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一下这个场景，古老城堡的主人一手揽住你的腰，一手托着你的手臂，牵着你在厚重而粗糙的石壁上行走，金黄的余晖将你们包裹，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远方依偎着山坡若隐若现的古罗马剧场。
……所以说，有什么谈话是非要在沃尔泰拉古堡遗址上进行不可的吗？
托斯卡纳的天空似乎永远呈现以一汪高饱和湖泊的颜色，作为一座倚靠亚平宁山脉建造的中世纪小镇，城中窄巷交叉纵横，葱茏浓郁的作物和雅致岩石同样被金色夕阳照得通红。独特的地中海气候使暖湿的空气形成薄雾，朦胧地徘徊其间。
好天气会给人带来好心情，但某人似乎不这样想。
凯厄斯一向服帖的金发被微风撩起，几缕发丝飞舞到脸颊两侧，在阳光的波浪下根根分明。“你最好抓紧了。”宽大黑袍像蝙蝠的翅膀，他丢给我一个倨傲的眼神，仿佛能牵着他的手是什么无上荣耀。
“否则呢？你会把我丢下去吗？”
“如果你迫不及待地希望尝试。”落在我裸露皮肤上的苍白手指刹时加大力度，可它们的主人还在说口是心非的话。真是奇怪，沃尔图里的其他人是怎么忍受这个暴躁自大狂的？卫士暂且不提，阿罗和马库斯居然如此宽容他们亲爱的兄弟。
更神奇的是，似乎有不少要务落在他的肩上。不知该说铁腕手段在什么时代都奏效，还是其他两位领袖松弛感强得要命。
如果有一天，罗马尼亚残党带着叛军打过来……
我不寒而栗，打了个哆嗦。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凯厄斯还稳稳地坐在王的宝座上不是吗？而那两个逃跑的罪人……真的敢把复仇的念头打到他身上吗？
凯厄斯把这个动作解读为害怕，沙沙地轻笑一声。不得不说，他失去尖酸刻薄意味的嗓音简直可以称得上天籁；可我怎么不知道有一把好嗓子的代价是换上皮肤饥渴症？这位先生，正常交流而已，大可不必靠得这么近。
……我们还不是爱人。
我默默念着，心想可能这就是时髦女同学口中所谓的“暧昧关系”吧。
看在我不太讨厌你的份上，勉强放你一马。推开你什么的……下次再说。
他动了动身子，似是不满于现状，面上却依旧高傲：“说吧，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问吗？”
柔和的日光在他脸上流淌，时而打下阴影，时而反射出碎钻般的光芒。我屏住呼吸，使劲盯着他瞧。此刻忽而被拉得有半世纪那样漫长，我甚至快忘记自己想了解的奥秘，却如此确定天使和恶魔在我面前交汇，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救赎的天使一直在原地等待，残忍的恶魔也终于剖开自己的部分真心。
……来吧，来吧，请来到我的身边。
……来吧，来吧，认真感受我的爱。
祂们提着主的号角，一左一右向我宣告。祂们的声音悠扬，飘进我的耳朵，撞在我心如洪钟。
凯厄斯丝毫没犹豫，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君王口气：“仅限今天，不要得寸进尺。”
几番深呼吸后，我抓住腰间的那只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揩油……所以说，得寸进尺的到底是谁啊？
“罗马尼亚怎么会突发奇想进攻克里特岛？他们想要过来，不仅要横跨汪洋，还有中间的阿提卡区、伯罗奔尼撒区……”
凯厄斯早把我带到相对远离石壁边缘的地方。首先，我敢保证自己没有找死的兴趣；其次，不排除他听到不该问的东西而勃然大怒把我扔下去的可能性。毕竟没人能猜透暴君的想法。
对面的人颇为赞赏：“可喜可贺，我教给你的东西居然没忘。事实上，你需要更多能发挥实际作用的知识，而不是呆在人类学校听蠢货念经。”
我下意识在心里为福克斯的老师们辩解了一句，虽然这种小城市本身没多少教育资源，老师们除了照本宣科没什么能做的，但他们人都……很好？
好吧，我委婉地认同他的观点，只是事实并没有他说得那样不堪。而且凯厄斯老师，你确实是个十足的自恋狂——从敌人到兄弟、从下属到和你根本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全被拿出来损了个遍，好衬托出你的高大英明形象。
还是十足的幼稚鬼。
“当时他们被称作达西亚人。”在训练场时那股难掩的愤怒消失了，所有单词连成一串，急而快地从凯厄斯口中说出，平淡的语气变了味道，像在替尸体陈述遗言：“是当代的罗马尼亚人和摩尔多瓦人的族源之一，所占领的土地后来成为了罗马的一个行省。没人想到在爱琴海影响下诞生的弱小国家竟能孕育出卑劣的血族。”
“你是指……后来的罗马尼亚族群。”
“没错。我也说不准那群蝼蚁具体的诞生时间，可以肯定的是，我身为人类的王时，他们已经形成了庞大的族群。”
人类的王……我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做梦时，听到曾经的自己和他讨论政事的情景。那个凯厄斯说什么来着？对，祭司小姐。或许在那场改变整座岛屿走势的斗争中，我也掺合了一脚。
凯厄斯接着说道：“那时的克里特实力雄厚，资源丰富，被周边不少地方觊觎，但一一被我击溃了。”他的眉眼忽然舒展，又到了炫耀功绩的时刻。这次我没有吐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感觉大概这有这时的凯厄斯才会和梦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君主的身影重合，就如未曾经历所有的别离和苦难。
