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毡帐里的所有阏氏都去参加选秀了，平时拥挤的房间，此刻空空荡荡，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但非常喜欢。
穆凝姝哼着不成曲调的歌，在毡帐中走来走去，四处看看，无比自在。
无论在姜国王宫还是草原部落，她都没有过多少独居机会。
乌琪的小桌上零乱摆放着方才用过的胭脂等物，还未来得及收拾。这些东西很贵且难买，乌琪费了好一番心思才辗转弄到。
穆凝姝拿起桌上的一根小木棒观察。乌琪化妆时眉粉用完了，就捡回这根小木棒，将尖端烧黑后用以描眉。
穆凝姝鲜少化妆，对这些技巧一窍不通。她对着镜子，好奇地在自己的眉上试着画。这东西不要钱，她大胆下手，不怕浪费。
新手下手没个轻重，看似简单的描眉，竟然颇为不易，想画对称更是难上加难。
折腾好一会儿后，她望着镜子里那两条毛毛虫，噗嗤一声笑出来。
“听说公主病了……”
门口处传来的声音让她笑声消失，扭头一看，赫连煊斜倚在门框间，逆光而立。
她转头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旋即，他抿住唇，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两趟，继续道：
“……你就是这么病的？”
穆凝姝仓皇低下头，两只手紧紧攥住衣摆。这个时候，正该忙着选秀，他怎么会突然过来？措手不及。
赫连煊走进来，站到她跟前。
她反应过来，起身跪下，朝他行了个非常完整的大礼。
现在她不是庶母，而他是大单于，她有自觉。
赫连煊坐到她刚才做的位置上，眼神在她脸上逡巡。
今日她的脸很干净，露出了原本白皙的底色，但唇上干裂，脸面干燥，再加上额头两道雪上加霜的毛毛虫……
同王庭中那些保养姣好的女孩子比，真可谓……非常特别。
赫连煊拿起小木棒把玩，随意道：“乌琪说你肚子疼得起不来，现在这情形，如何说？”
穆凝姝眸中一亮，缓慢将双手挪向肚子捂住，边编便道：“回禀大单于，方才是疼得厉害。但奴婢歇过一会儿后，感觉好上许多，正想着给自己上个妆。若能赶上选秀，那便是极好的。今日这种大日子，奴婢却恰巧生病错失……真、真是好心痛。”
“哦，原来如此……”赫连煊挑眉，“公主身残志坚，难得。起身说话。”
“还、还好。谢大单于体谅。”穆凝姝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双手依旧捂住肚子，微微佝偻着背，以示病弱。
她默默偷窥赫连煊反应。
他神情悠哉，嘴角噙着点笑意，似乎对小木棒很感兴趣，并没看她。
她压力骤然减少许多。
赫连煊静默片刻后，忽然扔掉小木棒，望向她道：“孤向来欣赏有上进心的人，公主恰有雄心壮志，值得提拔。孤给你个机会。”
穆凝姝疑惑：“……？”
雄心壮志是什么，她有过吗？难道是她刚才那番说辞太过恳切，赫连煊被她感动了？
她从前竟没发觉自己有如此才能。
赫连煊并未多言，盯着她道：“孤帐中缺侍女，你来值夜。今夜戌时到。”
穆凝姝乍惊愣住，没等她想好推脱的措辞，赫连煊已起身，人高腿长，三两步走到门口。
“哦，对了。”他忽然止步，侧脸回望她，“乌琪说的是你患了风寒。孤一时口误。你继续捂着吧。”
阳光正好，映照得他眸光越发璀璨。
如一柄柄银剑，迎面刺来。
穆凝姝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 * * * * *
暮色起，戌时至，穆凝姝到达赫连煊的寝帐。
守卫们已得过王令，放她入帐。
