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魔宫荒园。
良大人孤零零地立在柳树下，借着萧索的月光，看到对面大摇大摆走过来的青衣修士。
那修士眸光熠熠生辉，衔了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散漫的举动也丝毫不影响周身潇洒肆意的氛围。
与白日里的低调沉默不同，此刻的她语调轻盈，眉眼弯弯，单单站在那儿，就不容忽视，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目光的焦点，和善地笑道:“良大人，您找我？”
良大人冷淡颔首，黛眉紧蹙，“孟诚呢？”
江照月摆手:“老师他困了，只能我一个人来赴约咯。”
良大人面上像是含了霜，听了她的鬼话，眼都不曾眨。她嘱咐过孟诚，夜间要与江照月一道过来，以避开魔将。既然江照月一人足矣，她也懒得追究，冷冰冰地命令道:“与我合作。”
江照月挑眉:“凭什么？”
“你的命，在我手里，”良大人目光冷冷。
江照月笑笑:“您要让魔尊来抓我吗？”
良大人冷哼:“无需他亲自动手。”
江照月故作苦恼:“大人您总要有些诚意，我都不知道您要做些什么呢，稀里糊涂地应了，多不好呀。”
“您看，”她将自己的手伸出去，白皙的手心遍布伤痕，是炼器时留下的，委屈道，“好痛的，我打不了架。”
良大人不屑，嫌弃道:“剑修岂会如此孱弱？”
“我不一样，”江照月笑笑，她本就插科打诨，浑不在意这些评价，见良大人反应有趣，继续道，“不然，您给我些灵药？”
沉甸甸的血玉砸进江照月怀里，江照月一懵。不是吧，真给灵药？江照月低头去看，这一看，却愣住了。
良大人眉眼紧皱，冷如寒霜:“没出息。”
“明日辰时，死，抑或合作，你只有一样可选。”
对面滑不溜秋的剑修忽然敛了笑意，散漫气息一扫而空，正色道:“合作。”
良大人美眸中划过狐疑，忽然听到一句小声的呼唤:“二师姐？”
她顿住，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正经不少的修士。
江照月低低唤道:“颜良？”
剑峰二师姐，叛逃出门、失踪多年的问天寒冰剑。
颜良轻斥:“规矩些。”
江照月笑开，又松散下来，自来熟地挽上她胳膊，感受到她僵硬了一瞬，立马松开，“师姐，你早说是你嘛，我肯定对你言听计从！”
颜良冷冷凝视眼前笑眼弯弯的修士，“我如何相信你？”
江照月扬起手中的血玉，“师姐给了我想要的灵药，我当然要对师姐好了。”
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问，但这一世的二师姐与她还没有交集，她只能暂时压下满腹疑惑。
“师姐你怎会在这儿？魔尊那天杀的居然敢欺负你，必须捅了他！”
“嗯，”颜良眸中闪过冷光，嘲道，“你金丹，他化神，如何捅他？”
江照月笑:“船到桥头自然直，当然要配合师姐的计划了。”
她歪头思索几息，瞧见颜良病弱的身体，问:“师姐，你真的不能再修道了吗？”
“不能。”
江照月低眉，忽然道:“师姐何不修魔？我听说，魔修也不全是茹毛饮血之徒，魔气与灵气恰如阴阳，相伴相生，单单吸收魔气，不去碰邪门歪道，也是能修炼的。”
颜良惊诧地看她一眼:“你不排斥修魔？”
她散漫惯了，突然正经，颜良还有些不适。
江照月道:“天道至公至允，难道生于魔界的魔修就注定与大道无缘吗？这是相悖的，师姐既然到了这等地步，放着长生大道不走，实在可惜。”
颜良冷嗤:“你倒是信我。”
大护法阴冷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眉间断痕可怖，野心勃勃的目光锁定颜良，“良大人，我倒是不知，你何时瞒着尊上有了这么一块——隔绝耳目的地盘？”
颜良皱眉，示意江照月离开。
“站住，”大护法骤然出现，嚣张地舔舔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目光却未从颜良身上挪开，“你当魔宫是哪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颜良也冷了声音:“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江照月只是停顿一瞬，捂着耳朵一溜烟走开，还能听到背后模糊的话语。
“我要告密。”
“不许。”
这怎么看，都是她师姐占上风。
溜了一段，果然没人追上来。
她悠悠取出血玉，坠在空中瞧了瞧，把它放在眼前，世界蒙上一层血色光芒。
上辈子，她确实是在满目血色之中遇见颜良。
