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穆凝姝：“……”
“不说话。是心虚默认？”赫连煊双臂伸展，搭在浴桶两侧，将她虚虚环绕。
浴桶中热气腾腾，穆凝姝内心也莫名升腾起一股子意气来。
他这般胡乱冤枉她，正常的送水行径非说得像她蓄意勾引，纵然她性格温吞，对这种莫须有的罪责也不服。
经过收集积雪时偶遇胡诌那件事后，在他眼里，她似乎已被死死钉上了“孟浪”二字。
她抿抿唇，低声为自己分辩，道：“侍奉大单于是阏氏的本分，算不得非分念想……”
说话时，她目光躲闪，理直，气却不见壮。
她太清楚面对贵人主子时该有的态度。主子不会有错，所以错的只能是下人。
或许是他现在这副模样太不严肃，她才会忍不住这么说。换作正常情形下，她必定是直接跪下认错，对错不重要，哄好主子才重要。
她再度沉默，弯腰拿起水瓢，将里面剩下的热水舀起来，避开他的身子，缓缓倒进浴桶中。
热气蒸腾下，她手上的冻疮格外狰狞。
她瞥到他的身子。
他脸上皮肤比常见的草原男儿白净许多，露出的胸膛，竟比脸面还要白上几分，应是他原本的肤色，此时热水泡过，透出不均匀的薄红。
唯一的瑕疵是深浅不一的伤痕，行军作战，不可避免，但瑕不掩瑜，依旧挡不住这副身子的金贵。
她拿着水瓢的手，距离他并不远。
有他在此对照，越发衬出她手上红紫冻疮的残破可怖。
穆凝姝发觉，他的目光也停留在她手上。
她窘迫地加快速度将热水倒进去，缩回手，慌忙解释道：“这、这个是冻疮，只是看上去可怕，不会传染的。我做事很小心，手没碰过您的水。”
赫连煊道：“万一碰到呢？”
穆凝姝背在身后的手顿时握紧。
万一碰到……是要砍掉她的手吗？
救命！
这种血腥处理办法最符合他的风格。
赫连煊道：“手伸出来。”
她微微颤抖，不敢违令，伸出手。
她手骨修长，指甲圆润，本该是很漂亮的一双手，现实却是肿胀干裂，沟壑蔓延。
他默不作声的盯看，令她越发不安，心中生悔。
她真的一心只想做好奴婢该做的事，求安稳度日。可是似乎不管她如何努力，不管是做什么，果然，不合时宜的人永远都不合时宜，弄巧成拙。
静默好一会儿，她正准备跪下认罪求饶，赫连煊却道：“你难道不知道，破溃的冻疮不能见水，尤其是热水？”
穆凝姝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道：“知道的。女医说过。不过我真的没碰水，不会弄脏。”
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解释清楚。
赫连煊没再理会她的话，长手一伸，指尖从一个银质罐子里略过，然后，停在她手背处。
穆凝姝忽觉手背上滑过一阵黏腻。
她瞬间僵住。
僵硬得极其不自然。
五根手指好似瞬间变成了木头，整个人也呈现出诡异的僵直。
赫连煊察觉到她的不正常，收回手，将刚才那个银质罐子递给她，道：“自己拿去涂。孤不想看到身旁的人顶着两只猪蹄。赫连部还不至于如此穷酸。”
穆凝姝这才醒过神来，双手接过他手里的罐子，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到他。
银质罐子中盛满了乳白色的膏体，细腻润滑，散发淡淡幽香。
* * * * * *
待赫连煊沐浴更衣结束，毡帐中寂静无声，仿若无人。
他走向穆凝姝住的侧间。
值夜阏氏的侧间是在单于毡帐的入门处，以厚重帘幕和屏风分隔，房间通常只容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套桌椅。赫连煊当上大单于后，重修毡帐时，命人将这个侧间扩大了，除了位置在单于毡帐内，其他一切跟寻常房间无异，布局宽敞，物件齐全。