这个地方，她只在上次给雅曼和老单于送水时来过一回。如今里头换了主子，装饰家具等物也全部换了新。
粗粗一看，入口墙上挂的兽头换成了以各色丝线绣成的狩猎图，地上铺的地毯也从斑纹兽皮换成了织有云雷缠枝等华丽纹样的羊绒地毯。
其他变动穆凝姝也记不得，只觉总体比之前典雅温和许多。
穆凝姝在入口处问安几声后，无人应答，便往里走去。
偌大帐中，竟然空无一人。
她到处打量一番，帐中桌椅皆是以紫檀木制成，垫以羊绒兽皮等物，干净华丽。
她不敢沾染这些贵物，寻个角落处，跪坐在地毯上休息等候。
一想到赫连煊，她便心中忐忑。
这人大概同她命中犯克，明明同她见面次数不多，却每次都必起波澜。
涂丹部灭亡后，大多数涂丹部落的阏氏都跟其他财产一样，收归赫连天雄所有。
雅曼同穆凝姝一样，也曾为涂丹单于的阏氏，但是雅曼颇有本事，跟着涂丹单于时是宠妃，改跟赫连天雄后，依然能当上宠妃。
作为两朝宠妃，雅曼自然有几分手段。
原来涂丹部族的阏氏们，但凡敢露出一丝争宠之心，都遭受她打压，逐渐凋落。
穆凝姝虽无此意，但雅曼仍旧没放过这个貌美的潜在敌人，甚至下手更快更狠，直接掐断她获宠的可能性。
因此，穆凝姝在赫连部里，也一直身居底层，未能翻身。
她有一只小狗。
涂丹部尚在时，她就养着，才断奶不久。
可是，人在艰难时，什么都艰难，连养只狗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奴仆不配养宠物。若被人发现私养，她会受罚，狗也会被抓走打杀。
穆凝姝将小狗藏在一处偏僻的灌木丛中，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点儿，偷偷喂养。
一天夜里，她照例带着剩饭去灌木丛中照顾小狗，忽然听到一阵嘶吼。
灌木丛恰好挡住她的身形。
她寻声望去。
平日里要么冷静持重，要么笑意清浅的太子，正对着一株枯木吼叫着什么，隐约可听出是敕加语，双目猩红。他一拳又一拳砸在树干上，手背血淋淋也不停，好像没有痛觉，仿佛野兽，状若疯魔。
她怀里的小狗似是也被他吓到，嘤嘤两声。
他耳力极佳，立即朝她看来。
那是她第二次直面他饱含杀意的眼神。
她惊吓过度，脑子发懵。
或许是她一看就是异族，敕加语也不好，才捡回一条命。又或许是她公主和阏氏的身份，让赫连煊不想将事情闹大。
总之，那晚她是怎么活着离开的，她记不太清。
不久后，小狗死了。
她想将小狗埋葬，被三个男仆发现了。
他们跑来抢狗，说要煮着吃。
她死死抱着小狗，他们围绕在她身边，嘻嘻哈哈，动手动脚。
赫连煊经过，说了句，“聒噪。”
手起刀落，杀了他们。
她坐在一地血泊中，望向他鲜血淋漓的刀。
下一个应该就是她了。
却不见他动手。
她就爬起来，继续挖坑，将小狗埋进去。
赫连煊全程在一旁，忽然问道：“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葬死人吗？”
穆凝姝点点头。
他盯着她，凉凉道：“哦。挺好。等你死了，我也这么埋了你。”
她顿时背脊发麻。
此后，她再没见过这位太子。
听说，他是去了其他部落里当质子。
她不懂草原部落间的事，只记得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偶遇。
直到此次他血腥归来，她跟他的偶遇竟还是与从前一样。
不合时宜的场面，不合时宜的举动。
在他面前，她永远不合时宜。
赫连部里的阏氏有三百余人，他偏把她这么一个最不合适的弄过来伺候。
看她笨拙胆怯，小心翼翼，说谎圆谎，他再来拆穿，很好玩吗？
她认真想了想……站在他的角度，确实挺好玩啊。
猫玩耗子，猫开心就好，谁管耗子死活。
* * * * * *
赫连煊回到寝帐中时，油灯已经点上，他随手扔下的散乱寝衣也都整整齐齐挂在了屏风上。