“耶利米和阿喀琉斯，我的两个手下。”他短暂地停顿片刻，语气是少有的温和：“还有其他大臣，一致通过了讨伐雅典的决定。事情很顺利，不出一个月，战争就胜利了，雅典王室被处刑，克里特接管了这片国土。”
哦豁。从凯厄斯说出那两个名字开始，一股不详的预感逐渐凝聚，最终形成一块大石，沉甸甸地落在心底。那本在西雅图大学找到的黑色笔记……不会真是凯厄斯的手札吧。
笔记记载的内容飞速在脑海中闪过，那些君王本人的狂热歌颂、那些阴森恐怖的手绘插画、那些锋锐优雅的花体书法、那些被我视作历史衍生故事的记录……
哈哈，原来真的是你的东西。
我仔细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地方漏了马脚，让他发现自己的手札落到我手里了。应该没有吧？它现在还完好无损地躺在我包里呢，凯厄斯这种骄傲的家伙怎么会大动干戈地翻那么普通的帆布包呢？它和沃尔图里的主流审美完全格格不入。
我松了口气，但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辛西娅。”
“……嗯？”
冰冷的吐息拍打在耳后那片肌肤，当我意识到凯厄斯靠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像某种标记领地的大型野兽一样，强硬地拉我入怀，薄唇几乎快贴上后颈。我依旧能感受到熟悉的战栗，不同的是已经说不清这股感觉的来源是恐惧还是诡异的期待。
“不许分心。”凯厄斯颇为不虞，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威胁人的眼睛里有怒气冲冲的红色在翻腾。
我含糊地回以微笑。他这样动不动就凑过来的习惯是和谁学的？阿罗和苏尔庇西亚吗？话说在沃尔图里呆了这么久都没再遇到过前者，不会是因为对方时刻都在和伴侣缠绵吧。
吸血鬼的感情比人类来得激烈，也更持久。塑造他们第二次生命的爱情对自身造成的影响近乎永恒，只是这个词无论怎么听，都似乎离我很遥远。
永恒……在古老的公元前消失，重新出现在本世纪，也算得上一种永恒吗？
凯厄斯蹙了蹙眉，我赶在对方询问我内心所想前打断了他未做出的动作：“在那之后呢？”
“在我统治的时期，克里特岛成为早期地中海上一处良好的贸易港口，与埃及和小亚细亚有着密切联系。成吨的铜器、珠宝和香料作为进贡被运来，无论是民众还是领主，无一不匍匐在我的脚下……然而好景不长。”
他的声音中有一抹浅淡的喜悦，还有记忆中往昔荣耀带来的骄傲和自豪。我联想到查阅的那些资料，有迹象表明这个繁荣的岛屿曾多次遭受自然灾害侵扰。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火山爆发，比如锡拉火山，坦博拉火山……而一次记载于史书中被称为“冲天奇观”的山火爆发后，烈焰点燃了这片岛屿，再加上迈锡尼人趁机侵略，一度辉煌的克里特文明在历史迷云中走向了灭亡。
我向凯厄斯表明疑问，得到对方咬牙切齿的回答：“迈锡尼联合东欧——也就是那群达西亚鬣狗——突袭了克里特岛。我能清楚想象到迈锡尼人跪着哀求东欧吸血鬼帮助时的丑陋嘴脸，那帮老不死的居然答应了。呵，这将成为他们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也会成为一切注定命运的导火索。尽管凯厄斯陈述的事实令人有种莫名的心悸——应该和我遗失的记忆有关——我还是想说，你管罗马尼亚叫“老不死的”，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早于迈锡尼，那距今可不只是三千年加个零头，都快有四千年的历史了。
时光缝隙里的老古董，脾气暴躁的大妖怪，再名副其实不过。
“所以是那个时候……你变成了吸血鬼？”
凯厄斯扯了扯嘴角，似乎很想改变我对他们的称呼。但他放弃了，顺着我的话头继续：“那本该是一场轻松的战争，在此之前，我带领军队，战无不胜，被人们冠以神子的名号。”
神子，我咀嚼着这个词语，不知道克里特人对这位神子如今成为“没有灵魂”的古老怪物作何感想：“克里特文明似乎流行女神崇拜。”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太近了，那对红色眼睛流露的悲伤和古怪炽热都太过直白，直白到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匆匆别过了头。
“西娅。”凯厄斯的叹息摇摇晃晃，最后落到我的耳边，化作飘渺的羽毛。短暂的静谧过后，什么冰凉潮湿的东西碰上我的耳垂，我瞬间落入令人不能动弹的颤抖中，被动感受着那种柔软一点点舔舐我的皮肤，烈焰骤然在令人心惊的水渍声中燃起，自脸颊一侧飞速蔓延至全身，电击般闪过，酥麻浸透了尾椎骨。
“……快停下。”声音也歪斜着变了调，我哆嗦着抠他坚硬的手臂，换来凯厄斯的无动于衷。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这次我踢了他一脚：“你是狗吗……混蛋，停下。”
凯厄斯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鲜艳到快要滴血的薄唇勾起弧度，我暗骂一声，好一副餍足的昏君模样。
“啧，”他往后挪了挪，假正经般在怀中给我留出舒适的地方，不安分的手指又缠上我的发尾：“祭司小姐的味道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恶劣的性格没有变，随着阅历增长的是厚颜无耻的脸皮。我摸了摸快要烧起来的脸颊：“……快闭嘴吧。所以那场战争输了？”