宽阔的床，衬得穆凝姝越发瘦小。
她双手竟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捧着那罐香膏，坐在床上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香膏未见丝毫减少。
赫连煊抬手敲下侧间门口的柜子。
穆凝姝闻声抬头，站起来，乖巧等候差遣。
赫连煊本没有什么需要她做，余光瞥见桌上茶杯，道：“孤要喝水。”
穆凝姝眸光一亮，立刻去桌旁倒好茶水，以手掌托住杯子，送到他手边。
全程谨慎仔细，手指绝对没有触碰到茶杯口，茶水温热得当。
努力表现出自己是个称职灵巧的婢女。
赫连煊接过茶水，问道：“公主对孤的赏赐有什么意见？”
穆凝姝望向纹丝未动的香膏，哑然道：“大单于的赏赐，自然是极好的。奴婢是觉太贵重，舍不得用。”
赫连煊噙笑点头，“很好。明天中午给你加个菜，红烧猪蹄。”
她受宠若惊，正要谢恩。
他慢悠悠，继续道：“只可惜届时恐怕公主得用脚吃。”
穆凝姝疑惑，老实问道：“为何？”
赫连煊的笑意越发浓烈，“手剁了，可不就只能用脚吃。”
穆凝姝毛骨悚然，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自己的悲惨前途。
他怎么能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话！
下一刻，那只罐子就出现在她怀中，左手戳一下，右手戳一下，两只手覆盖住厚厚的香膏。
她望着赫连煊的双眸亮闪闪，道：“大单于，您看我涂这么多够不够？不够我再加点儿。”
赫连煊挑眉不语。这种人，也只有这样才能对付。
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把茶杯放在她脑门儿上，转身朝自己床榻走去。
穆凝姝收好茶杯，脑海里的用脚吃猪蹄挥之不去。
前几天女医们除了治腰，也跟她讲过冻疮之事。只是她每年冬季都是如此，早已习惯，现下心思又全在赫连煊身上，对这种小事便不甚上心。
不料赫连煊连对奴婢的要求会严格至此。
她翻出女医们给她配的冻疮药，通通囫囵倒在手背上，涂抹均匀。
她的一双猪蹄，还要呢。
* * * * * *
翌日清晨，赫连煊起床洗漱，穆凝姝跟在前来伺候的侍女们身后，静默观望。
帐中每天都会有侍女来服侍，做完事后，就会离去。
先前在帐中这段时间，穆凝姝行动不便，而今身子好转，她便跟在队列最后，观摩学习如何服侍贵人。
这些侍女手脚麻利，做事很快却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训练有素。
赫连煊换好衣裳后坐到镜前，镜中恰好映照出边缘处的穆凝姝，正看着他。
他望向镜中的她，与其对视，“公主，过来。”
穆凝姝走到他身旁，照旧一副乖巧模样。
他嗅到点儿淡淡的香膏芬芳，垂眸看向她的手，道：“很好，腌入味儿了。”
话传到穆凝姝耳朵里，她抖了抖，想到了猪蹄。
腌入味儿的猪蹄。
她慢吞吞将垂于身侧的两只手往后挪，挡在背后。
赫连煊收回目光，看向镜子，吩咐道：“公主，你来替孤绾发。”
正在替他梳发的侍女闻声而停，将手中雕刻精细的牛角梳交给穆凝姝。
穆凝姝接过，硬着头皮上场。
茶褐色卷发浓密蓬松，在熹微晨光中泛着淡金，触感如绸缎。
她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他。
昨日她也这般在后面学习，看过侍女给他绾发。她学东西，向来很用心，也很快。
