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琦流露出的艳羡,姬祉尽收眼底。

    他斜跨出一小步,阻隔了长孙琦灼热的目光,侧头对安歌道:“去四娘子寝室里搬取一套案席茶具。”

    安歌听令行事。

    长孙琦恋恋不舍的收回紧随其后的视线,撞上了姬祉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忙慌乱地垂首看向自己的脚尖。

    “四娘子师从度颉道人,本王的师父也是度颉道人……准确地来说,你我乃同门师兄妹,四娘子不可能不知道吧?你一直称呼我为‘王爷’,是忘记了你我之间的同门情谊?还是说……四娘子不想承认我这个二师兄?”

    姬祉的质问犹如一道惊雷在长孙琦耳边炸响。

    她怎么就忘了和姬祉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咬死不认,可以吗?

    很显然,姬祉并不允许她否认,从衣袖里掏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书信递给她:“这是清虚城的飞鸽传书,信中特意交待我这个二师兄督导你的课业,不得惰怠!”

    如果上一刻只是听见雷轰鸣,那现在长孙琦则是完美的被雷电击中了,化成了一块乌漆墨黑的焦炭愣在原地。

    姬祉强硬的将书信塞到她手里,容不得她拒收:“打开看看。”话却说得温声慢语,像是在抚平长孙琦心里的抗拒和不安。

    四年前,度颉道人入京饯别领兵北上的二徒弟姬祉,在回清虚城时收下长孙琦为关门弟子,并带回清虚城亲自教导了一年半。之后的两年,长孙琦便春去清虚城习武受教,秋末回京勤加温习。

    今年上元节前,明成帝降下遴选太子妃的圣旨,长孙琦给清虚城去信言明选妃结束后,再前往清虚城。大师兄陌尘替度颉道人回信准允了她的请求。

    世人皆知,度颉道人仅有三个徒弟。首徒陌尘,二弟子姬祉,关门弟子长孙琦。作为小师妹的长孙琦,又怎么会不知道或是不认识自己的师兄。

    入师门前,姬祉于长孙琦来说,是领兵北上抗燕的四皇子,两小无猜、志同道合的儿时玩伴。初入师门后,虽未正式拜见姬祉这个二师兄,但他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她不仅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还情不自禁地仰慕他。

    这种自豪和仰慕是何时开始动摇淡化的?又是什么时候不复存在的?

    她是何时勉强自己忽略姬祉是她的二师兄的?又是那一天真正忘记了姬祉是她二师兄的事实?

    她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也许,在天街边的酒肆楼上看到姬祉抬棺入京的那一刻起,就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

    披麻戴孝的姬祉,宛若跨越尸山血海飞回来的海东青,孤傲沉稳地抬棺走在鸦雀无声的街道上,冷漠森然地睥睨着街道尽头的明成帝和诸多朝臣。

    这样的姬祉,“陌生”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不为过。

    一只目光凌厉,一击毙命的猛禽,任何人都会惧怕。长孙琦也不例外!

    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也证实了姬祉不再是曾经那个风流潇洒、豁达开朗的少年郎。

    于是,出于畏惧的自我防御作祟,她不假思索地退缩回到了自己的壳子里,果决地疏远了姬祉。

    触及长孙琦眼底的瑟缩,姬祉心尖仿佛被蜜蜂蛰了一口,一阵酸涩和闷疼汇涌在胸口。他失落地道:“长孙琦,我既非觊觎你的豺狼虎豹,也非诡秘莫测的魑魅魍魉,亦非青面獠牙的牛鬼蛇神。没必要畏惧我,躲着我,更必要做出谨慎恭顺的姿态应付我。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凭你我总角之交的情谊,能骗得过我吗?”

    姬祉又端详了长孙琦一会儿,长孙琦依旧没抬头看他一眼。他自嘲地轻叹了一声,道:“现在不承认我是你师兄,也行!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奉大师兄之命,我会督导你所有的课业,有的是时间重新认识。但……在我回封地前,盼望着能听见小师妹唤我一声‘师兄’!”

    他大闹庆功宴后就在自己的王府里闭门不出,浑浑噩噩地渡过了那煎熬而漫长的三个多月。等他清醒过来,已是除夕。除夕宫宴上,他在承乾宫回廊上偶遇长孙琦,正满心欢喜的快步上前搭话。长孙琦显然也远远瞧见了他,却折返身拔腿就跑了。起初,他只以为是小姑娘长大了,在主动避嫌。可那之后他多次创造机会与长孙琦偶遇,长孙琦不是远远避开,就是畏怯恭谨的候着,寻得契机就脱身。姬祉这才注意到长孙琦神色里的躲闪和畏惧,以及与他独处时的谨小慎微。

    方才直白的当面挑破长孙琦惧怕他,又向长孙琦提出自己的诉求,实乃束手无策之下的无奈之举。他原是不想直截了当戳破,令长孙琦徒生尴尬的。实在是他找不到长孙琦对他心生畏惧的缘由,也捉摸不透少女的小心思,万不得已的有病乱投医。

    安歌手脚麻利地摆放好搬出来的案席和茶具。

    姬祉也不打算对长孙琦咄咄相逼,将弓箭递给安歌,整理衣袖跽坐下,优雅从容的涮洗茶具煮茶。

    “今夜究竟有多少刺客和杀手造访,还未曾可知!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消停不了,四娘子不妨坐下边喝茶,边观战!”转瞬间,姬祉便敛藏起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做回了风度翩翩的景昭亲王。