灯火阑珊的角落里，团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穆凝姝坐在地毯边缘处，蜷曲双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后，她起身朝赫连煊走去。
他身后跟着六个女人，有同她差不多大的，也有年长些的。
穆凝姝也不知这些人的身份，大概都是他今日看中的阏氏，带来侍奉的。
整整六个，加上她七个……他这么饥渴吗？
若是一起上……多少还沾点儿变态。
穆凝姝强压住恶心，双手叠胸行礼，礼貌道：“请姐姐们安，奴婢穆凝姝，是新来——”
“胡乱叫什么姐姐。”未等她说完，赫连煊打断她。
他忽然顿住，双眼微狭，反应出她的意思后，神情变得莫测，盯着她，道：“公主……不愧是在宫里浸染过的人，想法还真肮脏啊。”
穆凝姝：“……”什么倒打一耙？
赫连煊朝身后女子们使个眼色。
她们齐齐往前，将穆凝姝手脚捉住，抬往床上。
穆凝姝不明就里，这种抬法，她只在部落里杀羊宰牛时见过。
赫连煊紧随其后，轻笑一声，朝为首的女子道：“她说患有风寒和肚子疼，务必好好检查。”
旋即，目光转向她，“病了，就得好好治。她们可都是部族里最优秀的女医，扎几针，包治百病，尤其是说谎的毛病。”
穆凝姝望着床尾微微噙笑的赫连煊，深觉可怖。
他跟哈察笑的那次，不久后，两人联合造反夺权，但凡失败便是死无全尸。
他在老单于面前时常笑意温和，人家的脑袋早已被他斩下。
现在，他在对她笑。
果然是存心报复。
他明明知道，她是装病。
* * * * * *
次日中午，穆凝姝扶着腰，一脚深一脚浅，走出寝帐。
昨晚那群女医颇为凶残，风寒和肚子痛没查出来，非说她有腰伤，害她腰上挨了几针，到现在都直不起来，连带着走路像个残废。
但她必须出来。
今日有选秀结果的放榜。
选秀跟她没关系，但放榜时，榜单上会有所有阏氏的住宿安排。她得知晓自己被安排到了何处，及时把行李搬过去。
乌琪也来看榜单，远远瞧见穆凝姝，笑着跑过来，见穆凝姝这副模样，捂嘴笑道：“哎呀，恭喜啊姐妹，大单于忽然去找你，害我担心你一整天。看你这样子……啧啧啧，姐妹真厉害！”
穆凝姝见乌琪想偏了，满脸无语，跟她将昨夜之事说了一通。
乌琪顿时心塞，没想到会是这样，但她天性乐观，立刻又分享起好消息来，“我已看过榜单，居然单独分到了一个毡帐。说来多亏了你的簪子，才让我得以露脸。部落里这些个奴才婆子，最会见风使舵。要不是瞧见大单于夸我，哪里能给我这么好的待遇。你知道自己的住处吗？”
穆凝姝摇头，“已经看了两遍，还没找到。”
乌琪道：“定是你眼花，敕加文字又复杂，你看漏了。我帮你找。”
说罢，她仔细找起穆凝姝的名字来。
两人从头到尾又找了半天，依然没有穆凝姝三个字，便前去问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查看过底稿，答复道：“拿到的名册就是如此。没有错漏。”说罢，继续埋头忙自己的事。
二人见此，也不好再多打扰管事嬷嬷。
乌琪大方笑道：“你别急。我一个人住，你去我那里便是。咱们继续同睡一张床。”
之前在十人毡帐里，没有单独的床，只分两个大通铺，乌琪和穆凝姝一直是相邻而睡。
穆凝姝感激应下。
待两人一看地图，彻底傻眼。
乌琪的毡帐在边缘处，走到王庭，足足需要半个时辰，而穆凝姝还得在王庭这边当值。
乌琪同情地看向她的腰，语气里终于失去了惯有的乐观，担忧道：“若是两头跑，你光是赶路就累死了。况且你现在这情况，也走不了路啊……姐妹，你说得对，大单于的报复心恐怕确实很重。”
穆凝姝别无他法。告别乌琪后，捂住腰，一步一步挪回寝帐中，趴在给值夜阏氏睡的小床上养腰。