毋庸置疑。淡淡的笑意迅速消失在凯厄斯脸上，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取而代之的是寒流，肃杀的上位者气息速冻般急转而下：“是的，那是我唯一一次失败。敌人把军队引到远离岛屿的地方，紧接着那群臭虫开始卑鄙无耻的偷袭。当然，我重获新生后迅速掌握了获得的能力，轻而易举追上不可饶恕的罪犯。哈哈哈……你敢相信吗？他们居然真的以为自己获胜了，当我把会呼吸的生物屠尽时，达西亚人甚至没走出伯罗奔尼撒。”
之后的事情不用讲也能猜到大概。当少年君主回到家乡时，克里特岛早已和梦里的一样，摧毁于战火，曾经的桃源变成焦土。
凯厄斯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利牙随之露出，他松开一只手，掌心攥起又张开，眨眼间，砰地一阵巨响，暴君身侧的巨大砖石就这样裂成满地碎片。
虽然但是，这不是你自己的城堡吗？暴君发起脾气来果然任性。
我动了动指尖，他尖锐的眼神立马扫过来，似是在无声地谴责。
“你不用担心，好好待在我身边。”
凯厄斯慢条斯理地开口，可光是看他脸上的阴霾遍布就不像没事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带着散漫的傲慢和天真的残忍。
我的呼吸乱了拍，立马引得暴君注目：“你在怕我？”
不，这绝不是因为胆怯……
我望着仿佛来自地狱的苍白恶魔，有些飘飘然，想起在西雅图遇到的女大学生。露脐背心和短牛仔裙衬托出她的优美曲线，女孩站在街头，色彩鲜艳的时尚杂志被翻得唰唰作响。绿色信号灯亮起时，她从我身边经过，裙下笔直的光滑大腿让人心惊，忙不迭挪开的视线撞上对方亮丽的指甲油。她走得飞快，所经的空气里残留着大片好闻的果味香波。
吞咽了下口水，我小心翼翼地直视凯厄斯同样明亮的眼睛：“才没有。”
只是你长得像个艳鬼，有点……色//情。
当然，我绝不会同他说如此直白的话，便更加庆幸凯厄斯只是脾气坏，而没有阿罗和爱德华那种读心的特殊能力。
“那在想什么？”
我选择了更加委婉的方式，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信，毕竟这家伙的长相在吸血鬼里也出类拔萃：“你长得很好看。”
男性会不会希望自己被夸帅气？可是在我眼中，凯厄斯的长相有种直观的美感，与阿罗的阴柔不同的，纯粹的、客观的、攻击性强的、无可指摘的美丽。
凯厄斯眯了眯眼：“不要妄图欺骗我，辛西娅。”
不是，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我耐着性子重复道：“骗你有什么用？还是说其实你对自己的容貌很自卑？”
“这是人类趋之若鹜的财富。”他微微颔首，苍白的下巴抬起形成一个高傲的角度：“还算有眼光。”
不用你说，我一直对自己的审美很有信心。刚松一口气，凯厄斯悠悠然开口：“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书接上回。在他讲述的故事中，克里特岛处于废墟状态。那民众呢，不会全都……遇难了吧。“我回去的时候岛上空无一人，包括你。我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也不清楚你如何重新出现在千年后。”凯厄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绷紧嘴唇，顿了一下随即调转话头：“回来就好。”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如果说吸血鬼是隐匿于时间长河的盗贼，那我这般经历，岂不是跳出了既定的命运、获得无比珍贵的第二次机会？
虽说暂时还没有解开谜底，但以人类的力量……估计也无法办成这种事吧。难不成是吸血鬼？亦或是其他超自然力量干涉的结果？世界上会不会散落着其他来自过去的幸存者呢？
诸多疑问困扰在心头，就连凯厄斯也无法解答。思索了一阵，我挑出一个和如今处境密切相关的：“沃尔图里的其他人……尤其是你的兄弟，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不。”这次的回复极其简短，他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绝不允许外人清楚我的软肋。”
软肋……我哑然失笑：“那你刚才为什么不信我说的话？”
“心跳声。”凯厄斯直截了当指出他确信不疑的证据：“只有心虚的人和被追捕的罪犯才会有这么快的心跳。”
“好吧，职业素养。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考虑问题。”
凯厄斯挑了挑眉，语气强势到不容任何人挑战权威，击碎他的好胜心：“比如？”
“比如我对你很有好感……”他脸色的明媚程度直接上了个调，以防某人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我连忙补充：“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趁我现在心情还不错。”凯厄斯点头示意我继续说，阳光下格外灿烂的金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出卖了他维持表面冷静声音下的喜悦。