那时江照月刚从秘境出来，虽则从凶兽手下护住了宋木桃和裴渂，却被伤了眼睛。
她与两人走散，流落凡间，无人来寻，干涸的丹田没有丝毫灵力，身上又带着伤，神识更是用不得，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
所幸山中猛兽对修士有本能的畏惧，这才穿过深山，到了城镇之中。
目盲的外乡人，找不到生计，语言也不相通。离散前，师弟师妹声声泣血，要她往身边最近的第一个城镇走，待在那里不要动，等他们来接她。
但江照月坐在墙边，等了一天又一天，从秋天等到冬天，依旧没等到那熟悉的脚步声。
某日，她听到古怪的声响从自己肚子中发出，忽然意识到，她饿了。没有灵力的补充，用不了储物袋，也不能辟谷。除了强健的体魄，她似乎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当雪落到她脸上，她终于明白，不会再有人来找她。于是她继续谋求生计。
城中没有人会用她，那就上山下水，总能找到些吃的。一路找寻一路行走，不知翻越多少座山，也不知涉过多少条河，形容狼狈，目盲又负伤，绊倒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
不，不是尸体，皮肤下的血管依旧在跳动，但心脏却一片濡湿，江照月摸到汹涌的血。
“草药，有些疼，忍着些。”
条件艰苦，江照月将路上积攒的草药摸了个遍，又尝了个遍，满口苦涩，好不容易才凑出个止血的方子。也是这人命大，居然就这么活了下来，虽则性情冷淡，但她们凑合在一起，有手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是个完整的人。
那人冷笑:“不是你的眼睛。”
江照月也笑:“只要一个人能看到，我们俩就都不会迷路了。”
手中烤鱼散发着香味，江照月递给对面饥肠辘辘的人:“你怎么这么轻易就相信我了？我说我是天上的神仙，你就信，那我说我是地下的恶鬼，你也信吗？”
那人依旧冷笑:“信，你最好是。”
江照月听出她咬牙切齿的意味，安抚道:“别急别急，先活下来再说。等有了灵气，我们一起修仙，那才叫逍遥，能得大自在。”
那人沉默，江照月只听到她小口吃烤鱼的声响。天还是很冷，江照月有心讲话热场，“我是……”
那人打断她，一口气说完:“你是问天宗剑峰弟子，年二十二，无家，师尊是宋过，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各有一个。”
江照月错愕:“你怎么知道？”她可从没讲过这些，一直说的都是在城里听说书先生说来的空话。
那人冷哼:“关你何事。”
江照月也就不再追问。那人虽脾气又冷又硬又臭，可江照月之后却再没有摔倒过。
又是冬日，气候已经不适合赶路。她们在山上废弃多年的小茅屋里暂住，江照月隐隐约约感知到，七星之一就在附近，每日出门探寻。
一日，那人拦了她，“雪大风急，瞎子出门，迷路了我可不去找。”
但拦住江照月的，是她后一句话。她说，过年了，要吃饺子。
江照月慢吞吞应下，生平第一次把若水剑当菜刀用，一边回忆做法一边照猫画虎，勉强做成了丑兮兮的饺子，料想味道也不太美丽。
木门被推开，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江照月没来得及惊讶，就被两块硬邦邦的方玉塞了满怀。那人气若游丝，语调却依旧冰冷:“疗伤。”
她纤细手指抵上江照月唇瓣，封住江照月的话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师妹，好好活着。对不起，师姐没办法早些见你。求你，将我葬在此处。”
师姐死了。她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师姐”，她就死了。
江照月沉默落泪。若水做了菜刀又做铁锹，被她拿着挖了洞穴埋师姐。她生平唯一一次给人下葬，便是这样简陋，就像埋下的那个人，虽然相伴得潦潦草草，却实实在在。
上辈子，师姐留下的两方血玉，便如江照月眼下这枚一模一样。
她又晃了晃。这血玉也不知什么材质，功效奇特，很是有用。
师姐死后，她一直打听有关师姐的事，但知情人大多讳莫如深，最大的进展便是得知师姐入了魔界，大概要从行侠仗义的剑客化作敲骨吸髓的魔头。
而遇到师姐的那一年，听说魔宫政变，魔尊险些遇害，勃然大怒，清洗了一波旧臣，哪怕是流落一年再回到问天宗，江照月也时时听人讲述这桩大事。
从前她只怀疑师姐在魔宫政变中被殃及，如今却觉得，或许师姐与魔宫政变的关系远不止如此简单。