直到天色黑沉，赫连煊才回来。
穆凝姝艰难起身，鼓起勇气，决意找他谈谈。
必须谈谈。
但非常喜欢。
穆凝姝哼着不成曲调的歌，在毡帐中走来走去，四处看看，无比自在。
无论在姜国王宫还是草原部落，她都没有过多少独居机会。
乌琪的小桌上零乱摆放着方才用过的胭脂等物，还未来得及收拾。这些东西很贵且难买，乌琪费了好一番心思才辗转弄到。
穆凝姝拿起桌上的一根小木棒观察。乌琪化妆时眉粉用完了，就捡回这根小木棒，将尖端烧黑后用以描眉。
穆凝姝鲜少化妆，对这些技巧一窍不通。她对着镜子，好奇地在自己的眉上试着画。这东西不要钱，她大胆下手，不怕浪费。
新手下手没个轻重，看似简单的描眉，竟然颇为不易，想画对称更是难上加难。
折腾好一会儿后，她望着镜子里那两条毛毛虫，噗嗤一声笑出来。
“听说公主病了……”
门口处传来的声音让她笑声消失，扭头一看，赫连煊斜倚在门框间，逆光而立。
她转头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旋即，他抿住唇，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两趟，继续道：
“……你就是这么病的？”
穆凝姝仓皇低下头，两只手紧紧攥住衣摆。这个时候，正该忙着选秀，他怎么会突然过来？措手不及。
赫连煊走进来，站到她跟前。
她反应过来，起身跪下，朝他行了个非常完整的大礼。
现在她不是庶母，而他是大单于，她有自觉。
赫连煊坐到她刚才做的位置上，眼神在她脸上逡巡。
今日她的脸很干净，露出了原本白皙的底色，但唇上干裂，脸面干燥，再加上额头两道雪上加霜的毛毛虫……
同王庭中那些保养姣好的女孩子比，真可谓……非常特别。
赫连煊拿起小木棒把玩，随意道：“乌琪说你肚子疼得起不来，现在这情形，如何说？”
穆凝姝眸中一亮，缓慢将双手挪向肚子捂住，边编便道：“回禀大单于，方才是疼得厉害。但奴婢歇过一会儿后，感觉好上许多，正想着给自己上个妆。若能赶上选秀，那便是极好的。今日这种大日子，奴婢却恰巧生病错失……真、真是好心痛。”
“哦，原来如此……”赫连煊挑眉，“公主身残志坚，难得。起身说话。”
“还、还好。谢大单于体谅。”穆凝姝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双手依旧捂住肚子，微微佝偻着背，以示病弱。
她默默偷窥赫连煊反应。
他神情悠哉，嘴角噙着点笑意，似乎对小木棒很感兴趣，并没看她。
她压力骤然减少许多。
赫连煊静默片刻后，忽然扔掉小木棒，望向她道：“孤向来欣赏有上进心的人，公主恰有雄心壮志，值得提拔。孤给你个机会。”
穆凝姝疑惑：“……？”
雄心壮志是什么，她有过吗？难道是她刚才那番说辞太过恳切，赫连煊被她感动了？
她从前竟没发觉自己有如此才能。
赫连煊并未多言，盯着她道：“孤帐中缺侍女，你来值夜。今夜戌时到。”
穆凝姝乍惊愣住，没等她想好推脱的措辞，赫连煊已起身，人高腿长，三两步走到门口。
“哦，对了。”他忽然止步，侧脸回望她，“乌琪说的是你患了风寒。孤一时口误。你继续捂着吧。”
阳光正好，映照得他眸光越发璀璨。
如一柄柄银剑，迎面刺来。
穆凝姝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 * * * * *
暮色起，戌时至，穆凝姝到达赫连煊的寝帐。
守卫们已得过王令，放她入帐。
这个地方，她只在上次给雅曼和老单于送水时来过一回。如今里头换了主子，装饰家具等物也全部换了新。
粗粗一看，入口墙上挂的兽头换成了以各色丝线绣成的狩猎图，地上铺的地毯也从斑纹兽皮换成了织有云雷缠枝等华丽纹样的羊绒地毯。