“……吸血鬼会飞吗？”
他落在我身上目光谴责的意味比上一次更加强烈，如果能化作实体，我毫不怀疑这会在我身上扎出个洞：“虽然我不指望福克斯的废柴老师能对你的成长有帮助，但谁告诉过你这种异想天开的假设？卡伦一家？还是人类的胡言乱语？”
我撇了撇嘴，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当你习惯某人的毒舌后，可以完全把他嘲讽的话视作空气。而且我敢肯定爱德华和爱丽丝会对我的设想感兴趣，说不定其他卡伦也会提供技术和精神上的帮助。
“你们的动作那么快，”我比划着，脑海中浮现的是先前凯厄斯和其他卫士来无影去无踪的画面：“如果达到理论上的极限，说不准真的能实现飞行？还是说，你们当中已经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了？”
“据我所知，还没有后者出现。”凯厄斯话锋一转：“至于前者，你想试试吗？”
这位先生，你就差把金光闪闪的“快求我”三个打字刻在脑门上了……我瞥了眼逐渐西沉的夕阳，远处的古老岩石连着灰色山脉，守卫般包裹这座中世纪风情的城市。如果是在沃尔泰拉“飞翔”，倒也别有风情，即使某一天我回到福克斯，也不会忘记这段有趣的经历。
“求之不得。”
凯厄斯的办事效率很快，用与审判前那个晦涩的清晨相同的姿势把我抱在怀里。稍长的发丝遮住余晖的光影，倨傲苍白的脸庞上留下太阳赶路的痕迹。吸血鬼的臂弯很稳，即使这里不是平坦的宫殿走廊，而是飞快穿梭于云雾缭绕的托斯卡纳山谷。仗着他不会把我半道扔下去，我开始肆意打量近在咫尺的深刻五官。
嗯……怪不得阿罗请人偷偷为他画像呢，就连女人都不能免俗，嫉妒凯厄斯这张未经科技摧残的英俊容貌。
只是本人似乎不以为然，顶着这张脸胡作非为，明明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可出现在这上面的表情几乎都是负面情绪，笑容是少见的，板着面孔的吓人样是常有的。
“你经常来这边吗？”
平静的潭水有了波澜：“托斯卡纳没什么高山。当数不清的工作压在你身上时，你就不会对爬山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爱好产生任何兴趣了。”
……我是怎么说服自己宁愿放着温暖岩石不坐，陪着千年毒舌老妖怪的？
“德米和圣地亚哥倒是在这方面乐此不疲。”
“卫队成员原来是有假期的？”
身下有着大理石硬度的手掌微乎其微地抖了下，我立马搂住凯厄斯的脖子，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
凯厄斯的表情颇为复杂：“难道你觉得我是什么压榨员工的老板吗？”
“暴君不都是这样……”我及时掐断话头，拦住脱口而出未遂的“况且沃尔图里真的是什么正规产业吗”。不过一想到曾对他说的“希望你能放下偏见”，不由得连忙调整心态，消除了某些奇怪的滤镜。
正如凯厄斯所说，这片地区并没多大面积，很快他就抱着我来到了山顶。一路上吹拂的山风形成强烈气流，攻势不小，统统被挡在黑袍之外的世界。我第一次与他的心脏离得如此之近，柔顺的衬衣布料和冰凉的金属V字项链紧挨着我的脸颊，传递两种不同的温度。
“现在，这位女士想如何体验飞翔呢？”
我从善如流：“跳下去？You jump，I jump？”
天使和恶魔的转换就在瞬息之间。我眼睁睁看着凯厄斯好看的脸阴沉下来，他皱着眉：“休想。希望我的教学没有白费——或许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沉默半晌，喃喃道：“……保护自己的安全。”
“最好如此。”
“可是，”我下意识反驳：“现在这个姿势跳下去后会不舒服的。而且我想更沉浸式地体验……你知道，作为一个人类，这可是时间难寻的机遇。”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动摇了凯厄斯的意志，我又低声在他耳边念叨了半天，才取得暴君的同意。
“我当然可以接住你。”他的眉毛依旧拧着：“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永远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永远。这个沉重的字眼，第二次出现在今天。
“好，我答应你。”
永远是什么意思？说实话，这个存在于教科书中的单词很难让人产生喜爱之情。在我的认知中，它是大人们口中虚假的情话，是没有分量浮在空中的信口开河。人们常说永远，又常维持不了什么道永远。就连廉价货架上的食品包装都有生产日期，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是不会过期，永葆新鲜的呢？吸血鬼漫长的生命也可以用火把终结，亦能沦为马库斯那种失魂落魄的模样。
永远……
凯厄斯安静地等着我回答，罕见地没有用强硬口吻下达不得不让人服从的命令。微光舔舐他的侧颜，他的言语像脚下沉默但坚定的守卫环绕沃尔泰拉城那样包裹着我。
永远。
我们既然已经重逢，重逢在地中海温润气候的意大利，重逢在宽厚如夏一般的冬季。
那就请你陪我一同感知……永恒的意味吧。
抬了抬眼皮，我朝凯厄斯笑了一下，果断向后退了一步，坠入漫长的薄雾里。
这次没有外衣的保护，冷风发出呜咽声响，不断冲击人的后脑壳。我努力睁眼，试图看清灰黑山体的纹路，占据视线的却是自己凌乱的浅色长发。
倏地，一抹炽热的金色降临在我的世界，紧接着我被一双苍白但有力的手揽入怀中，同那人紧紧相依。