她回忆着并不复杂的绾发。两鬓的长发分成三股，编辫后绾在后面，前额则佩戴抹额。
发丝绕在指间流转，被她辫成一股股，虽是第一次做这活儿，却颇为灵巧，只是因为不熟悉而速度稍慢。
札木尔进来，见赫连煊在绾发，提醒道：“大单于，时辰到了。”赫连煊刚登王位，朝中事务繁忙，每天都是算着时间安排行程，今早的朝会全是军政大事，赫连煊很重视，不会迟到才是，他才会进来看情况。
赫连煊却不紧不慢，道：“急什么，绾你的发。”
这句话是说给穆凝姝。
札木尔一来，她明显加快了动作，额间也沁出层薄汗。
待大功告成，送走赫连煊后，她舒口气。
他没再提加餐，看来她的手暂时保住了。
侍女们未如平时那般直接离开，反而又进来一批人，个个手中都拿有托盘，上有衣裳发饰等物。
为首的年长嬷嬷行礼请安，恭敬道：“奴婢见过凝姝阏氏。奴婢是奉大单于之命前来，托盘里的东西皆为赏赐。”
侍女们随之行礼，然后在嬷嬷的指派中忙碌，替穆凝姝沐浴梳妆。
穆凝姝不明就里，任由侍女们摆弄。
她想了想，觉着此事很好理解。
地上扔着她换下的旧衣，颜色灰败，即使她再努力浣洗，这种褪色旧衣也看不出干净。
大单于身旁的人，哪怕是个奴婢也不能太寒酸难看，昨晚赫连煊才刚嫌弃过她的手，今日让人来把她弄体面些，也挺合理。
侍女们熟练灵巧，很快便将穆凝姝洗漱干净。
新送来的衣裳款式众多，颜色鲜丽。
穆凝姝挑了件藕荷色裙裳，领口袖口饰有白狐毛，看上去蓬松温暖。
侍女们替她换上衣物，替她将梳洗过的长发烘干，再绾发梳妆。
敕加族人不分男女，都喜欢拿以各色宝石串成的串子来编发，宝石坠在发间，华丽璀璨。方才赫连煊绾发时，两鬓的辫子也用红宝石珠串装饰过。
穆凝姝生得极为柔美，配上这身衣裳，再将长发绾成敕加族样式，整个人玉雪可爱，哪里还有方才那灰头土脸的模样。
打扮的时间一长，几个做完事年纪尚浅的侍女们候在一旁，忍不住说起小话来，偶尔朝穆凝姝看去，掩嘴偷笑。
穆凝姝朝她们望去，心中忐忑，不知自己做了何事，惹人小话连连。
她从前也被人议论，从来都没什么好话。
替她妆点面容的侍女看出来，笑道：“凝姝阏氏莫多心，她们是在说，您同我们敕加族女子长得不一样，很漂亮。”她想了想，继续道，“嗯……是种很温柔的漂亮。”
这个侍女，居然说的是姜国话，虽然不太流畅。
穆凝姝顿感亲切，惊喜道：“你怎会姜国话？”
这侍女名叫阿香，笑答道：“奴婢小时候，家中曾在边境经商，所以才会说些。”
奴婢们最会看人眼色，经过一上午的侍奉，阿香看得出这位凝姝阏氏性子极为软绵和气，很好伺候，不似有些刁钻刻薄的阏氏，动不动就上手掐打她们。因此，她们才敢偷偷说话。
阿香望向那几个说小话的侍女，眨眨眼，又道：“我们刚才还在说……难怪大单于这般宠爱您。”
穆凝姝大惊失色，道：“可别乱说。没有的事。”
这种话若是传到赫连煊耳中，搞不好他会以为是她有意为之，借侍女之口散布消息。
阿香以为穆凝姝是在害羞，笑道：“凝姝阏氏，你们中原人真容易害羞，这有什么，君王宠爱，应当是值得骄傲的事。大单于登王位后，就只宠幸过您一人，您还日夜留宿于此。此等宠爱，难得一见，王庭里都知道。况且……”
见阿香忽然停顿，穆凝姝心跳一滞，既怕知道，更怕不知道，忍不住问：“况且什么？”
阿香笑道：“况且您这脸色神情，一看就是夜里没休息好。大单于不愧是草原英勇男儿，他倒是精神得很。”
她话一出，周边几个侍女亦是捂嘴偷笑，一副了然模样。这些日子大家来伺候赫连煊梳洗，阏氏不是躺在床上，就是捂着腰，行动迟缓。大单于倒是不管多早起来上朝，都器宇轩昂，容光焕发。
穆凝姝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阿香已经给她上了层白粉，却没能遮住眼底下的两团青黑。