其他变动穆凝姝也记不得，只觉总体比之前典雅温和许多。
穆凝姝在入口处问安几声后，无人应答，便往里走去。
偌大帐中，竟然空无一人。
她到处打量一番，帐中桌椅皆是以紫檀木制成，垫以羊绒兽皮等物，干净华丽。
她不敢沾染这些贵物，寻个角落处，跪坐在地毯上休息等候。
一想到赫连煊，她便心中忐忑。
这人大概同她命中犯克，明明同她见面次数不多，却每次都必起波澜。
涂丹部灭亡后，大多数涂丹部落的阏氏都跟其他财产一样，收归赫连天雄所有。
雅曼同穆凝姝一样，也曾为涂丹单于的阏氏，但是雅曼颇有本事，跟着涂丹单于时是宠妃，改跟赫连天雄后，依然能当上宠妃。
作为两朝宠妃，雅曼自然有几分手段。
原来涂丹部族的阏氏们，但凡敢露出一丝争宠之心，都遭受她打压，逐渐凋落。
穆凝姝虽无此意，但雅曼仍旧没放过这个貌美的潜在敌人，甚至下手更快更狠，直接掐断她获宠的可能性。
因此，穆凝姝在赫连部里，也一直身居底层，未能翻身。
她有一只小狗。
涂丹部尚在时，她就养着，才断奶不久。
可是，人在艰难时，什么都艰难，连养只狗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奴仆不配养宠物。若被人发现私养，她会受罚，狗也会被抓走打杀。
穆凝姝将小狗藏在一处偏僻的灌木丛中，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点儿，偷偷喂养。
一天夜里，她照例带着剩饭去灌木丛中照顾小狗，忽然听到一阵嘶吼。
灌木丛恰好挡住她的身形。
她寻声望去。
平日里要么冷静持重，要么笑意清浅的太子，正对着一株枯木吼叫着什么，隐约可听出是敕加语，双目猩红。他一拳又一拳砸在树干上，手背血淋淋也不停，好像没有痛觉，仿佛野兽，状若疯魔。
她怀里的小狗似是也被他吓到，嘤嘤两声。
他耳力极佳，立即朝她看来。
那是她第二次直面他饱含杀意的眼神。
她惊吓过度，脑子发懵。
或许是她一看就是异族，敕加语也不好，才捡回一条命。又或许是她公主和阏氏的身份，让赫连煊不想将事情闹大。
总之，那晚她是怎么活着离开的，她记不太清。
不久后，小狗死了。
她想将小狗埋葬，被三个男仆发现了。
他们跑来抢狗，说要煮着吃。
她死死抱着小狗，他们围绕在她身边，嘻嘻哈哈，动手动脚。
赫连煊经过，说了句，“聒噪。”
手起刀落，杀了他们。
她坐在一地血泊中，望向他鲜血淋漓的刀。
下一个应该就是她了。
却不见他动手。
她就爬起来，继续挖坑，将小狗埋进去。
赫连煊全程在一旁，忽然问道：“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葬死人吗？”
穆凝姝点点头。
他盯着她，凉凉道：“哦。挺好。等你死了，我也这么埋了你。”
她顿时背脊发麻。
此后，她再没见过这位太子。
听说，他是去了其他部落里当质子。
她不懂草原部落间的事，只记得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偶遇。
直到此次他血腥归来，她跟他的偶遇竟还是与从前一样。
不合时宜的场面，不合时宜的举动。
在他面前，她永远不合时宜。
赫连部里的阏氏有三百余人，他偏把她这么一个最不合适的弄过来伺候。
看她笨拙胆怯，小心翼翼，说谎圆谎，他再来拆穿，很好玩吗？
她认真想了想……站在他的角度，确实挺好玩啊。
猫玩耗子，猫开心就好，谁管耗子死活。
* * * * * *
赫连煊回到寝帐中时，油灯已经点上，他随手扔下的散乱寝衣也都整整齐齐挂在了屏风上。
灯火阑珊的角落里，团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穆凝姝坐在地毯边缘处，蜷曲双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后，她起身朝赫连煊走去。