    长孙琦踌躇片刻,还是坐到了他对面。不知如何面对姬祉的她索性低着头,继续装聋作哑。

    两人刻在骨子里的气质和教养,仅是光影里两个模糊的背影,也是一幅堪比红袖添香的才子佳人品茗图。

    与院子里不可开交的打斗,格格不入。台阶之下的院子里,尸骸四处随意散落,鲜血乱溅浸染芳草,刀光来剑影去,兵器相接的清响夹杂着惨叫闷哼,既血腥又惨烈。台阶之上的屋檐下,红炉煮茶,热气氤氲,茶香四溢,跽坐品茗,恬静温馨。可谓是一方院子,两种景致。前者怵目惊心,后者赏心悦目。

    “啪”又一瓷器碎裂。那声音在心弦紧绷的长孙琦耳中显得尤其清脆响亮。

    她循声望去,遍地都是是粉身碎骨的花盆碎片,根本无法找出那一块是刚才打碎的残骸。

    刺客和王府侍卫踩在这些尸骸残渣上殊死搏斗。血染红了灰白色的石板路,仍无一刺客撤退,可见幕后之人下足了血本来索取她这条小命。

    而姬颂和姬祉似乎是未雨绸缪,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严防死守芳馨院。哪怕是刺客前仆后继涌入芳馨院,也无一刺客踏上台阶,搅扰到檐下的她和姬祉。

    茶煮好了。姬祉先斟了一盏递给对面的长孙琦,又斟了一盏放在临近台阶方向的桌案边,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没投毒。尝尝我的手艺。比不上令兄,但也差不到哪去。”

    灯火下,杯盏里的茶汤泛着暗淡的波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飘溢到整个芳馨院的空气中。仅凭鼻子闻香识茶,她就嗅到了信阳春茶微苦回甘的味道,足以断定煮茶之人精湛的手艺。

    她呼吸微促,缓缓抬起头,目光拘谨地落在冒着热气的茶盏上。伸出去的手正要碰到茶盏,就被“哐”的响声和震动的桌案惊吓得立即缩了回去。

    随即听见姬颂的声音。

    “哟!二位好雅兴啊!你们在这儿花前月下,我在院子里浴血奋战。请问,你们的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闻茶香而来的姬颂将还在滴血的凌云剑插在了桌面上,一手握在剑柄上,一手端起桌案边上的茶盏,然后提起一脚跨踩在桌面上,仰头饮茶。就他这豪放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撒酒疯,下一步就该掀桌子了。

    长孙琦与姬祉独处本就提心吊胆,着实被他吓了一跳。抬眸看着近在咫尺插在桌案上冒着瘆人寒光的凌云剑,长孙琦霍然起身,对着大大咧咧浑然不觉的姬颂,咬牙切齿道:“姬颂!你赔我书案!”

    姬颂扔下空茶杯,眼神阴鸷地盯着长孙琦,道:“赔?那是不可能的!你们喝茶不叫我,让我逮个正着,你还有理了?我不掀了你们的桌子,只刺穿桌子出气,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

    说完又拔出凌云剑,似乎还想报复性地再刺几下。

    幸而姬祉事先预测到他的意图,沾了茶盏里的茶水,运功轻弹指尖,飞出去的水珠击落了凌云剑。失去重心的姬颂一个趔趄,跌倒在桌面上。

    不待姬颂回神起身,姬祉便语气甚是责备地道:“你吓着四娘子了。”他仰头看向长孙琦,眸光柔和,好似在询问长孙琦,他说的对不对。

    碰上姬祉的目光,长孙琦忙低头避开,霎时没了向姬颂索赔时的嚣张气焰。

    趴在桌案上的姬颂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拍案大笑不止。他转头去看姬祉,却不小心翻身滚下了桌案。在长孙琦和姬祉两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一骨碌爬起来,扶着老腰,丢人不输气势地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乐极生悲吗?这不给你们示范了?”

    长孙琦无语凝噎:“……”

    姬祉眼含浅笑,食指重敲了桌面,拉回话题道:“桌案你弄坏的,你赔!”

    姬颂瞥了眼桌面上凌云剑刺出的洞,扬起唇角,道:“赔!我赔还不行吗?”

    就他邪里邪气的语气,嬉皮笑脸的容颜。姬祉也料到了他在憋坏招,边给他续茶水,边道:“此话你不该问我。桌案的主人不是我。它是我向四娘子借用的。”他回眸望向长孙琦,言语却直指姬颂的七寸,“四娘子觉得以此案换堂弟鸿鹄院里的檀木书案如何?”

    长孙琦尚未反应过来姬祉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姬颂便随之瞳孔一震,厉声道:“想得美!那檀木是我废了老大劲从百越灵州扛回来的,我累死累活,忙前忙后,就做出哪一张雕花的檀木书案。你别惦记,她也别妄想!”

    他捶胸顿足地瞪着长孙琦和姬祉,见两人不为所动。他又再次狠声道:“想都别想!”

    继而,他顺过茶杯,一饮而尽后用力掷下杯子,再次提剑投入到了院子里的厮杀。随手揪过一个刺客,就是拳打脚踢,不像奋勇杀敌,倒像是在解决私人恩怨、撒气发泄的毛头小子。

    看着姬颂争论不过,就逃之夭夭,还拿刺客当出气筒。长孙琦和姬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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