水,眼看月姨娘将蜜倒入石钵与杵成细末的香料粉末结合在一起,搅拌,捻成龙眼大小的丸子,一颗颗放在盒子里。

    月姨娘抬眼笑看她一眼,道:“馋猫儿,这可是好东西,回头制好了,也分你吃几丸。”

    春儿见她心情愉悦,耐不住好奇,问了,“这个吃了治什么毛病?”

    香料药材不分家,春儿家贫人小见识浅薄,只当这是什么富贵人家吃的补药,才会如此问。

    月姨娘笑弯了眼睛,道:“你小人儿口气清新,自带体香,这玩意儿只怕治不了你什么毛病。若是有那等腹中恶气,散发到口齿的,那就是对症了。”

    红喜端着一脸盆水进来,放在桌子一角,笑道:“这不是药,就是香丸子,吃了吐气如兰,久了发散到衣服,再久些几步远也能闻到一股隐隐芳香。”

    春儿暗道:“自打二爷常来,月姨娘这里就宽裕好多了,添了各色摆件,帷幕帐子也换了鲜亮颜色的绫罗料子,现下又配起香丸来,我路过倒厅,婆子们都在说这些香料贵的很,配这么一盒香丸,五两银子都不止。”

    月姨娘看看春儿,越瞧越觉得欢喜,道:“你来,香体丸还没好,我这里有以前配的冰梅丸,只这个不能吃,你就放在香囊里,或者挂到你的你床前,自有一股梅香袭来。”她拉着春儿的手,找出来一颗两倍大于龙眼的香丸子,放到她随身的荷包里。

    冰梅丸的梅香清新淡雅,挂在屋子里,果然就有暗香浮动。

    翠红开心的不得了,道:“月姨娘真个讲究人,不怪她得宠。”

    春儿哼了一声,“就你最好收买。”

    翠红笑着靠过来,“哎呀,你听说了么,府里那些新进来当差的调教好了,我们院子里也要分上几个呢。”

    春儿靠在床上,翠红靠在她的肩膀上,烛光摇曳,天色已渐渐寒凉,窗户紧闭。

    “你想什么呢?”翠红问她。

    春儿揪着自己的头发无意思的打着小辫子玩。她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趁着这次府中大肆采买进人,能离开月姨娘处,转到别处当差……

    “你说,那些新来的都要跟着大太太那边的老嬷嬷学规矩,才能到主子身边侍候,咋们可都没有学过……”

    翠红听到学规矩就害怕,道:“你是说太太要把咋们也捉去学规矩?我听说她们从夹道走过,常常听到哭声,老嬷嬷们很凶的。”

    春儿想:“凶倒不怕,顶多打我几下,皮肉痛。现在跟着月姨娘,总不知道她心里是个什么主意,万一真是那样的肮脏心思,我总要自己打算打算。只是她看人看的死紧,我多久没去外院了?……陈铭都托青木跟我传话,眼看着这样下去,我们指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说不上话了。”

    她耳边听着翠红叽叽咕咕讲那些道听途说的老嬷嬷折腾人的事,一边思绪翻飞,“……大太太这般严厉的人,若是……若是看不惯我们这些粗野小丫头在主子跟前侍候,非要整顿整顿……”

    翠红继续在讲,春儿脑子继续转动。

    “……若是有个场合,大太太在,我们也在,叫大太太注意到……”

    翠红正说到不安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叫我去学规矩,我笨的很,万一怎么也学不会,把我在走出去怎么办?那我爹妈要打死我的。”

    春儿见她如此,想到自己打的主意,不由万分歉疚。

    她心里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现下……只能对不住你了。”

    *

    李家家宴摆在水榭,因是家宴,并不避男女。几桌酒席摆了,翁夫人居中正席上座,余人陪坐,大奶奶崔氏张罗侍候,玉钗并三奶奶随在崔氏之后跟从。因着翁夫人的性格,席上自然是丝竹管弦一概全无,大肆谈笑也是只限于几位公子那桌,余者不过与邻座之人笑谈尔。

    月姨娘坐在旁的一张桌上,皆是各房姬妾之属。

    春儿今日得了机会陪侍,眼睛快速的一扫,已经将形式都看清楚了。她盯上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公子,不知道是府中玉字辈的小爷,还是允子辈的小大爷……但是见他活泼泼的,并不安坐在席上,而是端着酒与人厮敬,有奶妈凑过去要阻止,都被他不悦的喝退。

    “管他是谁,就他了。”她心中暗想。

    瞧着月姨娘正与同桌一华服美妇交谈,她不着痕迹的后退了几步。除却贴身侍候的丫鬟,周围距离席位三步遥站着诸多捧着大漆捧盒,茶盘,托盘的仆妇丫鬟婆子,更外头则是爷们的小厮候着听吩咐。

    此时正要上一道三色圆子,一人一小茶盅,由近身的仆妇丫鬟端了与主子们,春儿取了一份,趁着热闹闹,人来人往之际,往那个容颜如玉的小公子身边去。

    便将要靠近之际,她心跳如擂,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跌倒的姿势,就是连表情,待会儿要哭的话,都想好了,就在她身子即将前倾,忽的,她的腰身叫一只如硬木般的精壮手臂揽住,手上的小托盘也被扶住,耳边传来炽热的气息,带着酒香,“小丫头,走路小心些。”

    她感觉自己的耳朵仿佛被什么碰了一下,整个人惊诧震惊到呆住。

    而那个小公子已经归位,机会一瞬而逝。

    李玉琨手痒,只觉手中细腰纤纤只够一握,叫他心动不已,捏了一把,但见吓呆的女孩儿瞬间回神,惊的几欲跳起来,低声笑,“还不快回去,要叫人看到了。”

    春儿又气又羞,广庭广众什么也不能做不能说,只得低着头往来路走,“怎么办……错过今天,还不知道何时有这样的机会……”

    官宦富贵人家,宴席常有,但是府里大肆采买下人调教的事情,却不常有。

    耳边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正是玉钗,她不知何时从崔氏身后避出来,芙蓉正服侍她站着吃一碗热汤水垫垫。

    春儿心中一动,也不及细想,便撞将过去,却听杯盏摔落在地,玉钗“唉哟”两声到底。此间动静吸引了席上众人的注意,主位上翁夫人皱了眉,问:“怎么回事?”

    崔氏近前来看时,只间一个年纪大些的丫头正厮打一个捂脸哭泣的小丫头,口气骂着:“作死的小贱人,一定是受了你们姨娘的命令,存心不良……”

    又有小丫头的辩解:“芙蓉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吧。”

    而弟媳杜氏满面怒容,身上好不狼狈,糯米圆子黏在她的衣襟裙子上,一时都拍不干净,更兼糖水黏黏腻腻又有八分热,更是让看的人都替她觉得难受。

    “还不快把人带下去。”她身后立马有老成的管事媳妇带婆子来分开两个丫头,并扶着玉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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