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球唤作佘兄的男人叫陈淞月松开手,他揉搓着被淞月拉扯的手臂,面色不悦中带些胆怯,生怕动静被旁人察觉,压低嗓音道:

    “够了,到我店里说去,今天算我倒霉。”

    他在前引路,与王震球隔开三米。这段听不见轻声耳语的距离,给了王震球和陈淞月嘀嘀咕咕的机会。

    “他是不是上次找人打你的那个?”淞月问。

    “不是,我们的关系可没那么差。”

    王震球对佘兄的身份婉婉道来。

    佘焱,年长王震球两岁,家族经营玉石翡翠生意,是位不折不扣的富二代,毕业后因忿郁厌世入寺修行。虽不是异人,却对卜筮星命和各类民间流派相当着迷。之所以回避王震球,也是源于奇怪的笃信。

    “他啊,觉得在公司遇到我后就诸事不顺,说‘王震球一回成都就没我好事’,只差把走路撞到脚趾也怪在我身上。”

    听了王震球的解释,淞月问:“那你找他是为了什么?”

    王震球凑到她耳边,说:“从他的面相和穿着打扮看,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不会相面……你是说他面色发白,气喘吁吁的?”

    先前陈淞月以为是佘焱奔跑后体力不支,可过去五分钟,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病弱的苍白,面颊凹陷。日光打在他修长的四肢,皮肤浮泛过盛的红色。

    他右手佩戴橄榄核手串,左手挂着鸡血藤手镯,胸前挂有佛牌。

    “只能看出他辟邪消灾的念头很强。”淞月说。

    “对,我怀疑他被人下咒。天气一热,西南这边的蛊祸就起来了。”

    “你说他家是做翡翠生意的,和东南亚那边会不会有关联?”淞月问。

    王震球说:“他今年去清迈求了佛牌,我认为关系不大。”

    语毕。佘焱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闭店的翡翠商铺前,用钥匙打开了大门。

    他说:“这是旧店,新店已经搬到另一头去了。”

    “我今天来逛逛消遣一下,看到你,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佘焱絮叨着。

    “你旁边的姑娘是干什么来的?”

    王震球手搭在陈淞月肩上,介绍道:“她叫陈淞月,是我圈里的朋友,来买文玩,顺便来这瞧瞧。”

    “看上去年纪不大,是大学生?”

    “是的。”淞月答道。

    佘焱将两把太师椅移到茶桌前,边说:

    “为了你的人身安全起见,还是少和王震球混在一起好,尤其你还是学生。”

    “谢谢您的提醒。”

    陈淞月比谁都清楚这点,干笑道。

    三人落座,陈淞月环绕四周,偌大的店铺内只摆有一张茶几,瓷砖地面纤尘不染,天花板与墙纸洁白无暇。

    佘炎倒空白瓷壶里的茶渣,给开水壶盛满水。

    王震球问:“你最近跑到各地求神拜佛,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看在你带了个小姑娘过来,说俩句算了。”佘炎道。

    “离开峨眉山后,我一直被失眠困扰,因为每次闭上和睁开眼睛都会看到一个长发女人站在角落,持续有一年多了。起初以为是精神上的问题,但看了几次医生也没办法,就成现在这样了。”

    开水很快沸腾,气泡咕噜咕噜上涌,白雾般的蒸汽弥散开。陈淞月睨视王震球,他双眼微眯,审视的态度中透露着“果然如此”的乏味感。

    “我就直问了,你是不是欠过情债?”王震球问。

    “没有。”

    “说谎,不然你怎么知道那个长发人影是女人?”王震球理所当然地说。“你面前不就有一个长发及腰的男人?”

    佘炎不与他争辩,只说是直觉。

    “然后呢,你有什么头绪?”

    “最近一段时间生意也不好做,不止我一个,家里人运势都有下滑。我怀疑祖宅出了问题,打算回去看看。”佘炎说。

    他沏好茶,倒入瓷杯中,先递一杯到陈淞月手边。淞月抿了一口,沏得有些酽了。

    “你没怀疑过是和你结怨的人,下了什么咒?”王震球继续问,似乎已没太多兴致。

    “有考虑过,但……”

    空寂的大厅里突然响起一串叮咚的铃声,陈淞月尴尬地慌张掏出手机。

    她匆匆说:“我去接个电话。”

    她跑出门后,王震球自然地将手肘靠在椅背上,声气不像之前那般急躁,平静地问:

    “你不向我求助,因为事情发生在你们家内部,是吗?你不用回答,看在之前你帮我牵线的忙,我会找人处理的。”

    沉默占满了空间,使听觉变得更加敏感。陈淞月在街角通电话的声音,犹如回音飘过,午后路牌投下的影子,把玻璃门内外分隔开。

    佘炎轻声问:

    ——“你把唐门的学生带在身边,是想报复他们?”

