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为宁槿披上繁琐的红袍霞帔,戴上厚重的真珠玲珑凤冠,盖上销金红盖头,宁槿只觉头顶一沉,一片火红罩下,遮挡住了视线,只能从边角晃动的流苏里隐约窥到些许光景。

    左右女官上前搀扶,阶下停候一驾八乘红色銮舆,青色团盖,四檐铜铃,四柱维幕,四垂大带。内侍举行幕、步幛各一副,提生色烛笼十六对,又引火树银花十件;宫娥们执方团掌扇四副,龙凤扇打头。宁氏上轿,缓步坐了进去。

    高髻钗插的喜娘连同礼乐童子八人分左右在前面引导方团掌扇和红轿,笙管悠扬地向着楚王府而去。宫门到楚王府路途虽不长,也要按俗礼施排,侍官随从出宫门骑马。

    两侧由内务总管、护军参领分别率众属官与护军左右导护。一路还听见撒花红、利市钱,孔方兄砸在路边基石上,叮当作响;道路两旁百姓追着雍荣华艳的阵仗,欢呼雀跃。

    轿后是一箱又一箱皇后为新王妃准备的华贵嫁妆,正由几十个掮夫奋力抬举着。

    微醺的夏风摇曳着轿帘,宁槿隔着一片茫茫红色向外望去,渐渐可以看见一些人与物了。

    “新娘到!”楚王府门前响起洪亮的喝声。楚王谢过纷纷贺喜的众宾,转身步向门外。女官掀开轿帘,宁槿垂首,提裙缓缓移步下轿。一旁的喜娘拿出按规矩早已备好的红伞,却忽地茫然不知应递向何人——这场盛大的婚礼,新娘居然没有来一个娘家人。

    (古代婚礼习俗,新娘过门时,新郎应候于喜堂正厅,由新娘娘家人撑红伞,搀扶新娘,送入新郎府邸。红伞可遮风雨,圆而多棱,象征婚后夫妻生活圆满,多子多福,亦寄语婚后夫家可为新娘遮风挡雨。)

    踌躇之际,一双手忽然接过了茫然的红伞,悄然为她撑开。

    宁槿看见他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红装,腰间系着金带,长身玉立,却又威严肃穆,似在眼前,触手可及,又仿若云端,遥不可望。跟随着他便是……宁槿提裾拾阶而上,随着红绡中的身影向前走去。

    几步之后,猝不及防地,对方忽一个伸手,蓦地将她整个人横抱于怀中。心中一阵惊坠,宁槿不禁用手揽向他的肩颈,原来是横亘在王府门槛前的一个金马鞍……执伞的臂托在她的肩下,安然越过金鞍。

    红绡纷纷轻轻伏贴在自己颊上、唇上,然而眼前的人似乎看得更清了一些。周身,淡淡的沉水香,始料未及的暖热,宁槿听到怦怦的跳动声,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亦或共同的……宁槿微微回首,朦胧中再次望见那低伏在门前的金鞍。

    (古代武官成亲,按礼俗,在门前置一马鞍,新娘由娘家人搀扶跨过马鞍,过门礼方完成。)

    进入喜堂大厅,那人放下宁槿。众宾客纷纷围上贺喜。门外,忽传来一阵胡笳声。一个异族男子携戎装侍从步入王府。

    众宾客纷纷向两侧避开,两翼侍卫立刻拔刀,对准喜堂前背手而立的男子,他穿着不同于中原的西涼国服饰,浑不在意四周对他的惊讶和敌意,阔步至喜厅中央朗声道:“听闻任大皇子大婚,缬那跋特来贺喜!恭贺楚王殿下!”

    宁槿被人搀扶在那身影后,他亦作拱手:“任渪多谢缬那将军不远千里,前来道喜。”

    果然,他便是任渪。

    西涼男子努了努嘴角,笑道:“大皇子今日迎娶云泽郡主,明日便出征,如此想来,云泽残部与大皇子的亲军,定能团结作战,征伐四方,立下不世之功。”男子的每一句话都撩拨着在场众人敏感的心弦。

    泷涼两国东西相接,虽无大战,却亦时有抵牾,此番突至,果然是来者不善。任渪凛然道:“任某心中只知国之重任和自己身为皇子的本分,不知何功之有?”

