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翘首望去,却见那长公主果真正冷眸睨着她,纤手拈着丝帕紧紧捂住鼻子,一脸嫌弃。

    她便紧忙同被唬住的众人一起扑通跪下,刘氏骇得更甚,连忙磕头赔着罪。

    “娘娘恕罪!殿下恕罪!为免冲撞,将她遣出宫去便是。”

    磕完又扭头瞪住菱歌,狠狠催道:“还不快滚出去,莫要在此污了娘娘与殿下的贵眼!”

    菱歌一双眸子登时蕴满了泪,却一滴也不曾落,只是颤颤巍巍地遮了自己的脸,佯作胆破心惊道:“是……”

    这皇后倒也不恼,只是抿了口茶悠悠道:“来人,赏这姑娘几吊钱,让她回去罢。”

    长懿讶然,起身不满道:“母后,您为何还要赏她?岂不纵得这些粗鄙女子愈发不知礼数?”

    皇后将她扯到身边坐下,眸中含笑,温柔道:“就当是为你皇弟祈福了,原不是什么大事。”

    随后又淡淡看向可怜兮兮的菱歌,缓缓吐出两个字:“去罢。”

    菱歌松了口气,只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磕头道:“谢娘娘恩赏,民女告退。”

    便在众人后怕的目光退出了殿门。

    引着她出宫的,是一个长脸细眼的老嬷嬷。

    这老嬷嬷一路上倒也无话,只是自顾自地昂首走得飞快,若菱歌跟不上了,便扭头大声催促:“还不快些?”

    菱歌懒得再装,亦不愿和这嬷嬷言语,只是默默加快脚步。

    她思及长懿那副嫌恶黔首的骄傲样子,不禁暗暗叹息。

    这满宫里,究竟有几人是真心爱护百姓?灵琞渐渐衰败,焉知不是食民奉者不作为所致。

    想着想着,却忽而听见长街尽头,两个男子交谈的声音渐响。

    她抬头一望,便瞧见其中高大精壮,身着暗绯色官袍的男子,不正是自己大哥吗?

    前世自她十三岁一别,与爹娘、大哥已是数年未见。不知自己当年死后,他们可曾得以还家。

    如此想着,一股强烈的酸涩猛然涌上她的鼻尖,她不动声色地垂下头,紧紧咬着唇,忍住哭腔。

    好在大哥并未注意到她,否则凭他那耿直的性子,非要当众唤出她来。

    这长街上静得出奇,她心如擂鼓,模糊听见另一男子道:“右贤兄,我便送到此处,你早些回去罢。”

    又闻大哥应道,“多谢殿下相送,右贤告退。”

    话落,宫门便一开一合,再瞧不见那绯红的身影。

    菱歌失神地紧跟嬷嬷朝宫门走去,谁知那嬷嬷骤然一顿,福身行礼:“殿下万安。”

    她敏锐地跟着福身,也学道:“殿下万安。”

    闻得那人柔声对嬷嬷道:“嬷嬷先回凤仪殿罢。”

    老嬷嬷得了令,乐得又飞快地回去了。这长街上,便只剩他们二人。

    她心下惘然,便仍半蹲着,不曾抬头,却见那人群青色团云纹的袍角朝她荡来,而后停下。

    忽而被轻柔扶起,菱歌心下一颤,抬首望去,却见那人纡尊降贵地弯下腰来,将她的脸扶正,迫她与他对视。

    一双勾人的凤眼紧紧盯着她,似是含着厚谊深情。

    这便一脸委屈道:“我方才可是替你打发走了你大哥,你不谢我便罢了,为何装作不认识我?”

    哦,是她的明瞻呐!

    不若,便在今日罢。

    菱歌反应极快,霎时便扬起一个开颜的笑,柔声道:“我这不是见我大哥回来了,一时发怔嘛,”

    她试探着问:“殿下可知,陛下为何忽而召我大哥回京?”

    那人舒眉软眼地笑笑:“父皇十分赏识右贤兄,下旨升他做西北都护使,不日便要去偃州赴任。”

    菱歌心下一惊——前世大哥分明一直在亓州,此事怎会与前世走向这般不同?

    然她虽满腹疑惑,面上却是不显,反露出一个极喜悦的笑来,胡编道:“正好,大哥回来了,便可请他替我掌掌眼了!”

    蔺云松果真讶然问道:“掌眼?”

    菱歌羞答答地垂眸笑道:“我已有了心仪的男子,先请大哥过过眼,以后,也好请他帮我游说父亲和阿娘呐。”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指甲已然深深嵌入了肉中。

    心下泛起浓浓的苦涩,却有一道声音,坚定地鼓舞着她:“菱歌,就该这么做,为了你心中所念,这本就是你该舍弃的!”

    她的双颊几乎笑僵了,方见那人急得青筋暴起,双眸通红,却又勉强地笑道:“那人……那人……”

    她知道自己有一双晶亮而真诚的眸子,便用这双眸子去翘首望他,痴痴笑道:“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然纵使他无权无势,无财无名,我还是只愿嫁他。”

    这个人是谁不重要,只要叫他知道,此人绝不是灵琞那如珪如瑱的长慎王,绝不是日后那执掌风云的邕宁帝,绝不是他蔺云松,这便足够了。

    她话尽于此,再编不下去了。

    “殿下,大哥归家,我不好久留宫中,这便回去了。”

    登时闷雷一响,菱歌抬头望望天色,乌云盖顶,似是将有一场好雨。

    她便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跑去。

    谁知那人并不肯信,反而追上来挡住她的去路,将一只由水碧石制成的小巧风铃塞入她手中。

    这风铃十分精致,铃身绘着素雅的玉茗,似是照着她的喜好而制。

    “殿下这是何意?”