他身后跟着六个女人，有同她差不多大的，也有年长些的。
穆凝姝也不知这些人的身份，大概都是他今日看中的阏氏，带来侍奉的。
整整六个，加上她七个……他这么饥渴吗？
若是一起上……多少还沾点儿变态。
穆凝姝强压住恶心，双手叠胸行礼，礼貌道：“请姐姐们安，奴婢穆凝姝，是新来——”
“胡乱叫什么姐姐。”未等她说完，赫连煊打断她。
他忽然顿住，双眼微狭，反应出她的意思后，神情变得莫测，盯着她，道：“公主……不愧是在宫里浸染过的人，想法还真肮脏啊。”
穆凝姝：“……”什么倒打一耙？
赫连煊朝身后女子们使个眼色。
她们齐齐往前，将穆凝姝手脚捉住，抬往床上。
穆凝姝不明就里，这种抬法，她只在部落里杀羊宰牛时见过。
赫连煊紧随其后，轻笑一声，朝为首的女子道：“她说患有风寒和肚子疼，务必好好检查。”
旋即，目光转向她，“病了，就得好好治。她们可都是部族里最优秀的女医，扎几针，包治百病，尤其是说谎的毛病。”
穆凝姝望着床尾微微噙笑的赫连煊，深觉可怖。
他跟哈察笑的那次，不久后，两人联合造反夺权，但凡失败便是死无全尸。
他在老单于面前时常笑意温和，人家的脑袋早已被他斩下。
现在，他在对她笑。
果然是存心报复。
他明明知道，她是装病。
* * * * * *
次日中午，穆凝姝扶着腰，一脚深一脚浅，走出寝帐。
昨晚那群女医颇为凶残，风寒和肚子痛没查出来，非说她有腰伤，害她腰上挨了几针，到现在都直不起来，连带着走路像个残废。
但她必须出来。
今日有选秀结果的放榜。
选秀跟她没关系，但放榜时，榜单上会有所有阏氏的住宿安排。她得知晓自己被安排到了何处，及时把行李搬过去。
乌琪也来看榜单，远远瞧见穆凝姝，笑着跑过来，见穆凝姝这副模样，捂嘴笑道：“哎呀，恭喜啊姐妹，大单于忽然去找你，害我担心你一整天。看你这样子……啧啧啧，姐妹真厉害！”
穆凝姝见乌琪想偏了，满脸无语，跟她将昨夜之事说了一通。
乌琪顿时心塞，没想到会是这样，但她天性乐观，立刻又分享起好消息来，“我已看过榜单，居然单独分到了一个毡帐。说来多亏了你的簪子，才让我得以露脸。部落里这些个奴才婆子，最会见风使舵。要不是瞧见大单于夸我，哪里能给我这么好的待遇。你知道自己的住处吗？”
穆凝姝摇头，“已经看了两遍，还没找到。”
乌琪道：“定是你眼花，敕加文字又复杂，你看漏了。我帮你找。”
说罢，她仔细找起穆凝姝的名字来。
两人从头到尾又找了半天，依然没有穆凝姝三个字，便前去问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查看过底稿，答复道：“拿到的名册就是如此。没有错漏。”说罢，继续埋头忙自己的事。
二人见此，也不好再多打扰管事嬷嬷。
乌琪大方笑道：“你别急。我一个人住，你去我那里便是。咱们继续同睡一张床。”
之前在十人毡帐里，没有单独的床，只分两个大通铺，乌琪和穆凝姝一直是相邻而睡。
穆凝姝感激应下。
待两人一看地图，彻底傻眼。
乌琪的毡帐在边缘处，走到王庭，足足需要半个时辰，而穆凝姝还得在王庭这边当值。
乌琪同情地看向她的腰，语气里终于失去了惯有的乐观，担忧道：“若是两头跑，你光是赶路就累死了。况且你现在这情况，也走不了路啊……姐妹，你说得对，大单于的报复心恐怕确实很重。”
穆凝姝别无他法。告别乌琪后，捂住腰，一步一步挪回寝帐中，趴在给值夜阏氏睡的小床上养腰。
直到天色黑沉，赫连煊才回来。
穆凝姝艰难起身，鼓起勇气，决意找他谈谈。
必须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