“找到你了。”优雅丝滑的声音紧擦着头皮而过，和情人的呢喃别无二致。
暮色降临了。
这次没有人群，没有火把，我飞跃于高山深谷，与我的太阳，我的明亮世界一同于暮色坠落。
……所以说，有什么谈话是非要在沃尔泰拉古堡遗址上进行不可的吗？
托斯卡纳的天空似乎永远呈现以一汪高饱和湖泊的颜色，作为一座倚靠亚平宁山脉建造的中世纪小镇，城中窄巷交叉纵横，葱茏浓郁的作物和雅致岩石同样被金色夕阳照得通红。独特的地中海气候使暖湿的空气形成薄雾，朦胧地徘徊其间。
好天气会给人带来好心情，但某人似乎不这样想。
凯厄斯一向服帖的金发被微风撩起，几缕发丝飞舞到脸颊两侧，在阳光的波浪下根根分明。“你最好抓紧了。”宽大黑袍像蝙蝠的翅膀，他丢给我一个倨傲的眼神，仿佛能牵着他的手是什么无上荣耀。
“否则呢？你会把我丢下去吗？”
“如果你迫不及待地希望尝试。”落在我裸露皮肤上的苍白手指刹时加大力度，可它们的主人还在说口是心非的话。真是奇怪，沃尔图里的其他人是怎么忍受这个暴躁自大狂的？卫士暂且不提，阿罗和马库斯居然如此宽容他们亲爱的兄弟。
更神奇的是，似乎有不少要务落在他的肩上。不知该说铁腕手段在什么时代都奏效，还是其他两位领袖松弛感强得要命。
如果有一天，罗马尼亚残党带着叛军打过来……
我不寒而栗，打了个哆嗦。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凯厄斯还稳稳地坐在王的宝座上不是吗？而那两个逃跑的罪人……真的敢把复仇的念头打到他身上吗？
凯厄斯把这个动作解读为害怕，沙沙地轻笑一声。不得不说，他失去尖酸刻薄意味的嗓音简直可以称得上天籁；可我怎么不知道有一把好嗓子的代价是换上皮肤饥渴症？这位先生，正常交流而已，大可不必靠得这么近。
……我们还不是爱人。
我默默念着，心想可能这就是时髦女同学口中所谓的“暧昧关系”吧。
看在我不太讨厌你的份上，勉强放你一马。推开你什么的……下次再说。
他动了动身子，似是不满于现状，面上却依旧高傲：“说吧，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问吗？”
柔和的日光在他脸上流淌，时而打下阴影，时而反射出碎钻般的光芒。我屏住呼吸，使劲盯着他瞧。此刻忽而被拉得有半世纪那样漫长，我甚至快忘记自己想了解的奥秘，却如此确定天使和恶魔在我面前交汇，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救赎的天使一直在原地等待，残忍的恶魔也终于剖开自己的部分真心。
……来吧，来吧，请来到我的身边。
……来吧，来吧，认真感受我的爱。
祂们提着主的号角，一左一右向我宣告。祂们的声音悠扬，飘进我的耳朵，撞在我心如洪钟。
凯厄斯丝毫没犹豫，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君王口气：“仅限今天，不要得寸进尺。”
几番深呼吸后，我抓住腰间的那只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揩油……所以说，得寸进尺的到底是谁啊？
“罗马尼亚怎么会突发奇想进攻克里特岛？他们想要过来，不仅要横跨汪洋，还有中间的阿提卡区、伯罗奔尼撒区……”
凯厄斯早把我带到相对远离石壁边缘的地方。首先，我敢保证自己没有找死的兴趣；其次，不排除他听到不该问的东西而勃然大怒把我扔下去的可能性。毕竟没人能猜透暴君的想法。
对面的人颇为赞赏：“可喜可贺，我教给你的东西居然没忘。事实上，你需要更多能发挥实际作用的知识，而不是呆在人类学校听蠢货念经。”
我下意识在心里为福克斯的老师们辩解了一句，虽然这种小城市本身没多少教育资源，老师们除了照本宣科没什么能做的，但他们人都……很好？
好吧，我委婉地认同他的观点，只是事实并没有他说得那样不堪。而且凯厄斯老师，你确实是个十足的自恋狂——从敌人到兄弟、从下属到和你根本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全被拿出来损了个遍，好衬托出你的高大英明形象。
还是十足的幼稚鬼。
“当时他们被称作达西亚人。”在训练场时那股难掩的愤怒消失了，所有单词连成一串，急而快地从凯厄斯口中说出，平淡的语气变了味道，像在替尸体陈述遗言：“是当代的罗马尼亚人和摩尔多瓦人的族源之一，所占领的土地后来成为了罗马的一个行省。没人想到在爱琴海影响下诞生的弱小国家竟能孕育出卑劣的血族。”
“你是指……后来的罗马尼亚族群。”
“没错。我也说不准那群蝼蚁具体的诞生时间，可以肯定的是，我身为人类的王时，他们已经形成了庞大的族群。”
人类的王……我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做梦时，听到曾经的自己和他讨论政事的情景。那个凯厄斯说什么来着？对，祭司小姐。或许在那场改变整座岛屿走势的斗争中，我也掺合了一脚。
凯厄斯接着说道：“那时的克里特实力雄厚，资源丰富，被周边不少地方觊觎，但一一被我击溃了。”他的眉眼忽然舒展，又到了炫耀功绩的时刻。这次我没有吐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感觉大概这有这时的凯厄斯才会和梦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君主的身影重合，就如未曾经历所有的别离和苦难。
“耶利米和阿喀琉斯，我的两个手下。”他短暂地停顿片刻，语气是少有的温和：“还有其他大臣，一致通过了讨伐雅典的决定。事情很顺利，不出一个月，战争就胜利了，雅典王室被处刑，克里特接管了这片国土。”
