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煊望着穆凝姝缓缓朝他挪来。因昨日扎针,现在她走路的模样有些笨拙。

    他脱下外袍扔到一旁,斜坐在榻上,望着她慢慢挪,颇有耐心。

    等穆凝姝到达他面前时,她白日里积累的一点点理直气壮已消耗殆尽。

    纵然他神情悠哉,她一看到他,就硬朗不起来。

    她尽量让语气显得镇静,道:“大单于,奴婢想委婉地问您一下,今日划分阏氏们的居所,为何……不见我的名字?”

    赫连煊眼见她气势的变化,轻笑一声,道:“你觉得,你这个问法很委婉?”

    穆凝姝被赫连煊的答非所问哽住片刻,温吞回答道:“……我是外邦人,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委婉的问法。”

    赫连煊微微点头,道:“行。那现在,孤给你个机会,你再说一次。”

    这句话,他是用姜国语说的。

    和亲后,穆凝姝鲜少有机会听到姜国语。乍然听到乡音,一时竟有些恍惚。

    赫连煊的姜国语说得极好,听不出任何敕加人口音,只是语速稍慢。平日里他说敕加语时,声线低沉,说姜国语却清越朗声,颇具少年的意味。

    赫连煊继续道:“怎么,换成姜国话,公主还是学不会委婉?”

    这种话哪里还有委婉的余地,根本不是敕加语和姜国语的事。她再迟钝,也听得出他的意思。

    穆凝姝默默垂下头,不知所措。

    大单于帐中的值夜,除了寻常侍奉,往往还会侍寝。

    比如从前,雅曼侍奉赫连天雄时,值夜的小阏氏会在侧房里待命,他们有吩咐就去端茶递水。若是大单于不尽兴或雅曼疲乏,值夜阏氏便顶上去侍奉。只是雅曼凶悍厉害,有她在,值夜阏氏们只配送水,不配侍寝。

    侧房是阏氏们值夜时的临时住处,没有人能一直久居在大单于帐中,连雅曼在最盛宠时,也不能。

    如今主子换成了赫连煊,规矩却是大差不差。

    他不给她安排住处,其他阏氏来侍奉时,她就得去露宿荒原。

    不过……也不是全然无解,她可以去住马厩。

    穆凝姝豁然开朗。

    赫连煊捕捉到她的变化,幽幽道:“公主,你不会在想,若是不给你住处,就搬去马厩?”

    穆凝姝抬眼惊讶,他怎么知道?

    赫连煊笑意消融,语气发凉,道:“孤的单于毡帐够大,容得下一个你。公主上次还豪言壮志,说要孤进了你的毡帐就出不来,而今你在孤毡帐中也是一样。孤专门从名册上划掉你的名字,满足你的愿望,你还有何不乐意?”

    他果然是故意的。

    穆凝姝见他态度忽然冷硬,又提及那天她胡诌的孟浪话,想到他这人喜怒无常,心中不禁打鼓,嗫嚅解释道:“那、那会儿是奴婢情急,害怕您当真治我忤逆之罪,才一时口不择言,冲撞了您。奴婢实则不敢有丝毫非分念想,从来都不敢。”

    赫连煊脸上冷意分毫未减,反倒更胜先前。

    他起身朝她走去。

    一阵失衡后,穆凝姝被他打横抱起。

    赫连煊三两步走到她的小榻,将她放下,不想再跟她多说此事。

    恰好女医们过来,穆凝姝看到这群女人,身心一阵颤抖。

    女医们脱下她的衣裳,雪白的腰背暴露无遗。

    赫连煊眸光暗了暗,挪开视线。他抬手遮上帘幕,走去自己床榻那边。

    今晚女医们没有再扎针,而是换成了拔罐。这里的拔罐是用磨圆过的牛角,力度比中原大。

    穆凝姝趴在榻上,满脸惨淡,咬住手指忍疼,没有溢出一丝丝声响。

    规矩她懂,不能吵到他。

    不多时,女医拔下定在她腰间的牛角,冒出汩汩黑血。

    女医见状,皱眉问道:“阏氏,您从前腰部受过重伤吗?这腰伤是陈年旧疾,幸好我们发现了。再拖下去,您这腰都要废了。”

    穆凝姝满脸疑惑,道:“不会吧,一直以来,我的腰除了有些僵硬,并无其他特殊感觉。倒是你们这两天的扎针拔罐,弄得我很痛。”

    女医脸色越发凝重,道:“有时候伤得太久,身体适应了,自己就察觉不出异常,这种情况,往往更严重。”

    女医们替她处理好伤处,商议片刻后,前去找赫连煊复命。

    穆凝姝摸摸刚才拔罐的地方,指尖染上点点黑血。她以为这群女医是受了赫连煊的指令,故意折腾她,可看现在这严肃模样,却像当真是在治病。

    腰伤啊,她仔细回想,捞出点儿模模糊糊的记忆,好像是有过,但那也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了。陈年旧伤,能遗留这么多年吗?