她面若娇花照水，配上这乌黑眼圈，再结合阿香的话……看上去果真像是整个人都被赫连煊蹂躏吸干了。
穆凝姝蓦然失语。
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等到梳妆结束，侍女们收拾好东西，已是午膳时间。
赫连煊政务繁忙，中午不常回来，多在王庭政务大帐那边用膳。
但他寝帐中的饮食都是按照大单于的规格准备，他不回来，这些饭菜就便宜了穆凝姝。
今日赫连煊却忽然在午时回来。
好在穆凝姝心思细致，她向来都是等到用膳时辰彻底过去，确定赫连煊不需用餐后才会吃饭。
即使这样一来，每回都只能吃冷掉的饭菜，穆凝姝却觉得有安全感许多。她对吃穿用度的容忍度都极高，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活，其他都好说。
穆凝姝闻声，起身相迎，接过赫连煊脱下紫貂斗篷。塞外严寒，皮草斗篷厚重，雪落到上头融化后不容易干透。
她仔细拍打着斗篷上的落雪，神情是惯有的认真。
赫连煊道：“公主又不长记性，想加餐了。”
穆凝姝一滞，即刻停下动作，将斗篷放去燃有松木的薰笼上烘着，回到餐桌旁，站在一旁侍候。
赫连煊眼神停留在她微微低垂着的脸上。
她上了轻薄淡妆，粉面桃腮，藕粉白毛边的衣裳，越发衬得她温柔婉约。
她素来是个美人。
纵然明珠蒙尘，微微拂尘，明珠依旧是明珠。
只是他没想到，效果如此卓绝，才换了身衣裳首饰罢了。
赫连煊落座，穆凝姝自觉为其布膳。
赫连煊道：“今日孤听说了一些流言，颇为有趣。不知公主可知晓？”
穆凝姝摇头道：“奴婢很少出去，应当不知。”可千万别是早上侍女们的浑话。
赫连煊唇角勾起，道：“草原上盛传，有个中原来的女子十分厉害，将孤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夜夜独宠，半分眼神都不给敕加族的女子。还有人说，此女厉害至此，必是修习过中原妖媚邪术，听闻曾为孤的庶母，怕是早已在孤还是太子时就跟孤暗通款曲。”
穆凝姝茫然，怒道：“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她才半个多月未出去走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如此离谱了吗？本以为侍女们捕风捉影已是极限，不料赫连煊带来的这遭消息，更是胡说八道。
赫连煊点头，看着穆凝姝，“孤也觉得。”
难得他跟她想法一致，她心中宽慰。
他继续道：“所以孤帮你辟谣了。”
穆凝姝正要谢恩，却听他道：“孤说，那女子绝对没有修习妖术，她只需朝孤笑一下，就将孤迷得神魂颠倒，从此走不出她的毡帐。”
穆凝姝顿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直直朝地上栽倒。
赫连煊眼疾手快，一把抵住她的肩，将她揽入怀中，传唤女医。
穆凝姝躺在床上未醒，眼底青黑深重。
女医检查过后，心存狐疑。
赫连煊蹙眉，“她情况如何？”
女医回禀道：“大单于不必担心，凝姝阏氏只是过于疲乏，一时撑不住，昏了过去，没什么大碍。只是……”
赫连煊：“直说。”
女医委婉道：“只是阏氏长期受累，血气亏损，底子本就不好。大单于盛宠之下，她夜不能寐……这样下去，恩宠虽好，阏氏怕是也难以承受啊。”
赫连煊自然明白，女医在暗示他节制，可是他根本还没碰过她。
他也并未要她夜里值守，不该疲倦至此。