    “怎么报复?”

    王震球睃了街旁的陈淞月一眼。“她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嚯,她居然不知道你闯进唐冢被撵出唐门的消息。”

    “你想告诉她?”

    “我没这打算……”

    “不不,你可以告诉她。”

    王震球身子前倾,胳膊支在桌前,下巴搭着手背,从下方凝视面前的男人。

    ——“我挺想看她知道后,是会大吃一惊跑走,还是假装风平浪静,继续和我保持联系?”

    “因为我猜不准她的反应,所以会很有趣。”

    “你……”佘炎不知如何接话。

    浸泡在晌午沉闷凝滞的空气里,佘炎的掌心无端钻进一股寒意,他注视着王震球。王震球虚化泛白的轮廓正后方,大门处正站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佘焱一愣,他感到收敛后仍旧强烈的视线,如午后斜射进室内的阳光,直直地穿透了玻璃推门。

    佘炎明白那是陈淞月,但她什么时候穿过街道走了回来,她一直站在那吗,为什么王震球不回头瞧一眼?

    “嘎吱。”

    门被推开,陈淞月走了进来。

    “这通电话挺长啊,”王震球说,倒空她杯中的茶水。“茶都凉了。”

    “嗯,家里人给我打的。”陈淞月入座。

    随后他们聊了半晌,店内的空调坏了,气温上升到难以忍受的程度。走出翡翠店铺,王震球道别佘炎,与陈淞月沿来时路离开送仙桥。

    路上买了两根绿舌头,陈淞月刺啦一声撕开包装袋,直接咬下冻得发硬的冰棒顶端。

    “你打算怎么帮他解决麻烦?”她问。

    “你还记不记得去不醉无归时,我跟你介绍的‘廖姐’?她专做这行,之后跟她打个电话就行。”王震球说。

    “我好像明白了,你在做类似中介和掮客的工作?”淞月说。

    “也可以这样说。怎么,你觉得有意思吗?”

    “还好,很久没在白天出门了,”陈淞月垂下头,冰棒融化了,水泥地面上遍布斑斑点点的水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消失。

    “原来今年夏天这么热。”

    “唉,估计我整个八月都要待在成都了,过段时间忙起来更热。”

    王震球问:

    “下次去人多的地方逛逛?”

    陈淞月闻言笑笑:

    “人再多我要受不了了。”

    话虽这样说,过两天王震球跑到太古里奢侈品专柜购物,陈淞月依然跟着去了。

    平坦的街面竖立着灯火通明的仿古式建筑,天际线映衬在晚霞中,不同来源的香气混合成了街道繁华的气味。

    王震球给她看新买的果香调香水,陈淞月闻着像酒店香薰。

    她不露声色地观察王震球,短短两周,他换了三个发型,长发顺应暑热越剪越短,但会留下能扎成马尾的长度。

    他不遮掩自己五花八门的趣味和消遣,因为陈淞月好奇他怎么逛街,毫不掩饰地展示了他阔绰的购物方式,几乎将如黄金璀璨亮丽的事物都展现给她。

    呼吸般自如的举动不似炫耀,当陈淞月觉察到他对商品的热情转瞬而逝时,她明白了,王震球在生活中需要连续不断的刺激,也是接连不断的改变。

    就连工作,也是他感受刺激的一环。

    “佘炎的事,细究起来只是鬼缠身,如果他真是被仇人下咒,那还有趣点。”

    咖啡馆里,王震球坐在陈淞月对过,抱怨道。

    他让陈淞月伸出右手,淞月以为他想看手相,掌心朝上。

    “你不是说想看我的指甲油,我带了过来。”

    王震球握住淞月的手腕,翻过手背。陈淞月感到有些尴尬,她右手指甲都被咬得支离破碎。

    换成左手,指甲还整齐。王震球带了纯黑色甲油,与之前送仙桥陈淞月看到他涂的是同一款。

    “你左手的茧更厚一点,是左撇子?”

    王震球碰到她手掌厚厚的老茧,问。

    触感上王震球的手心皮肤更加细腻,他应该经常用手霜。

    陈淞月左手常握手刺,手掌被打磨得结实厚重。每当碰触到王震球的手,她的心虽不会波澜泛起,却能切实体会到他们间的差别。

    “涂好了,这样我们就是同款美甲。”

    王震球松开淞月的手,让她抬手看看。

    黑色的甲面光滑透亮,闻着没有刺鼻气味。陈淞月轻扣拇指指缝,她有说不上来的感觉,比起喜悦,更多是困惑。

    反应一尘不变、和他的气质截然相反的她,王震球究竟想从她身上感受到什么呢?

    “对了,你每天要接两三通电话,是唐门老师打给你的?”

    王震球打断了淞月的思绪。

    “是,我以前每天要汇报行程,最近管得不严,只要接通电话。”

    “你会不会觉得很麻烦?”

