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任泓?”宁氏手棒丹桂,嫣然一笑,向他躬膝行万福礼,“齐王叔康安。”

    “长嫂折杀臣弟了。”三皇子忙辞让。

    “我素来喜静,未尝走门串户,你还是我婚礼后见到的第一个小叔呢。”宁氏悦色问道:“齐王叔今日来府,有何贵事?”

    “臣弟昨日收到兄长信札,要我代他保管一份卷轴,今日本当由洪伯送至寒舍,可臣弟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自己来府亲取的好,便驱车来此。没承想,扰了长嫂清静。”二人一边走向府中,一边聊道。

    “哪里的话?三叔说的卷轴是……?”宁槿疑惑地望向任泓。

    “哦,”任泓忙解释道,“大哥早我几日便传书洪伯,卷轴此前由他收理。”

    “这样,洪伯应当已去取了,天渐凉了,齐王不妨至多福轩内饮口热茶,稍事等待。”宁槿不禁有些尴尬,微微垂首,也不再细问卷轴之事,只道,“入府好几个月了,可王府很多事情,我都还是一知半解。”

    任泓觉察到宁氏的窘迫,忙道:“大哥常年在外征战,有大嫂在府中操持,定然可以安心国事。”

    二人步至会茶厅,相对坐下,侍女奉上热茶。“你们且都先下去罢。”宁氏道。

    “喏!”几名侍女一同退下。

    任泓四下观望:“依臣弟这一路看,兄长的楚王府在大嫂来前与来后,简直判若两地。就连万物枯索的秋时,到了而今的楚王府里,也变得绚烂如春了。”

    宁氏会心一笑:“三叔过奖了,还是洪伯细心周到,府里上上下下才运转自如。”

    说曹操,曹操到,洪伯捧着一玄青长袋快步而至,内里显然是一书卷或画轴:“齐王殿下久等了。这便是……”洪伯欲言,见楚王妃于侧,不禁转口,“您前几日托人过问的晋人书贴。”

    “谢洪伯!”任泓略略心惶,接过书袋,转视宁氏。

    宁氏很清楚,楚王府对她的防备之心从未消减,于是淡然一笑,打趣揶揄道:“你们兄弟二人皆是爱舞文弄墨。”

    “舞文弄墨可矣,可若是文过饰非了,便让长嫂笑话了。”任泓收好卷轴,“只是王府的一些事情,父皇和皇后娘娘那儿,还望长嫂缄默守护。”

    宁氏抿一口清茶,道:“若无心守护,妾身又何必遣去厅中仆佣呢?我既已嫁入楚王府,自当一切以王府的利益为先,这些事,我既不知,又怎会他处乱言?”

    任泓不禁肃然起身,郑重拜道:“任泓代皇兄敬谢长嫂。”

    是夜二更将至,卧房里明光摇曳,灯烛已落满滴滴蜡泪,宛若新盛的梨花,映着绰绰孤影。越发凝重的夜露阵阵袭来,宁槿只觉身心俱寒,眺向窗外,偌大的王府浸没在一片漆黑之中,唯有星点孤光与天边冷月遥相映着。

    一阵跫音传来,侍女宛云匆匆踱来,手中捧着衣筐。宁槿轻轻推开门。

    宛云将衣筐与针线奁送至房中,疑惑问道:“夫人,寒衣节时,宫里会为王爷和征战的将士送去冬衣,而且出征前,朝廷应该已为将士备好了冬衣,夫人何必费此心力自缝冬衣?”

    “宫中赏赐往往只及将帅,且衣物同粮草一样,在打仗时都是消耗品。很多士卒的寒衣都须要家人自行缝制送至边关。每年立冬之前,玉门关前都有许多女子千里迢迢从家乡乘牛车赶来,千辛万苦,只为给戍边的丈夫送来冬衣、乡食。

    然而此次战役在外,这些军士家人定然难以送去寒衣。倘若从今起,府中所有女子开始加缝冬衣,到寒衣节,亦可制出不少冬衣,那时,与朝廷发去的冬衣一同送去,定能供更多将士御寒。”宁氏边说边从衣筐中取出需要的布料与棉胎。

    “夫人真是心细!奴婢这便去通知府中绣娘。”

    “等等,今夜我先打个样出来,明日起,大家按样开始缝制。”宁氏挑针剔了剔灯花,桌案上顿时明亮多了。

    “打样?”