赫连煊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不说话。是心虚默认？”赫连煊双臂伸展，搭在浴桶两侧，将她虚虚环绕。
浴桶中热气腾腾，穆凝姝内心也莫名升腾起一股子意气来。
他这般胡乱冤枉她，正常的送水行径非说得像她蓄意勾引，纵然她性格温吞，对这种莫须有的罪责也不服。
经过收集积雪时偶遇胡诌那件事后，在他眼里，她似乎已被死死钉上了“孟浪”二字。
她抿抿唇，低声为自己分辩，道：“侍奉大单于是阏氏的本分，算不得非分念想……”
说话时，她目光躲闪，理直，气却不见壮。
她太清楚面对贵人主子时该有的态度。主子不会有错，所以错的只能是下人。
或许是他现在这副模样太不严肃，她才会忍不住这么说。换作正常情形下，她必定是直接跪下认错，对错不重要，哄好主子才重要。
她再度沉默，弯腰拿起水瓢，将里面剩下的热水舀起来，避开他的身子，缓缓倒进浴桶中。
热气蒸腾下，她手上的冻疮格外狰狞。
她瞥到他的身子。
他脸上皮肤比常见的草原男儿白净许多，露出的胸膛，竟比脸面还要白上几分，应是他原本的肤色，此时热水泡过，透出不均匀的薄红。
唯一的瑕疵是深浅不一的伤痕，行军作战，不可避免，但瑕不掩瑜，依旧挡不住这副身子的金贵。
她拿着水瓢的手，距离他并不远。
有他在此对照，越发衬出她手上红紫冻疮的残破可怖。
穆凝姝发觉，他的目光也停留在她手上。
她窘迫地加快速度将热水倒进去，缩回手，慌忙解释道：“这、这个是冻疮，只是看上去可怕，不会传染的。我做事很小心，手没碰过您的水。”
赫连煊道：“万一碰到呢？”
穆凝姝背在身后的手顿时握紧。
万一碰到……是要砍掉她的手吗？
救命！
这种血腥处理办法最符合他的风格。
赫连煊道：“手伸出来。”
她微微颤抖，不敢违令，伸出手。
她手骨修长，指甲圆润，本该是很漂亮的一双手，现实却是肿胀干裂，沟壑蔓延。
他默不作声的盯看，令她越发不安，心中生悔。
她真的一心只想做好奴婢该做的事，求安稳度日。可是似乎不管她如何努力，不管是做什么，果然，不合时宜的人永远都不合时宜，弄巧成拙。
静默好一会儿，她正准备跪下认罪求饶，赫连煊却道：“你难道不知道，破溃的冻疮不能见水，尤其是热水？”
穆凝姝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道：“知道的。女医说过。不过我真的没碰水，不会弄脏。”
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解释清楚。
赫连煊没再理会她的话，长手一伸，指尖从一个银质罐子里略过，然后，停在她手背处。
穆凝姝忽觉手背上滑过一阵黏腻。
她瞬间僵住。
僵硬得极其不自然。
五根手指好似瞬间变成了木头，整个人也呈现出诡异的僵直。
赫连煊察觉到她的不正常，收回手，将刚才那个银质罐子递给她，道：“自己拿去涂。孤不想看到身旁的人顶着两只猪蹄。赫连部还不至于如此穷酸。”
穆凝姝这才醒过神来，双手接过他手里的罐子，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到他。
银质罐子中盛满了乳白色的膏体，细腻润滑，散发淡淡幽香。
* * * * * *
待赫连煊沐浴更衣结束，毡帐中寂静无声，仿若无人。
他走向穆凝姝住的侧间。
值夜阏氏的侧间是在单于毡帐的入门处，以厚重帘幕和屏风分隔，房间通常只容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套桌椅。赫连煊当上大单于后，重修毡帐时，命人将这个侧间扩大了，除了位置在单于毡帐内，其他一切跟寻常房间无异，布局宽敞，物件齐全。