    那人弯起薄唇,笑得似个孩童般纯真:“补给你的生辰礼,上月送你那钗不见你戴过,想是你不喜欢,我便亲手做了这个,喜欢么?”

    菱歌凝噎良久,方将风铃塞回他手中,狠下心来,笑拒道:“殿下不必如此,以后自有人会送我啊。”

    她不敢看他,怕叫她看见她的红眸,亦怕坠进他破碎的含情凤目中。

    “殿下,菱歌告退了,天色不好,殿下也早些回去罢。”

    亦不等他回应,她便径自离开。

    那人并未再追来。

    空荡的长街上,群青衣袍的颀长少年仰头望天,眸中翻滚着浓云的倒影,晦暗不明。

    *

    菱歌径直回了兰巷。

    她不愿应付刘氏的责难,亦怕若长懿有意刁难,会牵连于刘氏,便打算之后都不再去了。

    她不是个习惯告别的人,从来都是默默离开,而后彻底消失。

    唉,只可惜自己那间小屋子,又要加上一宗食人命案。

    也可惜了没学好接生的手艺,没同蓿娘芸娘再好生聚上一次。

    然她也不许自己多想。净了妆后,便大步往家里赶。

    她可要快些恭贺大哥。

    虽不知他归家是受何人影响,亦不知是好是坏,但至少在此时,她为大哥而欢愉。

    今日的纪府,当真是十分热闹。

    甫一踏进后门,便能将前院众人喝酒庆贺的欢笑声听得清清楚楚。

    家里的丫鬟小厮也聚在一处吃酒畅聊着,见了菱歌,都笑得灿烂:“二姑娘回来啦!”

    她亦颔首笑道:“大家吃好,一会儿我让香袖再给你们送两坛好酒来。”

    众人欢声道谢,她心中亦是轻快,提起裙裾便飞快地跑回了房中。

    这小小的房间藏着不少玩意儿,她凭着记忆在书架顶端翻出一个红木锦盒来,仔细擦拭干净后方放至了妆奁之上。

    她四下瞧瞧,唤了两声,才将原本沉稳干练的绿桥唤了出来。

    平日里一脸正经的少女,此时嘴角挂着两粒米饭,慌忙赶来,一边应道:“奴在,姑娘有何吩咐?”

    见她如此,菱歌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知所措的少女更加羞得满脸通红:“姑娘恕罪,奴来迟,又让姑娘见笑了。”

    她抬手用帕子为扭捏的少女粘走饭粒,而后柔声笑道:“傻绿桥,我盼着你不必日日循规蹈矩呢,这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我倒有些饿了,今日可有什么好吃的?”

    绿桥歉然道:“有的,奴这便去厨房端来。”

    她正要转身离去,门口便传来清脆悦耳的笑语:“可遇着你这不着家的回来寻饭吃了,哥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回可信不信了?”

    一袭桃红色宽领广袖袍的萤书款款而来,放下食盒便冲上去搂住菱歌的手臂,揶揄道:“你这丫头,刚跪了一夜又胡乱跑出去,得亏哥哥今日回来,否则啊,又要在外头猫上一日。”

    菱歌却望着门边高大挺拔的青年,忽觉恍如隔世。

    那青年似是不善言辞,只是浅笑着轻唤了声:“阿妧?”

    只这一声,却催出了少女数年的思念与委屈。

    大哥离家时年方十七,远别重逢,他已是及冠之年,再也没有了教她骑马射箭、爽朗爱笑的少年模样。

    一身靛蓝色竹叶纹长袍的束发青年,如今只是站在那,便让人觉得沉稳可靠。

    双眸盈满泪的少女心中分明有一箩筐的话,喉头却似被哽住,终究说不出什么,只是泫然立着。

    萤书见她骤然落泪,急忙将她搂入怀中,一边柔声安慰道:“阿妧莫哭,哥哥既归家了,你当高兴才是,怎的哭成这般。”

    “不想我们离家这三年,祖母竟愈发刻薄,委屈你们了。”

    纪居延终于急起来,放下手中酒坛脚下生风,三两步向前抬起袖子仔细为菱歌拭干了泪。

    一旁娇俏的少女将眉拧做一团,满脸气愤,“可不是,祖母对阿妧可坏了,不许阿妧上桌,还不许阿妧出去说自己是纪家二姑娘呢!”

    菱歌轻舒一口气,眸子虽还是红得厉害,却仍扯出一抹笑来,捏捏阿姐的手,又轻声问道:“这都没什么,只是大哥这些年过得还好么?父亲和我阿娘也好么?”

    她紧紧地盯着为她拭泪的大哥,生怕从他唇齿之间迸出令她不安的话来。

    大哥许是看出了她的急切,慢悠悠地摸了摸她的头,嘴角泛起一抹笑。

    “自然好,父亲和陆姨娘身子康健,只是日日思念阿妧,倒生了好些华发。不过近年北樾安分,亓州无事,想必到了年关,陛下便会准许将士归家修整。父亲他们也都盼着回来。”

    少女湿润的眸子亮了亮,旋即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

    虽这么应着,她心头却隐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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