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九年,巍国与焱泷联军已混战十五个月之久。

    融融初秋的一个黄昏,巍后白予安将凤仪宫内室目之所及、上上下下,皆打理得纤尘不染,然后焚香沐浴、更衣点妆,跪坐在铜镜台前。

    眼前是五子奁,用手晕开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杀花后以红汁作饼,匀在脸颊,人面桃花,画眉用烟墨的黛条徐徐渲染,与点在眉间的朱心砂,青红皂白分明,最后以细簪挑一抹玫瑰子膏润饰朱唇,灼灼其华,乌黑的发髻半盘半散,不再承受任何弱簪。

    镜中人明艳如云霞出岫,莞尔一笑,她对自己的遗容很满意。

    这一刻终于到了,她从金龛中取下乌头酒,没有一饮而尽,而是计算好时间,一口接着一口地小酌。

    喉咙烧灼般痛,但是这样,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她可以细细听着巍宫外泷军震天的杀喊、巍宫内华贵凄厉的哀嚎,并在焱军到达前好好地绣完绢上的白鹤,然后寂寂死去——

    其实她对于杀戮和刺绣丝毫不感兴趣——这与她一生的所历所为倒也颇为相符,她一生寻觅的都是唾手可得或轻而易举的东西,就像手中的丝线。

    然而,他们总是从不过问,就直接把一切难得之物都给了她——并让她守住它们,就像“美人一曲安天下,愧煞貔貅百万兵。焱巍从此无刀戈,代代自此佳话传”的至高赞誉。

    这赞礼说的亦是焱巍两国万民的太平安宁,作为焱国帝姬,她要以一个联姻公主的羸弱肉身,化为焱巍之间坚不可摧的伟岸与长桥,去守护它、延绵它……

    心口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悸恸、绞痛、痉挛、偾张,杀入丝丝肌理、寸寸骨节,白予安已几乎不能呼吸。

    不知是回忆使然,还是乌头酒的毒效,十指双臂痛若骨裂,视线也愈加模糊,绢上的白鹤似乎亦在战颤忧顿、引吭哀唳。

    往日之景却异常清晰、毫不留情地幕幕相接:南焱的禁城高墙、母亲枯白的面颊、父亲不容揣探的天威、巍太子的金轺车、盛大的国婚、隆重却危机四伏的登基、巍帝的天子一怒、焦黑的土地、泷巍两国喋血的云泽、漂橹的血河、杀红眼的泷军、绝望的深宫……

    除了身体的疼痛,白予安觉得自己现在很平静。

    十三年来,巍焱两国龃龉不断,她一直倾尽心血维护那片堤岸,可是现在她真的太累了——泷国与焱国联军的铁蹄肆虐巍地之始,缕缕传书母国,所得仅数语敷衍。

    贤臣贵使,斡旋捭阖、将军英豪,骁勇沙场,一切都无力挽回,联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城拔地,巍军全线溃败。

    彼时,她对母国只能以死相逼,以求退兵,得到的是南焱帝兄一纸耀眼的金笺朱批与一支隐秘的青白釉梅瓶,笺上书殷红二字“朕准”,瓶内盛湛湛乌头酒。

    她终究高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抑或高估了一个权宜之计可以维持的时限。

    可是,如果一番谋划后,将瓶口调转一个方向,倒进枕边人的杯中,她或许便可以再次以莫大的功劳与公主的尊荣重返焱国,续写自己的价值了。

    可是她真的已经太累了。

    头,眩然欲裂。

    半柱香后,白予安终于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什么是肝肠寸断之痛,突然喉头一甜,一缕鲜红的腥热从唇角涌下,滴在皎皎白绢上,点点洇开,绽成朵朵红梅,又晕成血色残阳。

    她想起了那个常爱梅花点额的女子,一样的芳华,一样的联姻远嫁,我的姐姐予平,身在泷国,你终究比我幸运一些。

    可是,泷焱两国联手灭巍后,战火又会燎向何处?作为南焱献出的华丽生殉,终有一刻,这是我们和我们子嗣的宿命……予平,那时你一定要比我坚强一些,不要像我这般,懦弱、无能……

    又是一大口鲜血,铜镜上赤血殷然。

    “时儿,母亲去了,你才能活下去……”

    白予安最后望向残阳,想想那些熹微的路上,历遍了此生多少清萧,那条儿时澄澈的湖上,亦记载了多少风霜。秋风秋雨的度日,是豆蔻年少时。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

    回望昨日在异乡的宫门前,唏嘘扼惋的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无变迁,刻在望着母亲笑容时,竟不知不觉的无言,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意识一点点模糊了,身体如破碎的蛋壳,一块块剥落、消散,渐渐恍若无物。

    无尽的虚空中,渐见月出东山之上,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女孩与一个头系红绢的小女孩,牵手坐于舟中,纵一苇之所如,望明月之皎澈。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清灵的歌声飞越万顷茫然: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歌美人兮天一方……”

    远在羿城的北泷德妃白予平正虔心祈佛,胸口忽升起一阵剧痛,一股温热涌上,血溅金经佛卷。莫名的凄怆强烈地袭向她全身,心如锥刺,泪如血泣……

    待岑时撞破双门,震惧又恸绝地跌撞进来时,她正闭目侧卧于镜台旁,除却颊上阑干的泪痕,姿态优雅如生前,面色明丽如生前,却已经失救。

    她颈边的地面与浓密的乌发上,郁积着一汪尚未干涸的鲜血。染血的白绢垂落镜台下,绢上白鹤丝光片羽,皆纤细之极,振翅之势,似欲冲破残阳飞入长天。

    岑时颓然伏倒在台角,一遍遍失声痛喊着母亲,蓦地,他注意到了那振翅的白鹤。白鹤,白——鹤——,岑时瞳孔怖然放大……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在异母兄长岑昂进来之前,他颤抖着双手,匆忙拾起血绢藏于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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