宽阔的床，衬得穆凝姝越发瘦小。
她双手竟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捧着那罐香膏，坐在床上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香膏未见丝毫减少。
赫连煊抬手敲下侧间门口的柜子。
穆凝姝闻声抬头，站起来，乖巧等候差遣。
赫连煊本没有什么需要她做，余光瞥见桌上茶杯，道：“孤要喝水。”
穆凝姝眸光一亮，立刻去桌旁倒好茶水，以手掌托住杯子，送到他手边。
全程谨慎仔细，手指绝对没有触碰到茶杯口，茶水温热得当。
努力表现出自己是个称职灵巧的婢女。
赫连煊接过茶水，问道：“公主对孤的赏赐有什么意见？”
穆凝姝望向纹丝未动的香膏，哑然道：“大单于的赏赐，自然是极好的。奴婢是觉太贵重，舍不得用。”
赫连煊噙笑点头，“很好。明天中午给你加个菜，红烧猪蹄。”
她受宠若惊，正要谢恩。
他慢悠悠，继续道：“只可惜届时恐怕公主得用脚吃。”
穆凝姝疑惑，老实问道：“为何？”
赫连煊的笑意越发浓烈，“手剁了，可不就只能用脚吃。”
穆凝姝毛骨悚然，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自己的悲惨前途。
他怎么能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话！
下一刻，那只罐子就出现在她怀中，左手戳一下，右手戳一下，两只手覆盖住厚厚的香膏。
她望着赫连煊的双眸亮闪闪，道：“大单于，您看我涂这么多够不够？不够我再加点儿。”
赫连煊挑眉不语。这种人，也只有这样才能对付。
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把茶杯放在她脑门儿上，转身朝自己床榻走去。
穆凝姝收好茶杯，脑海里的用脚吃猪蹄挥之不去。
前几天女医们除了治腰，也跟她讲过冻疮之事。只是她每年冬季都是如此，早已习惯，现下心思又全在赫连煊身上，对这种小事便不甚上心。
不料赫连煊连对奴婢的要求会严格至此。
她翻出女医们给她配的冻疮药，通通囫囵倒在手背上，涂抹均匀。
她的一双猪蹄，还要呢。
* * * * * *
翌日清晨，赫连煊起床洗漱，穆凝姝跟在前来伺候的侍女们身后，静默观望。
帐中每天都会有侍女来服侍，做完事后，就会离去。
先前在帐中这段时间，穆凝姝行动不便，而今身子好转，她便跟在队列最后，观摩学习如何服侍贵人。
这些侍女手脚麻利，做事很快却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训练有素。
赫连煊换好衣裳后坐到镜前，镜中恰好映照出边缘处的穆凝姝，正看着他。
他望向镜中的她，与其对视，“公主，过来。”
穆凝姝走到他身旁，照旧一副乖巧模样。
他嗅到点儿淡淡的香膏芬芳，垂眸看向她的手，道：“很好，腌入味儿了。”
话传到穆凝姝耳朵里，她抖了抖，想到了猪蹄。
腌入味儿的猪蹄。
她慢吞吞将垂于身侧的两只手往后挪，挡在背后。
赫连煊收回目光，看向镜子，吩咐道：“公主，你来替孤绾发。”
正在替他梳发的侍女闻声而停，将手中雕刻精细的牛角梳交给穆凝姝。
穆凝姝接过，硬着头皮上场。
茶褐色卷发浓密蓬松，在熹微晨光中泛着淡金，触感如绸缎。
她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他。
昨日她也这般在后面学习，看过侍女给他绾发。她学东西，向来很用心，也很快。
她回忆着并不复杂的绾发。两鬓的长发分成三股，编辫后绾在后面，前额则佩戴抹额。
