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年灯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台很笨重的卫星通讯器。这是目前基站被毁后唯一能够达成远距离通讯目标的设备。但卫星通讯器能支撑多久,没人知道,或许哪一天不能再服役的环球卫星老化跌入海洋报废,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就都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孤岛。

    “会操作吗?”年灯问白穹。

    白穹诚实地摇了摇头。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怀山或许还有有几分可能,但是她对这东西可就是一窍不通了。

    年灯点头:“那我来操作,你想问什么?”

    白穹想了想,在年灯的屏幕上敲下一段话。

    「南边的朋友,你们知道掠食者最初出现的地方吗?」

    她们一起等了一会儿,屏幕上才缓慢显示出一行字。

    「掠食者的喷射点?知道。」

    “喷射点?”

    白穹和年灯异口同声地读出屏幕上的字。

    在她们斟酌着如何回复之前,屏幕上又弹出一条回复。

    「掠食者来自于外星周期性地传送,目前我所在的喷射点出现过掠食者已知种类五种,危险程度最高的是六眼掠食者。凡有六眼掠食者出现,基本无人生还。」

    白穹联想到她曾在这里的地下实验室收集过的标签,很明显,年灯也想到了同一点。

    郑文知道掠食者的分类,但他最终只抓到过Ⅲ型复眼掠食者。

    年灯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

    「是否存在摧毁喷射点的方法?」

    这一次,对面许久都没有回复。

    “看起来是没有了。”年灯和白穹对视一眼。

    就在此时,屏幕上出现了回复「有」。

    两人精神一振。

    紧接着下一条短讯被发送过来:「但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

    小札忍着内心的悲痛写下短讯:「摧毁喷射点的人已经去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对面的短讯隔了一段时间才送达,对方问她:「怎么称呼你?」

    「小札。我是国境内唯一喷射点处幸存的最后一人。」

    收到短讯的年灯愣住。

    白穹:“他们只有一个人?”

    “不应该啊,”年灯把手撑在桌面上,调出她之前的聊天记录,“之前联系的时候对面说过他们是个大部队,还问我有没有足够的地方安置。”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全死了?”

    白穹:“之前对面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求援?”

    “环境恶劣,他们周遭掠食者数量激增难以抵抗。他们计划留守一部分人,希望剩下的剩下的可以转移到我们的基地。他们拥有不少热武器,出于诚意,对方许诺会将九成东西移交给我。”年灯说,“我之前在犹豫,谁也不知道这么大体量的热武器带来的会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

    “我理解你的心情,”白穹说,“遭遇掠食者攻击并不是一件可以预料的事,这不是你的错。”

    两人交流之际,对面又发出了一条新的短讯。

    「你们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白穹沉默地看着这句话,莫名从这封短信中领会了对面的心情。

    所有认识的人、朝夕相处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都死了,绝望和孤独会缠绕在留下的、被保护的人心里,无法挣脱无法逃避,令自己也忍不住去追逐堕落而粘腻的死亡彼岸。

    白穹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

    「有。很多。我们需要你。你什么时候能到?」

    然后她征询了年灯的意见,向对面那个自称小札的人发送了湖心城堡的地理坐标。

    小札看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坐标,深吸一口气,默念了两边记在心里。

    然后她将便携卫星通讯器妥善放在背包里,穿过瞭望塔已经破碎的观察窗,颤颤巍巍地抓住外面的横杆,将自己的重心挪向外侧。

    然后她做了一件绝对不能干的事:低头看。

    只是一眼她就感觉到手心冒汗,这大大减少了她跟栏杆之间的摩擦力。

    小札连忙冷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把视线聚焦在她面前的栏杆上。

    她需要从这个高耸的观测塔上爬下去,带着所有她能带上的和应该带上的东西去往新的基地。

    她已经是这里幸存的最后一人。

    所以,她的性命就不再只属于她自己。属于所有为了她能活下来而付出生命的所有人。属于这个基地。

    她必须减负起自己的责任。

    小札伸出脚,迈出向下爬的第一步。

    ……

    自称小札的人最后发来的简讯里描述了他们那个集体的生活。一群都完成了变异的集体日复一日地守在喷射点处,如一道防线,将喷涌而出的掠食者遏制在那里。

    末世之日,所有的责任和道德约束都看个人,没人会要求他们做到这一切。但他们还是在默默无闻处用性命筑起一道高墙。

    白穹窝在年灯的办公室里,她坐在一张老板椅上,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整个人被椅子包裹住。

    年灯收拾好设备,一抬眼就看到懒洋洋的白穹。

    “在想什么?”她问。

    “什么都没想。”白穹慢吞吞地说,“就是感觉好累。”

    年灯坐在白穹的对面,给她倒了一杯水。

    白穹捧着杯子但没有喝。

    “喷射点被毁是个好事。”年灯说,“起码遏制了掠食者出现的源头,之后只会越来越少的。你在忧虑什么?”