    “想不到,这国之重任,竟还需大皇子将自己的婚姻作牺牲。今日一见,大皇子果然是为国事尽心尽力,大仁大义!”缬那跋边言边笑作拱手。

    眼前之人竟出言如此不逊,而宁槿却心下愧赧,又无处可避,只能窘迫地望向任渪,任渪却径直在众宾客面前握起她的左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郡主毓秀名门,愿意嫁与任渪一介武夫为妻,乃本王三生有幸,牺牲二字,不知从何谈起?”

    他的手,宽厚温暖,而稳稳有力。不安在怦怦的心跳中一点点如冰涣然,在这遥远异陌的京城,宁槿仿佛忽然拥有了一处暂可将心安放的岸沚。

    任湫看着大哥紧握云泽郡主的手,两个人都身着大红喜袍,一个长身玉立,一个楚楚可人,顿时竟觉得他们二人登对非常,连对色和内厉的皇后的印象也一时颇有改观。

    缬那跋突然笑了笑:“皇后特意在大战之前为大皇子选妻赐婚,还是三年前为巍军血屠的云泽,可见她老人家对楚王府的势力颇是用心良苦。

    郡主一朝获封又嫁入楚王府,实是可喜可贺,本将相信,郡主双亲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深深感慰这皇后钦赐的佳缘。”

    众宾客中亦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任渪明白缬那跋言语中揶揄挑衅,此时也冷厉下令:“本王的家事,就不劳缬那将军多虑了!”

    缬那跋拍拍手,一群西涼武士抬着一只凶猛的白色狻猊走到喜厅中央(狻猊:狮子古称)。

    “雪狻猊,世间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面,凶猛异常又珍贵异常。我大涼可汗狩猎之时特意生擒此兽,送予大皇子当贺礼,祝大皇子与云泽郡主夫妇长乐未央,嘉福永受!”

    话音刚落,白色狻猊在巨笼中扑怒咆哮,如半空中骤起霹雳,骇得众宾客忌惮不已。

    “你这是来贺喜,还是来……”任浩向前跨上一步,正欲愤斥,忽被一旁的任泓拉住。任泓皱眉,向他摇了摇头,而后生生拉回了他:“大哥自有应对,四弟莫要添乱!”

    任浩想起今日答应大哥的事,望向泰色凛然的任渪,只能硬生生吞下了“砸场”两个字,退回原位,又愤愤不平。任泓转身将好奇又震惧的五弟任湫护在身后。

    任渪神色泰然地望着笼中猛兽道:“今日,西涼万骑将军忽临本王婚礼,又携如此重礼,本王却没为将军预备上一个席位,实是本王未尽尽东道之谊,还望将军莫怪。”

    “大皇子这是哪里的话,区区贺礼聊表心意,唯愿此兽为楚王殿下镇宅守祥、驱邪避灾。”

    任渪一笑:“此兽虽粗野可怖,却祥穆不足,剥皮为毯垫,岂不美哉?想当年,本王元服加冠,随父皇秋场围猎时,亦曾擒得一只雄狻,剥其皮毛制成椅垫。

    今日本王大婚,得此贺礼,正好再制椅垫一副,送与王妃,凑成一对。如此巧合,也是缘份。”说着转额视向身旁的红装女子。

    宁槿看不清他的神色容颜,却觉他此时一定满目峰峻,峰峻中透着刀光剑影,刀光剑影中似又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风明月。

    “洪伯!”任渪向喜厅外唤道。

    “老奴在。”老管家快步趋入。

    “将贺礼收下。待王妃祭祖礼毕,我定亲手杀狻剥皮,不辜负可汗的一番美意!”