发丝绕在指间流转，被她辫成一股股，虽是第一次做这活儿，却颇为灵巧，只是因为不熟悉而速度稍慢。
札木尔进来，见赫连煊在绾发，提醒道：“大单于，时辰到了。”赫连煊刚登王位，朝中事务繁忙，每天都是算着时间安排行程，今早的朝会全是军政大事，赫连煊很重视，不会迟到才是，他才会进来看情况。
赫连煊却不紧不慢，道：“急什么，绾你的发。”
这句话是说给穆凝姝。
札木尔一来，她明显加快了动作，额间也沁出层薄汗。
待大功告成，送走赫连煊后，她舒口气。
他没再提加餐，看来她的手暂时保住了。
侍女们未如平时那般直接离开，反而又进来一批人，个个手中都拿有托盘，上有衣裳发饰等物。
为首的年长嬷嬷行礼请安，恭敬道：“奴婢见过凝姝阏氏。奴婢是奉大单于之命前来，托盘里的东西皆为赏赐。”
侍女们随之行礼，然后在嬷嬷的指派中忙碌，替穆凝姝沐浴梳妆。
穆凝姝不明就里，任由侍女们摆弄。
她想了想，觉着此事很好理解。
地上扔着她换下的旧衣，颜色灰败，即使她再努力浣洗，这种褪色旧衣也看不出干净。
大单于身旁的人，哪怕是个奴婢也不能太寒酸难看，昨晚赫连煊才刚嫌弃过她的手，今日让人来把她弄体面些，也挺合理。
侍女们熟练灵巧，很快便将穆凝姝洗漱干净。
新送来的衣裳款式众多，颜色鲜丽。
穆凝姝挑了件藕荷色裙裳，领口袖口饰有白狐毛，看上去蓬松温暖。
侍女们替她换上衣物，替她将梳洗过的长发烘干，再绾发梳妆。
敕加族人不分男女，都喜欢拿以各色宝石串成的串子来编发，宝石坠在发间，华丽璀璨。方才赫连煊绾发时，两鬓的辫子也用红宝石珠串装饰过。
穆凝姝生得极为柔美，配上这身衣裳，再将长发绾成敕加族样式，整个人玉雪可爱，哪里还有方才那灰头土脸的模样。
打扮的时间一长，几个做完事年纪尚浅的侍女们候在一旁，忍不住说起小话来，偶尔朝穆凝姝看去，掩嘴偷笑。
穆凝姝朝她们望去，心中忐忑，不知自己做了何事，惹人小话连连。
她从前也被人议论，从来都没什么好话。
替她妆点面容的侍女看出来，笑道：“凝姝阏氏莫多心，她们是在说，您同我们敕加族女子长得不一样，很漂亮。”她想了想，继续道，“嗯……是种很温柔的漂亮。”
这个侍女，居然说的是姜国话，虽然不太流畅。
穆凝姝顿感亲切，惊喜道：“你怎会姜国话？”
这侍女名叫阿香，笑答道：“奴婢小时候，家中曾在边境经商，所以才会说些。”
奴婢们最会看人眼色，经过一上午的侍奉，阿香看得出这位凝姝阏氏性子极为软绵和气，很好伺候，不似有些刁钻刻薄的阏氏，动不动就上手掐打她们。因此，她们才敢偷偷说话。
阿香望向那几个说小话的侍女，眨眨眼，又道：“我们刚才还在说……难怪大单于这般宠爱您。”
穆凝姝大惊失色，道：“可别乱说。没有的事。”
这种话若是传到赫连煊耳中，搞不好他会以为是她有意为之，借侍女之口散布消息。
阿香以为穆凝姝是在害羞，笑道：“凝姝阏氏，你们中原人真容易害羞，这有什么，君王宠爱，应当是值得骄傲的事。大单于登王位后，就只宠幸过您一人，您还日夜留宿于此。此等宠爱，难得一见，王庭里都知道。况且……”
见阿香忽然停顿，穆凝姝心跳一滞，既怕知道，更怕不知道，忍不住问：“况且什么？”
阿香笑道：“况且您这脸色神情，一看就是夜里没休息好。大单于不愧是草原英勇男儿，他倒是精神得很。”
她话一出，周边几个侍女亦是捂嘴偷笑，一副了然模样。这些日子大家来伺候赫连煊梳洗，阏氏不是躺在床上，就是捂着腰，行动迟缓。大单于倒是不管多早起来上朝，都器宇轩昂，容光焕发。
穆凝姝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阿香已经给她上了层白粉，却没能遮住眼底下的两团青黑。