    一连数日,女医们每天都来替她诊治,早晚各一次。

    拔罐虽然可怕,却并不影响行动,而且她的腰确实感觉松快许多。

    她想到赫连煊。

    那晚他一副蓄意报复模样,却在之后毫无其他动作,让她捉摸不透,惴惴难安。

    他政务繁忙,白天常常见不到人影。

    穆凝姝一个人在寝帐中无事可做。她走路无碍后,便想着去趟马厩。赫连嚣造反后,到处混乱不堪,她再没去过马厩,心中担心绝影和那对白马母子,尤其是小马驹,它还小,怕冷。

    绝影在马厩中。它还认得她,朝她努嘴,哒哒跳动,状态亲昵。

    穆凝姝给它悉心刮毛,发现它身上有几道伤口。

    绝影是赫连煊的战马,前段时间他造反,它出力不小,有伤口很正常。

    她检查一番,还好,伤口都被兽医好生处理过。

    恰逢马奴来送粮草。

    穆凝姝注意到,这次的马粮虽是上等粮,却和打仗前那会儿她偷吃的东西比不得。

    她找到去管事那边,旁敲侧击打探,是否有人克扣了绝影的粮草。

    管事等下人消息最是灵通,知晓近来穆凝姝颇得赫连煊宠爱,日夜留宿在单于帐中,不敢怠慢。他拿出账目,给穆凝姝核对,态度和蔼,耐心解释绝无克扣。

    穆凝姝思来想去,一阵危机感袭来。

    有仗要打时,吃炒米橘子。

    打完了仗,便立刻削减福利。

    赫连煊这人,这么现实吗?对待一匹马都如此计较。

    她又问起白马和小马驹,管事说送回了大草场,都平安着,还主动将它们的马粮记录给她看。同绝影的情况一样,亦是不如从前。

    她推测是因为小马驹长大了些,就用不着给母马喂太多好东西催奶水,马粮自然就用不着那么精细奢侈。

    ……再次印证了赫连煊一个铜板都不白花。

    她默默打算盘,绝影这种顶尖战马,以及无杂色的纯血极品母马,论市价都比她值钱得多。宝马尚且如此,她一个身无长物之人,在赫连煊帐中纯吃白食好几天,处境十分危险啊。

    * * * * * *

    赫连煊到底如何想,穆凝姝无从得知。

    但她有自知之明。

    她名义上是阏氏,赫连煊似乎对她并无宠幸兴致,于他而言,她更像一个长留帐中的婢女。

    虽然他还没吩咐过她任何事。

    作为一个婢女,要想不被主子嫌弃,就必须发挥其价值,勤勤恳恳。

    穆凝姝粗活儿干得多,马也照顾得多,但偏偏没伺候过贵人。

    单于毡帐每日都有人来打扫,她做惯了的活儿亦无发挥余地。

    直到夜里,赫连煊在帘幕后更衣,水房仆从过来送沐浴用的热水。

    她接过热水桶,朝里间走去。

    前些天她腰痛不方便,现在转好很多,能做事了,这种帐中杂活儿是该她来做,从前也都是值夜阏氏们做的。

    她将热水一桶接一桶搬进来,倒进浴桶中。

    等到搬到最后一桶时,她走进去,抬眼愣住。

    赫连煊已泡在水中,水汽氤氲中,隐隐可见他宽阔紧实的胸膛轮廓。

    穆凝姝垂下眼眸,神情镇定。

    她只是来干活儿。

    房中奴婢伺候主子,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她将手里的热水桶放在地上,拿起旁边的水瓢,舀水加进去。

    他忽然朝前,弯腰歪头,正对上她低垂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距她只有一拳之远。

    涓涓流下的热水溅到他眉眼上,她才发现,他睫毛浓黑如鸦羽,此时泛着湿意,遮挡住了那对金瞳惯有的锋利。

    他着实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

    即使她是外族人,也知晓,这张脸不管以什么标准来评判,都称得上俊美非凡。

    可她不敢再看。

    他却紧盯不放,良久,他透出若有似无的一声笑,仅仅两人间这种距离才可听到。

    “公主还是那么会撒谎,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敢有非分念想……”

    穆凝姝手一抖,水瓢落下,溅了两人满脸水。

    大单于气势凛然,肃穆冷冽。

    而此刻的赫连煊,湿漉漉的卷发贴在脸颊上,透出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昳丽。

    偏偏,他还用姜国语说话,配上这副神情,同白天里那个大单于仿佛不是同一人。

    他拾起水瓢,随意往小桶里一扔,继续道:“……却专门挑这种时候过来。这才几日,公主就如此按捺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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