良大人孤零零地立在柳树下，借着萧索的月光，看到对面大摇大摆走过来的青衣修士。
那修士眸光熠熠生辉，衔了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散漫的举动也丝毫不影响周身潇洒肆意的氛围。
与白日里的低调沉默不同，此刻的她语调轻盈，眉眼弯弯，单单站在那儿，就不容忽视，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目光的焦点，和善地笑道:“良大人，您找我？”
良大人冷淡颔首，黛眉紧蹙，“孟诚呢？”
江照月摆手:“老师他困了，只能我一个人来赴约咯。”
良大人面上像是含了霜，听了她的鬼话，眼都不曾眨。她嘱咐过孟诚，夜间要与江照月一道过来，以避开魔将。既然江照月一人足矣，她也懒得追究，冷冰冰地命令道:“与我合作。”
江照月挑眉:“凭什么？”
“你的命，在我手里，”良大人目光冷冷。
江照月笑笑:“您要让魔尊来抓我吗？”
良大人冷哼:“无需他亲自动手。”
江照月故作苦恼:“大人您总要有些诚意，我都不知道您要做些什么呢，稀里糊涂地应了，多不好呀。”
“您看，”她将自己的手伸出去，白皙的手心遍布伤痕，是炼器时留下的，委屈道，“好痛的，我打不了架。”
良大人不屑，嫌弃道:“剑修岂会如此孱弱？”
“我不一样，”江照月笑笑，她本就插科打诨，浑不在意这些评价，见良大人反应有趣，继续道，“不然，您给我些灵药？”
沉甸甸的血玉砸进江照月怀里，江照月一懵。不是吧，真给灵药？江照月低头去看，这一看，却愣住了。
良大人眉眼紧皱，冷如寒霜:“没出息。”
“明日辰时，死，抑或合作，你只有一样可选。”
对面滑不溜秋的剑修忽然敛了笑意，散漫气息一扫而空，正色道:“合作。”
良大人美眸中划过狐疑，忽然听到一句小声的呼唤:“二师姐？”
她顿住，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正经不少的修士。
江照月低低唤道:“颜良？”
剑峰二师姐，叛逃出门、失踪多年的问天寒冰剑。
颜良轻斥:“规矩些。”
江照月笑开，又松散下来，自来熟地挽上她胳膊，感受到她僵硬了一瞬，立马松开，“师姐，你早说是你嘛，我肯定对你言听计从！”
颜良冷冷凝视眼前笑眼弯弯的修士，“我如何相信你？”
江照月扬起手中的血玉，“师姐给了我想要的灵药，我当然要对师姐好了。”
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问，但这一世的二师姐与她还没有交集，她只能暂时压下满腹疑惑。
“师姐你怎会在这儿？魔尊那天杀的居然敢欺负你，必须捅了他！”
“嗯，”颜良眸中闪过冷光，嘲道，“你金丹，他化神，如何捅他？”
江照月笑:“船到桥头自然直，当然要配合师姐的计划了。”
她歪头思索几息，瞧见颜良病弱的身体，问:“师姐，你真的不能再修道了吗？”
“不能。”
江照月低眉，忽然道:“师姐何不修魔？我听说，魔修也不全是茹毛饮血之徒，魔气与灵气恰如阴阳，相伴相生，单单吸收魔气，不去碰邪门歪道，也是能修炼的。”
颜良惊诧地看她一眼:“你不排斥修魔？”
她散漫惯了，突然正经，颜良还有些不适。
江照月道:“天道至公至允，难道生于魔界的魔修就注定与大道无缘吗？这是相悖的，师姐既然到了这等地步，放着长生大道不走，实在可惜。”
颜良冷嗤:“你倒是信我。”
大护法阴冷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眉间断痕可怖，野心勃勃的目光锁定颜良，“良大人，我倒是不知，你何时瞒着尊上有了这么一块——隔绝耳目的地盘？”
颜良皱眉，示意江照月离开。
“站住，”大护法骤然出现，嚣张地舔舔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目光却未从颜良身上挪开，“你当魔宫是哪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颜良也冷了声音:“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江照月只是停顿一瞬，捂着耳朵一溜烟走开，还能听到背后模糊的话语。
“我要告密。”
“不许。”
这怎么看，都是她师姐占上风。
溜了一段，果然没人追上来。
她悠悠取出血玉，坠在空中瞧了瞧，把它放在眼前，世界蒙上一层血色光芒。
上辈子，她确实是在满目血色之中遇见颜良。
那时江照月刚从秘境出来，虽则从凶兽手下护住了宋木桃和裴渂，却被伤了眼睛。