她面若娇花照水，配上这乌黑眼圈，再结合阿香的话……看上去果真像是整个人都被赫连煊蹂躏吸干了。
穆凝姝蓦然失语。
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等到梳妆结束，侍女们收拾好东西，已是午膳时间。
赫连煊政务繁忙，中午不常回来，多在王庭政务大帐那边用膳。
但他寝帐中的饮食都是按照大单于的规格准备，他不回来，这些饭菜就便宜了穆凝姝。
今日赫连煊却忽然在午时回来。
好在穆凝姝心思细致，她向来都是等到用膳时辰彻底过去，确定赫连煊不需用餐后才会吃饭。
即使这样一来，每回都只能吃冷掉的饭菜，穆凝姝却觉得有安全感许多。她对吃穿用度的容忍度都极高，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活，其他都好说。
穆凝姝闻声，起身相迎，接过赫连煊脱下紫貂斗篷。塞外严寒，皮草斗篷厚重，雪落到上头融化后不容易干透。
她仔细拍打着斗篷上的落雪，神情是惯有的认真。
赫连煊道：“公主又不长记性，想加餐了。”
穆凝姝一滞，即刻停下动作，将斗篷放去燃有松木的薰笼上烘着，回到餐桌旁，站在一旁侍候。
赫连煊眼神停留在她微微低垂着的脸上。
她上了轻薄淡妆，粉面桃腮，藕粉白毛边的衣裳，越发衬得她温柔婉约。
她素来是个美人。
纵然明珠蒙尘，微微拂尘，明珠依旧是明珠。
只是他没想到，效果如此卓绝，才换了身衣裳首饰罢了。
赫连煊落座，穆凝姝自觉为其布膳。
赫连煊道：“今日孤听说了一些流言，颇为有趣。不知公主可知晓？”
穆凝姝摇头道：“奴婢很少出去，应当不知。”可千万别是早上侍女们的浑话。
赫连煊唇角勾起，道：“草原上盛传，有个中原来的女子十分厉害，将孤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夜夜独宠，半分眼神都不给敕加族的女子。还有人说，此女厉害至此，必是修习过中原妖媚邪术，听闻曾为孤的庶母，怕是早已在孤还是太子时就跟孤暗通款曲。”
穆凝姝茫然，怒道：“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她才半个多月未出去走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如此离谱了吗？本以为侍女们捕风捉影已是极限，不料赫连煊带来的这遭消息，更是胡说八道。
赫连煊点头，看着穆凝姝，“孤也觉得。”
难得他跟她想法一致，她心中宽慰。
他继续道：“所以孤帮你辟谣了。”
穆凝姝正要谢恩，却听他道：“孤说，那女子绝对没有修习妖术，她只需朝孤笑一下，就将孤迷得神魂颠倒，从此走不出她的毡帐。”
穆凝姝顿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直直朝地上栽倒。
赫连煊眼疾手快，一把抵住她的肩，将她揽入怀中，传唤女医。
穆凝姝躺在床上未醒，眼底青黑深重。
女医检查过后，心存狐疑。
赫连煊蹙眉，“她情况如何？”
女医回禀道：“大单于不必担心，凝姝阏氏只是过于疲乏，一时撑不住，昏了过去，没什么大碍。只是……”
赫连煊：“直说。”
女医委婉道：“只是阏氏长期受累，血气亏损，底子本就不好。大单于盛宠之下，她夜不能寐……这样下去，恩宠虽好，阏氏怕是也难以承受啊。”
赫连煊自然明白，女医在暗示他节制，可是他根本还没碰过她。
他也并未要她夜里值守，不该疲倦至此。
赫连煊心中生出一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