    缬那跋冷笑:“我大涼纵横瀚海百年。我们可汗乃是最识英雄、重英雄之人,有朝一日,大皇子不想屈居这小小的羿城王府,西涼随时恭候大皇子到来。”

    一个西涼将军当着京城高臣华贵的面主动向任渪示好,在场众人随着他这番表态,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再思及大泷王室对任渪的态度……顿时一番冷汗下来,如芒在背。

    任渪当即脸色一沉,厉言道:“将军勿要再说些有辱体面的话!贺礼本王已经收,若将军愿意喝杯喜酒,本王定当奉上佳酿。”

    缬那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扬起嘴角:“可汗的贺礼既已送到,本将军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可惜羿城的酒太淡。大皇子,告辞!”说罢就往大厅外走。

    “拦住他!”四皇子任浩一声令下,王府侍卫纷纷上前紧随,左右团团围着,略无放行之意。

    缬那跋的随从悍然拔刀,双方对峙。少年英气凶悍,剑气寒光扑朔。

    剑拔弩张之际,任渪一挥手,便叫侍卫让出了一条路:“将军好走!”

    缬那跋抱拳转身,携侍从阔步走出楚王府。

    任渪的每一句话,都落在宁槿心尖上。她站在他身后,眼前之人,便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婚礼上所有朝向她的暗箭,皆被他一力挡下,未曾相见一面,却肯如此相护……

    咫尺之距,宁槿忽然想从后面轻轻抚摸一下那刚刚紧紧相贴的宽阔臂膀,不似刚刚的仓促,能静静地体会一次这温度……终于,还是克制住了那微微发热、微微伸出的左手,不敢妄动。

    拜完天地,光禄寺司仪高喊:“截发托身,结发同心。”一名侍女手托锦盘,盘中盛金剪一把,呈向任渪。他执剪绕于新妇身后,撩开红绡一角,轻轻剪下一缕青丝,转身回来,蓦然间瞥见她霞帔后的一块琥珀,随之将剪柄递予她。

    宁槿接过金剪,在朦胧的一片红中轻轻触向他的黑发,拢在指间,清涼而丝丝分明的柔软,鎏金的剪锋划过一缕,纷纷落入她掌中,她心口怦怦跳动。

    另一侍女端来礼盘。新婚二人要将彼此的青丝乌发用盘中两根红线绾在一起。

    雪白的纤指绕上了彼此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缱绻缠绵。可是红绡之后,细线乌丝,她目视不清,任渪系罢,温柔地取过她手中的红线,十指微微相触,宁槿心中一甜,绯云飞上无人可见的面颊。

    冷暖蓦一交融,却是说不尽的温情蜜意,甚至,想悄悄向那指间再触。红线在他极认真的神情中轻轻翻舞。宁氏只觉,心,动到了极处,反而无话可说,只是低声道了一句:“谢夫君。”

    “结发礼成!”两缕青丝已合为一缕,在红线的映衬下,深亮而绵延。

    宁槿在侍女的搀扶下进入红绸海海、花烛灼灼的洞房,任渪则留在喜堂继续敬酒宴宾。

    漫长的等待中,侍女歆羡道:“夫人能嫁于我家王爷真是天赐的好福气!我们楚王殿下战功卓卓,又体贴细心,京城多少名门世家的小姐都对殿下倾慕不已,却唯有夫人您,独得御赐婚姻,真是羡煞旁人!”

    宁槿愧然低头,一笑掩饰:“楚王的事迹,我在云泽便早有耳闻。像殿下这样有担当,又出身天潢贵胄的翩翩君子,自当,有很多女子仰慕才是。”

    片刻羞赧,终究还是满心欣喜,他果然不是那传闻中的那尊碾玉魔罗,却也明白他的用心定然只是缘于父亲的遗恩和天恩的威赫,而非她自己,可是,一种憧憬,还是无可避免地生发了。

    掀开头上红绡,启步窗前,一览府中灯火无余,忽觉这里一桥一溪,一楼一瓦都如此可爱,让人眷恋。终于明白,曾经恬淡静寂的自己,不过是错把红尘韶光作流光,枉付姹紫嫣红皆于寥寥落花。

    清萧中,只能和自己的心静坐对视,捧着一本经书,假装认真地读着。书间字香,缭绕心语,却未能悟透纸页背后佛祖的深意。尽管那些禅理,曾经那么无言而深刻地陪伴自己,度化了那么多心间苦厄,可现在不知是它们无法再守护自己,还是自己不能再守着它们了。