哦豁。从凯厄斯说出那两个名字开始，一股不详的预感逐渐凝聚，最终形成一块大石，沉甸甸地落在心底。那本在西雅图大学找到的黑色笔记……不会真是凯厄斯的手札吧。
笔记记载的内容飞速在脑海中闪过，那些君王本人的狂热歌颂、那些阴森恐怖的手绘插画、那些锋锐优雅的花体书法、那些被我视作历史衍生故事的记录……
哈哈，原来真的是你的东西。
我仔细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地方漏了马脚，让他发现自己的手札落到我手里了。应该没有吧？它现在还完好无损地躺在我包里呢，凯厄斯这种骄傲的家伙怎么会大动干戈地翻那么普通的帆布包呢？它和沃尔图里的主流审美完全格格不入。
我松了口气，但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辛西娅。”
“……嗯？”
冰冷的吐息拍打在耳后那片肌肤，当我意识到凯厄斯靠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像某种标记领地的大型野兽一样，强硬地拉我入怀，薄唇几乎快贴上后颈。我依旧能感受到熟悉的战栗，不同的是已经说不清这股感觉的来源是恐惧还是诡异的期待。
“不许分心。”凯厄斯颇为不虞，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威胁人的眼睛里有怒气冲冲的红色在翻腾。
我含糊地回以微笑。他这样动不动就凑过来的习惯是和谁学的？阿罗和苏尔庇西亚吗？话说在沃尔图里呆了这么久都没再遇到过前者，不会是因为对方时刻都在和伴侣缠绵吧。
吸血鬼的感情比人类来得激烈，也更持久。塑造他们第二次生命的爱情对自身造成的影响近乎永恒，只是这个词无论怎么听，都似乎离我很遥远。
永恒……在古老的公元前消失，重新出现在本世纪，也算得上一种永恒吗？
凯厄斯蹙了蹙眉，我赶在对方询问我内心所想前打断了他未做出的动作：“在那之后呢？”
“在我统治的时期，克里特岛成为早期地中海上一处良好的贸易港口，与埃及和小亚细亚有着密切联系。成吨的铜器、珠宝和香料作为进贡被运来，无论是民众还是领主，无一不匍匐在我的脚下……然而好景不长。”
他的声音中有一抹浅淡的喜悦，还有记忆中往昔荣耀带来的骄傲和自豪。我联想到查阅的那些资料，有迹象表明这个繁荣的岛屿曾多次遭受自然灾害侵扰。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火山爆发，比如锡拉火山，坦博拉火山……而一次记载于史书中被称为“冲天奇观”的山火爆发后，烈焰点燃了这片岛屿，再加上迈锡尼人趁机侵略，一度辉煌的克里特文明在历史迷云中走向了灭亡。
我向凯厄斯表明疑问，得到对方咬牙切齿的回答：“迈锡尼联合东欧——也就是那群达西亚鬣狗——突袭了克里特岛。我能清楚想象到迈锡尼人跪着哀求东欧吸血鬼帮助时的丑陋嘴脸，那帮老不死的居然答应了。呵，这将成为他们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也会成为一切注定命运的导火索。尽管凯厄斯陈述的事实令人有种莫名的心悸——应该和我遗失的记忆有关——我还是想说，你管罗马尼亚叫“老不死的”，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早于迈锡尼，那距今可不只是三千年加个零头，都快有四千年的历史了。
时光缝隙里的老古董，脾气暴躁的大妖怪，再名副其实不过。
“所以是那个时候……你变成了吸血鬼？”
凯厄斯扯了扯嘴角，似乎很想改变我对他们的称呼。但他放弃了，顺着我的话头继续：“那本该是一场轻松的战争，在此之前，我带领军队，战无不胜，被人们冠以神子的名号。”
神子，我咀嚼着这个词语，不知道克里特人对这位神子如今成为“没有灵魂”的古老怪物作何感想：“克里特文明似乎流行女神崇拜。”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太近了，那对红色眼睛流露的悲伤和古怪炽热都太过直白，直白到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匆匆别过了头。
“西娅。”凯厄斯的叹息摇摇晃晃，最后落到我的耳边，化作飘渺的羽毛。短暂的静谧过后，什么冰凉潮湿的东西碰上我的耳垂，我瞬间落入令人不能动弹的颤抖中，被动感受着那种柔软一点点舔舐我的皮肤，烈焰骤然在令人心惊的水渍声中燃起，自脸颊一侧飞速蔓延至全身，电击般闪过，酥麻浸透了尾椎骨。
“……快停下。”声音也歪斜着变了调，我哆嗦着抠他坚硬的手臂，换来凯厄斯的无动于衷。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这次我踢了他一脚：“你是狗吗……混蛋，停下。”
凯厄斯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鲜艳到快要滴血的薄唇勾起弧度，我暗骂一声，好一副餍足的昏君模样。
“啧，”他往后挪了挪，假正经般在怀中给我留出舒适的地方，不安分的手指又缠上我的发尾：“祭司小姐的味道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恶劣的性格没有变，随着阅历增长的是厚颜无耻的脸皮。我摸了摸快要烧起来的脸颊：“……快闭嘴吧。所以那场战争输了？”