她与两人走散，流落凡间，无人来寻，干涸的丹田没有丝毫灵力，身上又带着伤，神识更是用不得，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
所幸山中猛兽对修士有本能的畏惧，这才穿过深山，到了城镇之中。
目盲的外乡人，找不到生计，语言也不相通。离散前，师弟师妹声声泣血，要她往身边最近的第一个城镇走，待在那里不要动，等他们来接她。
但江照月坐在墙边，等了一天又一天，从秋天等到冬天，依旧没等到那熟悉的脚步声。
某日，她听到古怪的声响从自己肚子中发出，忽然意识到，她饿了。没有灵力的补充，用不了储物袋，也不能辟谷。除了强健的体魄，她似乎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当雪落到她脸上，她终于明白，不会再有人来找她。于是她继续谋求生计。
城中没有人会用她，那就上山下水，总能找到些吃的。一路找寻一路行走，不知翻越多少座山，也不知涉过多少条河，形容狼狈，目盲又负伤，绊倒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
不，不是尸体，皮肤下的血管依旧在跳动，但心脏却一片濡湿，江照月摸到汹涌的血。
“草药，有些疼，忍着些。”
条件艰苦，江照月将路上积攒的草药摸了个遍，又尝了个遍，满口苦涩，好不容易才凑出个止血的方子。也是这人命大，居然就这么活了下来，虽则性情冷淡，但她们凑合在一起，有手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是个完整的人。
那人冷笑:“不是你的眼睛。”
江照月也笑:“只要一个人能看到，我们俩就都不会迷路了。”
手中烤鱼散发着香味，江照月递给对面饥肠辘辘的人:“你怎么这么轻易就相信我了？我说我是天上的神仙，你就信，那我说我是地下的恶鬼，你也信吗？”
那人依旧冷笑:“信，你最好是。”
江照月听出她咬牙切齿的意味，安抚道:“别急别急，先活下来再说。等有了灵气，我们一起修仙，那才叫逍遥，能得大自在。”
那人沉默，江照月只听到她小口吃烤鱼的声响。天还是很冷，江照月有心讲话热场，“我是……”
那人打断她，一口气说完:“你是问天宗剑峰弟子，年二十二，无家，师尊是宋过，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各有一个。”
江照月错愕:“你怎么知道？”她可从没讲过这些，一直说的都是在城里听说书先生说来的空话。
那人冷哼:“关你何事。”
江照月也就不再追问。那人虽脾气又冷又硬又臭，可江照月之后却再没有摔倒过。
又是冬日，气候已经不适合赶路。她们在山上废弃多年的小茅屋里暂住，江照月隐隐约约感知到，七星之一就在附近，每日出门探寻。
一日，那人拦了她，“雪大风急，瞎子出门，迷路了我可不去找。”
但拦住江照月的，是她后一句话。她说，过年了，要吃饺子。
江照月慢吞吞应下，生平第一次把若水剑当菜刀用，一边回忆做法一边照猫画虎，勉强做成了丑兮兮的饺子，料想味道也不太美丽。
木门被推开，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江照月没来得及惊讶，就被两块硬邦邦的方玉塞了满怀。那人气若游丝，语调却依旧冰冷:“疗伤。”
她纤细手指抵上江照月唇瓣，封住江照月的话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师妹，好好活着。对不起，师姐没办法早些见你。求你，将我葬在此处。”
师姐死了。她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师姐”，她就死了。
江照月沉默落泪。若水做了菜刀又做铁锹，被她拿着挖了洞穴埋师姐。她生平唯一一次给人下葬，便是这样简陋，就像埋下的那个人，虽然相伴得潦潦草草，却实实在在。
上辈子，师姐留下的两方血玉，便如江照月眼下这枚一模一样。
她又晃了晃。这血玉也不知什么材质，功效奇特，很是有用。
师姐死后，她一直打听有关师姐的事，但知情人大多讳莫如深，最大的进展便是得知师姐入了魔界，大概要从行侠仗义的剑客化作敲骨吸髓的魔头。
而遇到师姐的那一年，听说魔宫政变，魔尊险些遇害，勃然大怒，清洗了一波旧臣，哪怕是流落一年再回到问天宗，江照月也时时听人讲述这桩大事。
从前她只怀疑师姐在魔宫政变中被殃及，如今却觉得，或许师姐与魔宫政变的关系远不止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