    “是的,将士们的冬衣不同于普通冬衣,要更多心思缝制。”宁氏取出裁衣尺,开始度量,宛云忙上前拉起布料另一端。

    宁氏继续道:“军中将士常易得卸甲风,便是甲下内衬过厚,将士们作战时出汗太多,湿热散不出去,战役结束后贪图凉快,急着卸下厚厚衣甲所致。所以作为内衬的冬衣,不但要能御寒,还要想办法让它不透风却透气,不至于沉闷不适。”

    “夫人怎么懂得这么多?”宛云惊讶地瞪大双眼。

    “当年父亲戍守西南时,我便常同母亲一起为他和军中将士缝制冬衣。”测量完尺寸,宁氏将身边的蒲团推与她脚边,“你坐在一旁帮我引线吧。”

    “喏。”宛云小心翼翼坐下,见夫人已伸出皓腕向自己递来针线,明眸浅笑,心中顿觉一阵亲切与放松,接过针线开始全神贯注地穿孔绾丝,片刻后忽觉一日劳碌下来,困意浓聚,微微一低头,看着案几上倒映的曳曳火光,不由地打了几个哈欠。

    宁槿接过针线,从一旁取来一片披肩,轻轻披上她的肩头:“若困了便在这房中先歇息罢。”说完垂首开始剪裁。

    宛云沉下头去,没一会儿便再也控制不住睡意,昏昏睡去……

    夜,随着袅袅燃烧的香篆一点点流逝着,月色入户,投在案上,浮在布帛间,亦轻拂着羿城屋舍窗边熟睡孩童的小脸。

    不知战地的月色与羿城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纤纤玉手上,映在旌旗上与映在银针细线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罢?那片他驰骋的沙场,她是真的想去看看。

    (香篆:古代用燃烧速度均匀的香料,做成形似篆文的盘香,以燃烧的程度来计时的工具。其上置金属珠,燃烧时金属珠自然掉落入时盘,用以提醒时间,兼有净化空气、美化空间、静心养生等作用,是一种实用、审美与诗性的完美融合)

    叮珰一声,珠落玉盘,也不知睡了多久,宛云只觉一觉休憩后周身暖融酣舒,朦朦胧胧中睁开双眼,见窗外已月照东门,抬头却见王妃仍在细细地拉引着一针一线,立即揉眼起身:“夫人恕罪,奴婢一时竟昏睡过去……”

    “无妨,我这儿就快好了。”宁槿没有抬头,双眸随着翻绕的银针注视着。

    宛云探身望去,只见宁氏正将均匀的羽棉缝于上甲与下衣之间,此时只余一角便要缝毕,看着针脚如此细密,近乎无影,宛云不禁伸出手轻轻抚摸,

    “夫人在棉里加了羽毳?”却突然在衣甲心口处内里摸到一杖拳头大小的硬片,不禁又问道:“夫人,这里是……?”

    “战场上虽多用刀剑长矛,可飞箭流矢的杀伤力也不容小觑。”宁槿说着,缓缓停下手中针线,望向王府的纳宝阁。

    那里静然陈放着皇后所赐的锁子金叶明光甲,她知道,金甲虽威武华耀、坚硬无比,却沉重滞涩,在危局万变的战场上并不实用,仅仅只能作为一种示恩显威的礼仪甲,于是怔怔道,

    “盔甲沉重,不一定时时穿戴,不管是被武器所伤,还是被世事所累,心一定都会很痛吧……”旋即回首越发爱怜地抚摸着甲衣心口,停顿片刻,对宛云道:“所以在这个位置加缝了一片铁芯……”

    “夫人未如男子上过战场,却能将箭矢也考虑到。夫人对王爷和将士们真是用心!”宛云不禁叹道,“明日奴婢们便按夫人的衣样开始为将士们缝制冬衣!兴许京城其他府上的女子也可以同楚王府一起为将士们缝制冬衣!”

    巍国漠上,烈风呼啸,撕扯着无边无际的黄沙。

    空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寒沙,如冰刺般打向迎面而来的人马。

    “驾!”一阵短促浑厚的声音兀的响起。身披战甲的男子驱使着一匹枣红骏马一骑绝尘,在他身后不远,是无数巍军士兵追迫而至,一个个凶神恶煞,誓要将前面的男人剥皮抽筋的恶狠架势。

    一枚箭矢擦过男人的脖子,些微的刺痛令他皱了皱眉,攥住缰绳,加快速度,行至一处口袋状峡谷间,骤然停下,眼看着杀气腾腾的巍军部队就要追上,男人的嘴角忽而勾起一抹满意的笑。