    “我也不知道。”白穹说。

    最开始的日子,她只是想着怎样在小楼里活下来,用她的能力让其他人过得更好,之后发生了一些事,促使她走上迁徙的道路,直到来到这个湖心城堡。

    她不再将关注的重心放在楼内的成员身上,不去探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更多的将精力投射在更重要和本源的东西上面。

    比如,掠食者,又如,巨变的缘由。

    但往往知道更多真相的人又是更痛苦的。

    白穹微微张开嘴,想将她纷乱的思绪讲给年灯听,但此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从办公室外传来。

    年灯和白穹对视一眼。白穹从椅子上下来,换坐在年灯原本坐着的硬板凳上。

    年灯:“进来。”

    来人急匆匆地汇报了一件事:陶西水被捅,伤情严重。

    陶西水?

    年灯一愣。

    她看着来人身上的血迹,又看了一眼年灯。

    年灯开口:“怎么回事?”

    说完这话,她看了一眼白穹,又加了一句:“谁干的?”

    “不知道。”对方回答。

    白穹闻言站起身,在外人面前,她不打算表现出跟年灯的亲密。

    “我过去看看。”她说。

    年灯微微颔首。

    白穹走后,年灯才继续把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直说。”

    “不是我们的人,是他们车队里的人内讧。”

    年灯:“内讧?”

    对方点头:“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我们打算组织一场晚餐,借此机会认识所有新留下的人。”

    “欢迎晚会。是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就是在那个时候,坐席在他们车队的那里的一个人突然冲出来,捅了陶西水一刀。在场的人没人反应过来。”

    年灯微微皱起眉:“医生过去了吗?”

    “做过紧急处理了。”

    “捅人的那个呢?”

    “他们自己人抓住了。我没问他们打算怎么处理。您要过去看看吗?”

    年灯重新坐回去。

    “不,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年灯说,“你也不要管了,必要时给他们行个方便,去吧。”

    白穹到达现场的时候,陶西水已经被人抬走了,只留下一摊血迹。

    白穹不知道以那个出血量来看,陶西水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摁着凶手的人是怀山,从动作上来看,他应该是第一个发现对方的情况并立刻制住他的人。

    怀山抬头看到她,于是伸手拨开了被压着的人的头发,露出凶手的脸。

    是杨李。

    是杨李啊。白穹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轻松。

    在他们还身处大楼里的时候,她在禁闭室里见识过了杨李的疯狂和执着。

    他当然会这么做。他肯定会这么做。

    白穹的目光落在杨李伪装成底层人样子的身上。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估计从混进他们的队伍中开始就一直酝酿着这件事,陶西水没有防备也是意料之中……

    不。

    白穹想起来,陶西水曾经跟她提及的。

    在首次进入这个湖心城堡之前,陶西水说的那个她以为是借口的理由。

    陶西水觉得车队里不安全。当时他以为那是洛娜的人。

    但现在来看,显然不是。

    陶西水本该是对车队里的人抱有警惕心的,他不该这么快被杨李捅到致命之处。

    思及此处,白穹微微一顿。

    在陶西水受伤之前,她跟他之间有些不愉快。虽然她还没有想明白原因,但当时的陶西水非常愤怒,又或者应该说,那不仅是愤怒而是一种悲伤。

    她当时怎么没注意到?

    白穹后知后觉地领会了一些当时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

    如果陶西水是因为跟她之间的不愉快而乱了心神,在之后被杨李偷袭也就不是一件两人难以置信的事了。

    所以,白穹的动作微微一顿,这事还有她一份责任?

    “白穹。”

    看着她迟迟没有动作的怀山忍不住叫她。

    “我在。”白穹晃晃头脑里纷乱的思绪,走近几步,蹲在凶手身侧。

    “你为什么要杀他?”白穹问。

    杨李抬头看着白穹,他的脸上看起来已经挨了一拳,不知道是谁打的,白穹现在不在乎这一点,但是这一拳落在杨李的眼睛上,影响了他的视线,他似乎都看不清蹲在她面前的到底是谁。

    “我是白穹。”见状,白穹再一次做了自我介绍。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他们三个第一次在那个巨大的地下管道里相遇的时候,那时候她虽然觉得杨李这个人为了活下去慌不择路不择手段,但好歹也算是情有可原。甚至她还能说这个人老实地有些笨拙。而在之后发生了一系列没人能想到的事情后,白穹将自己对杨李的印象视作了一次教训。识人不清的后果。

    “是你啊。”

    杨李抬起头努力用模糊不清的视力去看她。

    白穹凝视着对方的鼻孔留下两缕鲜红,顺着人中滴落在衣服上。看起来杨李挨的一拳不算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千刀万剐。”杨李说。

    他说出来这句话时的表情甚至依然像那个初到大楼里有礼含蓄的维修工。

    但白穹知道他不是。

    一直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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