毋庸置疑。淡淡的笑意迅速消失在凯厄斯脸上，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取而代之的是寒流，肃杀的上位者气息速冻般急转而下：“是的，那是我唯一一次失败。敌人把军队引到远离岛屿的地方，紧接着那群臭虫开始卑鄙无耻的偷袭。当然，我重获新生后迅速掌握了获得的能力，轻而易举追上不可饶恕的罪犯。哈哈哈……你敢相信吗？他们居然真的以为自己获胜了，当我把会呼吸的生物屠尽时，达西亚人甚至没走出伯罗奔尼撒。”
之后的事情不用讲也能猜到大概。当少年君主回到家乡时，克里特岛早已和梦里的一样，摧毁于战火，曾经的桃源变成焦土。
凯厄斯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利牙随之露出，他松开一只手，掌心攥起又张开，眨眼间，砰地一阵巨响，暴君身侧的巨大砖石就这样裂成满地碎片。
虽然但是，这不是你自己的城堡吗？暴君发起脾气来果然任性。
我动了动指尖，他尖锐的眼神立马扫过来，似是在无声地谴责。
“你不用担心，好好待在我身边。”
凯厄斯慢条斯理地开口，可光是看他脸上的阴霾遍布就不像没事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带着散漫的傲慢和天真的残忍。
我的呼吸乱了拍，立马引得暴君注目：“你在怕我？”
不，这绝不是因为胆怯……
我望着仿佛来自地狱的苍白恶魔，有些飘飘然，想起在西雅图遇到的女大学生。露脐背心和短牛仔裙衬托出她的优美曲线，女孩站在街头，色彩鲜艳的时尚杂志被翻得唰唰作响。绿色信号灯亮起时，她从我身边经过，裙下笔直的光滑大腿让人心惊，忙不迭挪开的视线撞上对方亮丽的指甲油。她走得飞快，所经的空气里残留着大片好闻的果味香波。
吞咽了下口水，我小心翼翼地直视凯厄斯同样明亮的眼睛：“才没有。”
只是你长得像个艳鬼，有点……色//情。
当然，我绝不会同他说如此直白的话，便更加庆幸凯厄斯只是脾气坏，而没有阿罗和爱德华那种读心的特殊能力。
“那在想什么？”
我选择了更加委婉的方式，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信，毕竟这家伙的长相在吸血鬼里也出类拔萃：“你长得很好看。”
男性会不会希望自己被夸帅气？可是在我眼中，凯厄斯的长相有种直观的美感，与阿罗的阴柔不同的，纯粹的、客观的、攻击性强的、无可指摘的美丽。
凯厄斯眯了眯眼：“不要妄图欺骗我，辛西娅。”
不是，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我耐着性子重复道：“骗你有什么用？还是说其实你对自己的容貌很自卑？”
“这是人类趋之若鹜的财富。”他微微颔首，苍白的下巴抬起形成一个高傲的角度：“还算有眼光。”
不用你说，我一直对自己的审美很有信心。刚松一口气，凯厄斯悠悠然开口：“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书接上回。在他讲述的故事中，克里特岛处于废墟状态。那民众呢，不会全都……遇难了吧。“我回去的时候岛上空无一人，包括你。我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也不清楚你如何重新出现在千年后。”凯厄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绷紧嘴唇，顿了一下随即调转话头：“回来就好。”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如果说吸血鬼是隐匿于时间长河的盗贼，那我这般经历，岂不是跳出了既定的命运、获得无比珍贵的第二次机会？
虽说暂时还没有解开谜底，但以人类的力量……估计也无法办成这种事吧。难不成是吸血鬼？亦或是其他超自然力量干涉的结果？世界上会不会散落着其他来自过去的幸存者呢？
诸多疑问困扰在心头，就连凯厄斯也无法解答。思索了一阵，我挑出一个和如今处境密切相关的：“沃尔图里的其他人……尤其是你的兄弟，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不。”这次的回复极其简短，他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绝不允许外人清楚我的软肋。”
软肋……我哑然失笑：“那你刚才为什么不信我说的话？”
“心跳声。”凯厄斯直截了当指出他确信不疑的证据：“只有心虚的人和被追捕的罪犯才会有这么快的心跳。”
“好吧，职业素养。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考虑问题。”
凯厄斯挑了挑眉，语气强势到不容任何人挑战权威，击碎他的好胜心：“比如？”
“比如我对你很有好感……”他脸色的明媚程度直接上了个调，以防某人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我连忙补充：“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趁我现在心情还不错。”凯厄斯点头示意我继续说，阳光下格外灿烂的金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出卖了他维持表面冷静声音下的喜悦。
“……吸血鬼会飞吗？”
他落在我身上目光谴责的意味比上一次更加强烈，如果能化作实体，我毫不怀疑这会在我身上扎出个洞：“虽然我不指望福克斯的废柴老师能对你的成长有帮助，但谁告诉过你这种异想天开的假设？卡伦一家？还是人类的胡言乱语？”