    \"杀——!\"大量泷、焱兵士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出,将穷追而至的巍军团团围了起来,杀声震天。一个个巍卒不及反抗便惨然倒地。

    任渪看着眼前的屠戮,拉开劲弓,利箭狠厉地穿过巍军将领的胸膛,在最后一名巍军士兵倒下之际,漠然率军离去。

    转眼,征战已过六个月。泷焱五十万联军果如预期那般,在巍境攻城拔地、无往不利。

    联军占领巍境尚漠,在尚漠将首的营中赫然见到一幅威武铠甲。“将军,这便是宁将军生前最珍视的铠甲,不想竟被这厮夺走,私藏于此!”宁将军生前麾下的一名都统冲过去愤愤道。

    任渪触摸铠甲上片片金鳞,心中慨然,对身旁都统道:“将宁将军金甲收好,待战后凯旋,务必归送宁府,以慰将军英灵。”

    忽地,他注意到铠甲后殷红披风上的一角,竟静静地盛开着几朵粉色绣花。

    任渪执起绣花细视——木槿,这朵朵绚烂的小花竟是木槿花,他恍然想到一见而别、长待府中的新婚妻子,这定是在云泽之时,她于出征在即的父亲披风上,一针针细细绣下……心中登时一片说不出的柔软,亦兼愧怍。

    “将此披风随军情一同送往羿城,披风送至楚王府,务必亲手交于楚王妃。”任渪命道,凝视朵朵怒放的木槿花,目光渐渐出离,恍神道“想来宁将军生前亦是极爱女儿的。”

    十月朔寒衣节,由帝后宣旨,在户部、工部与兵部共同操持下,锦袍罗袄依制向百官和边关将校赏赐、派发。楚王府同其他众府邸将多箱冬衣一同交由兵部押运司。

    “夫人,夫人!代王爷给您送东西的军士来了!”侍女宛云激动地喊着。

    宁槿亦喜出望外,向门外走去。一名驿卒立候于府院中。

    “属下见过王妃,这是宁将军生前铠甲披风,将军命属下一定要亲手交于您。”驿卒从行囊中取出殷红的披风,递与楚王妃,“宁将军铠甲在大战之后将另交于王妃弟宁桓公子。”

    宁槿接过厚重的披风,喜上眉梢,抬头道:“有劳壮士千里奔送,宛云快去亭中备上热茶糕点,微微犒劳壮士。”

    “谢王妃!属下还有军务在身,亦不敢劳碌王妃,先行告辞。”驿卒辞拜,转身欲离。

    “壮士且慢!”宁氏转首从身后侍女手中接来一个黄绸包裹,“这里是一些脯食水饮,供壮士返军途中飨用。”

    “谢王妃关照!”驿卒接过包裹,再次辞拜。

    “有劳壮士了!”宁氏颔首拜手相送。

    打开父亲的披风,那瓣瓣木槿花映入眼帘,一朵朵,经由岁月沉淀,依旧明艳如初,流动着粼粼丝光。宁氏轻轻抚摸着一针一线的纹理,动心地笑了,笑着笑着,不觉泫然泪下。

    许是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母亲告诉她:“木槿花朝开暮落,但每一次凋零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绽放。就像太阳不断地落下又升起,就像月亮阴晴圆缺不断变幻,就像春去秋来不断流转,虽不曾增一分减一毫,却都是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是不是也像打一场仗?会有艰难困苦,也会有胜利在望,但将士们仍会始终坚持?”七八岁的宁槿问道。

    “是啊,我们阿槿真聪慧!”母亲轻抚着她的额头微笑道。

    “那我要在父亲的披风上,为父亲绣下木槿花。母亲教我吧。”年幼的她拿来针线,钻进母亲怀中。一朵朵明霞般的粉色木槿就这样在一针一线间,在母女的依偎下,在窗边的暖阳中,在火红的披风一角上,点点绽放。

    ……

    虽然已只剩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但这儿时温馨的一幕已足够成为她沉重记忆中最珍贵的吉光片羽。

    记忆中关于父亲的画面并不多,但宁槿逐渐明白,父亲对自己的爱,一直悄悄藏着,却原来早已被父亲一点点精心安排在自己向着未来的每一天、每一天的惊喜与好运里。

    现在,宁槿还懂了,木槿花还像爱一个人,会有迷茫低落,也会有纷扰,但懂得爱的人仍会一直温柔地坚持着,因为他们明白,爱与生,一样强大。

    “父亲、夫君,谢谢你们。”宁槿将温暖的殷红披风拥入怀中。

章节目录

如秋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沧中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沧中云并收藏如秋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