    或许不是攻守,只是,自己与禅寂,缘分终究还是浅了些,与这尘情,终究却更亲近些罢……

    总之,在这深深的王府一隅,一颗曾经宁静如水的心,此刻如春芽般萌动了。

    亥时过半,宾客散尽,月照芜楼,楚王府里洋溢的喜色到了这,如残缺一角,红绸喜灯慢慢被撤了个干净。任渪回至书房。

    此时书房内仅余楚王与管家老洪二人。

    “殿下,宾客的礼单已整理完毕,请殿下过目。”洪伯递上礼单。

    “洪伯清点明白即可,不必向我一一细说。”

    “有些宾客的回礼,还需要殿下亲自指示。”洪伯奉上一只锦盒,“这是西涼缬那将军送与殿下的贺礼。”

    任渪打开锦盒:“玉笳?西涼不是送来了白狻吗?这是……?”

    “此笳由西涼圣山俄鬃山所产冰玉雕刻而成,应该是缬那将军私下送给殿下的贺礼。据说此玉浸于俄鬃山荒原千尺之下万年之久,即便是西涼可汗想得一块也是极难,如此笳大小的冰玉更是罕见于世。”

    “他何时送来的?”任渪皱眉问道。

    “这个老奴也不太清楚,适才老奴在整理贺礼时,忽在条案上发现了这只锦盒。老奴听闻,缬那氏一族势力在西涼日益烜赫,其可汗欲立缬那氏女之子为储,为可敦一族不容。”(可敦:可汗的正妻)

    “储位之争,看来连西涼也不能例外。”任渪玩味一笑,继而肃颜道,“洪伯,你记住,此物,本王从来没有收到过。”说罢,合上锦盒。

    “老奴明白!”洪伯言罢敬然退下。

    任渪看看夜色,唤上一名侍女,起身迈向新婚卧房,推门而入,未入内里,便将红袍脱下,换上便装。

    “是殿下吗?”内室传来新婚妻子的遥问,任渪望向她,一身红丽婉约,片刻迟疑恍惚后,以目示意身旁侍女。

    同行的侍女进入内室轻声回道:“夫人,洪伯差人来报,殿下今日公务繁多,要在书房忙到很晚,殿下让夫人早些歇息,不必再作等候。”

    一阵沉默后,宁氏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罢。”

    “奴婢告退。”侍女言罢,从卧房主门恭敬退下。

    外室,任渪更衣完毕,已从侧门无声离去。

    红案上,无人过问的合卺酒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迷离的金辉,同满屋艳丽的红绸囍字、闪烁的红光,仿佛一并构成了这新婚夜莫大的讽刺。

    城郊玉冰阁,缬那跋独坐阁中,案上烛火明灭。一个着黑色斗袍的男人漠然进入阁中,身后侍从立刻关上阁门,转瞬隐入夜色,暗中伺卫。

    “缬那某已在此静候王爷多时。”缬那跋说着斟上一杯美酒,推上前去。

    任渪褪下黑袍,在席案对面坐下:“看来本王的这杯喜酒,缬那将军到底还是喝上了。”

    “千里迢迢来羿城,不正是为了喝上一杯王爷的喜酒吗?”缬那跋笑道,举杯一饮而尽。

    “酒既已饮毕,将军便请安然离开我泷国。”

    “安然?”缬那跋摇摇头,冷冷笑道,“今日缬那某刚刚离开王府,便被王爷四弟兴师问罪,真刀明剑皆向缬那某指来,若非王爷三弟及时拦下,缬那某此时恐怕已在太常寺中被问刑了。”

    “谁让缬那将军不请自来,又在婚礼上出言狂狷?我那四弟,少不经事又行事鲁直。想来将军也定不会因此与那毛头小子计较。”

    “缬那某自然不会与四皇子计较。”缬那跋突然问道,“可是,大皇子心中有没有计与较呢?”

    阁中顿时沉默无声,二人冷冷凝望,似在试探,又似是知交,却又眈眈相向。

    任渪微微转动着手中的金杯,打破沉寂,冷笑问道:“西涼至羿城七日路程,缬那将军是如何未卜先知本王今日大婚?阁下千里迢迢至此,以身犯险,恐怕不只是喝杯喜酒这么简单罢!”

章节目录

如秋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沧中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沧中云并收藏如秋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