我撇了撇嘴，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当你习惯某人的毒舌后，可以完全把他嘲讽的话视作空气。而且我敢肯定爱德华和爱丽丝会对我的设想感兴趣，说不定其他卡伦也会提供技术和精神上的帮助。
“你们的动作那么快，”我比划着，脑海中浮现的是先前凯厄斯和其他卫士来无影去无踪的画面：“如果达到理论上的极限，说不准真的能实现飞行？还是说，你们当中已经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了？”
“据我所知，还没有后者出现。”凯厄斯话锋一转：“至于前者，你想试试吗？”
这位先生，你就差把金光闪闪的“快求我”三个打字刻在脑门上了……我瞥了眼逐渐西沉的夕阳，远处的古老岩石连着灰色山脉，守卫般包裹这座中世纪风情的城市。如果是在沃尔泰拉“飞翔”，倒也别有风情，即使某一天我回到福克斯，也不会忘记这段有趣的经历。
“求之不得。”
凯厄斯的办事效率很快，用与审判前那个晦涩的清晨相同的姿势把我抱在怀里。稍长的发丝遮住余晖的光影，倨傲苍白的脸庞上留下太阳赶路的痕迹。吸血鬼的臂弯很稳，即使这里不是平坦的宫殿走廊，而是飞快穿梭于云雾缭绕的托斯卡纳山谷。仗着他不会把我半道扔下去，我开始肆意打量近在咫尺的深刻五官。
嗯……怪不得阿罗请人偷偷为他画像呢，就连女人都不能免俗，嫉妒凯厄斯这张未经科技摧残的英俊容貌。
只是本人似乎不以为然，顶着这张脸胡作非为，明明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可出现在这上面的表情几乎都是负面情绪，笑容是少见的，板着面孔的吓人样是常有的。
“你经常来这边吗？”
平静的潭水有了波澜：“托斯卡纳没什么高山。当数不清的工作压在你身上时，你就不会对爬山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爱好产生任何兴趣了。”
……我是怎么说服自己宁愿放着温暖岩石不坐，陪着千年毒舌老妖怪的？
“德米和圣地亚哥倒是在这方面乐此不疲。”
“卫队成员原来是有假期的？”
身下有着大理石硬度的手掌微乎其微地抖了下，我立马搂住凯厄斯的脖子，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
凯厄斯的表情颇为复杂：“难道你觉得我是什么压榨员工的老板吗？”
“暴君不都是这样……”我及时掐断话头，拦住脱口而出未遂的“况且沃尔图里真的是什么正规产业吗”。不过一想到曾对他说的“希望你能放下偏见”，不由得连忙调整心态，消除了某些奇怪的滤镜。
正如凯厄斯所说，这片地区并没多大面积，很快他就抱着我来到了山顶。一路上吹拂的山风形成强烈气流，攻势不小，统统被挡在黑袍之外的世界。我第一次与他的心脏离得如此之近，柔顺的衬衣布料和冰凉的金属V字项链紧挨着我的脸颊，传递两种不同的温度。
“现在，这位女士想如何体验飞翔呢？”
我从善如流：“跳下去？You jump，I jump？”
天使和恶魔的转换就在瞬息之间。我眼睁睁看着凯厄斯好看的脸阴沉下来，他皱着眉：“休想。希望我的教学没有白费——或许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沉默半晌，喃喃道：“……保护自己的安全。”
“最好如此。”
“可是，”我下意识反驳：“现在这个姿势跳下去后会不舒服的。而且我想更沉浸式地体验……你知道，作为一个人类，这可是时间难寻的机遇。”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动摇了凯厄斯的意志，我又低声在他耳边念叨了半天，才取得暴君的同意。
“我当然可以接住你。”他的眉毛依旧拧着：“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永远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永远。这个沉重的字眼，第二次出现在今天。
“好，我答应你。”
永远是什么意思？说实话，这个存在于教科书中的单词很难让人产生喜爱之情。在我的认知中，它是大人们口中虚假的情话，是没有分量浮在空中的信口开河。人们常说永远，又常维持不了什么道永远。就连廉价货架上的食品包装都有生产日期，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是不会过期，永葆新鲜的呢？吸血鬼漫长的生命也可以用火把终结，亦能沦为马库斯那种失魂落魄的模样。
永远……
凯厄斯安静地等着我回答，罕见地没有用强硬口吻下达不得不让人服从的命令。微光舔舐他的侧颜，他的言语像脚下沉默但坚定的守卫环绕沃尔泰拉城那样包裹着我。
永远。
我们既然已经重逢，重逢在地中海温润气候的意大利，重逢在宽厚如夏一般的冬季。
那就请你陪我一同感知……永恒的意味吧。
抬了抬眼皮，我朝凯厄斯笑了一下，果断向后退了一步，坠入漫长的薄雾里。
这次没有外衣的保护，冷风发出呜咽声响，不断冲击人的后脑壳。我努力睁眼，试图看清灰黑山体的纹路，占据视线的却是自己凌乱的浅色长发。
倏地，一抹炽热的金色降临在我的世界，紧接着我被一双苍白但有力的手揽入怀中，同那人紧紧相依。
“找到你了。”优雅丝滑的声音紧擦着头皮而过，和情人的呢喃别无二致。
暮色降临了。
这次没有人群，没有火把，我飞跃于高山深谷，与我的太阳，我的明亮世界一同于暮色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