    “有一点,但现在无所谓了……”

    陈淞月环顾四周,室内温度适宜的空气,萦绕浓郁的咖啡气息,整洁干净的桌椅,以及相隔很近生活却不相交的行人。

    “因为我最近打算不回唐门了。不是说退出,过段时间我要去上大学,很少时间能回山上,毕业后自然也不会回去。”

    她说:

    “我想一个人生活。”

    “你不回老家?我记得你说家里人会打电话。”

    “老家太偏远,我想待在城市里。”

    “其实上学很无聊,但我不会再回去了。”

    陈淞月说。她很难想象面前的人也曾在学校读书,经历过被严格划分为每节课四十分钟的生活。

    等一下。陈淞月思忖着:

    “回到学校读完书后,我要离开唐门,大概还是过上无所事事的平凡人的生活。如此一想,今年的夏天不是我给人生留下难以忘怀的回忆的仅剩机会了吗?”

    因此,她才跟随八竿子打不着的王震球,期望他能作出不合常理的事情。希望借助他人之手,在这个无止境运行的钢筋水泥筑成的庞大机器里,留下一点印记。

    “我想剪头发了。”

    第二天,陈淞月便剪短了蓄三年的长发。

    她走到不醉无归酒家,按约定王震球在晚上九点会到场,可九点过十五也不见踪影。

    陈淞月面对手机打理剪得太薄的刘海,安静等待着。

    “咳。”

    店长老田在她身后发出了咳嗽声。

    “你如果在等王震球,他今天可能不会来。”

    “为什么?”

    “他被几个朋友拉去喝酒了。”

    陈淞月“噢”了一声,她并不十分在意王震球是否会到场。

    老田看起来有话要说,淞月走到吧台前。

    老田问:“你觉得王震球怎么样?”

    “挺有意思的人。”

    “不,我是问你对他有没有更深的感情?”

    “什么感情,喜欢,讨厌?”陈淞月有点讶异。“我们才认识半个多月,不会有这种情感吧。”

    “那就好,假如之后王震球拜托你做什么事情,一定不要答应。你也看到几乎每周都有人找他麻烦。”

    老田的意思是和王震球有再深的接触,可能会有危险。陈淞月不是反应迟钝,但她就跟王震球逛逛街,会有什么危险?

    陈淞月觉得不对劲,她睁大眼睛问:

    “请问是不是有唐门的人过来找……”

    没等她说完,大门处砰地一声巨响中断了对话。

    王震球不小心踢到了门前的矮桌,略显尴尬地朝他们摆摆手。老田神情复杂地说:“呃,他喝醉了。”

    王震球走来,身边刮起的微风挟带的酒气仿佛来自三场酒局,他的脸颊只浮上一层淡红,看上去很清醒。

    但他的举止比平常更昵狎,走上前扶住陈淞月的肩膀,动作行云流水。陈淞月肩膀处传来沉甸甸的重量,王震球的眼睛比以往何时都离得更近,睫毛仿佛要触碰到她的眼睑。

    “你听我的话剪了头发,把刘海撩上去了呢,真漂亮。”

    他说。

    明明清楚此时害羞的话就完了,身体却背叛了头脑,陈淞月红透了脸。

    为什么这个人能毫不羞耻地将别人的改变归功于自己?她还特意叮嘱理发师不要将刘海剪得太短,因为不想被王震球认为是因为他无意间的话。

    她局促的表现倒点中了王震球笑穴,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笑得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看见王震球的笑容,陈淞月冷静下来,心有不满地说:

    “别笑了,像个疯子一样。”

    “不好意思,刚才真是无聊死我了,还是这边好玩。”

    王震球不带丝毫歉意地说。

    “淞月,有件事要告诉你。”

    陈淞月余光瞥了一眼老田,他已经走到吧台另一端。

    “廖姐答应帮我一个忙,而且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私下见你一面。”

    “这周六,你愿意过来一起帮佘炎驱鬼吗?”

    王震球问。

    “……我考虑一下。”

    每个人都在提醒她当心王震球,陈淞月陷入了纠结中,她原本是在交友上很谨慎的性格。

    回到酒店的私人空间,她拨通了陶桃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园儿。

    “陶桃不在,她去帮旺爷跑腿了,你有什么事?”

    “我想问一下,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王……的人?”

    陈淞月犹豫了。

    “啥?我没听到,叫什么名字?”

    “算了,等我改天回来再问清楚吧。”

    淞月挂断电话,她希望保留心中对未知情况的不好预感,哪怕最终真是不好的结果,她也不想分享给他人。

    而且,她也不想再拜托唐门的人了。

    本以为会同以往的假日一样,流水般不留痕迹逝去的夏日,似乎正有意想不到的变化再酝酿。

    那之于她,真的是件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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