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天大寒,四下冰封,大雪三日。

    阿智的病,赶在年前好了。

    林夫人说这次风寒不过五六日就全好了实在难得,非要在大雪初霁的日子带她去上香。

    阿智不想去,说天太冷,她不想动弹。

    但是林夫人说,年前是一定要去一趟沐天寺的,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不去日后会更冷。

    哥哥表示母亲说的对。

    阿智无法,只能穿了一层又一层,裹得严严实实地跟着哥哥和母亲坐车出门。

    哥哥给她毛毯盖着腿,说:“母亲怕你冷,早就在马车里围了一层厚毛毡,你捧着手炉,怎么会冷。”

    阿智点头,“我知道,只是去寺里要徒步,又不能坐着进寺,到时候还是冷。”

    哥哥笑话她身子弱:“你多动动,身体健健康康的,哪里就像现在这样怕冷了。”

    阿智直撇嘴。

    她向来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让她多走两步她都累,她才不想去锻炼身体。

    林夫人知道阿智的脾性,笑着拉过她的手,拍拍,再放在手心里暖着。

    阿智冲母亲甜甜笑,心里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林智除了是林家的女儿之外谁都不是,这样最好了。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沐天寺,刚进寺门,就有人跟哥哥打招呼。

    “林兄!”

    哥哥定睛一看,忙上前去,“关兄,许久不见!”

    听这称呼,阿智下意识就猜这人不会是关希越吧?

    哥哥和那人寒暄一番后,两人一起过来。那人穿了一袭绿袍,外面罩了件灰蓝色的大氅,玉冠束发,端庄有方。

    哥哥笑道:“这是家母和舍妹,今日一同前来上香。”

    那人便笑着见礼。

    哥哥介绍他:“这便是关兄,关希越,东林先生的关门弟子。近些日子才回京,母亲怕也是许久不见他了。”

    林夫人欣慰地看着关希越,笑道:“果真是多年不见了,这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了呢。希越离家这些年辛苦了,不过也越发俊郎了!”

    关希越笑着道谢。

    哥哥看向阿智,很明显在等她说话。

    阿智本来都耐住了不开口,可是哥哥眼神来来回回太明显了,弄得她实在有些尴尬,只能顺着他向关希越问了声好。

    本来就是客气一下,可关希越很认真地向她说:“林小妹好,近几日天气严寒,要多加注意。听闻你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知现下如何了?可好透了?”

    阿智扯着唇笑:“好了,都好了。这次便是来上香谢佛祖保佑呢。”

    关希越又道:“世间多恩求,佛祖也忙。林小妹还是多加珍重为好,不然病痛加身,难受的是小妹,心疼的,是大家。”

    阿智还没接话,哥哥就插嘴:“叫什么林小妹,就叫阿智嘛,本来以前也熟。”

    然而关希越一愣,“阿知?”

    下一刻,他反应过来,笑道:“那不如叫阿言吧,我怕哪天叫你知舟的时候再叫错了。”

    闻言,阿智抬眸看他一眼。

    又是阿言。

    哥哥只是笑,“都行,又不是什么外人。”

    关希越继续说着,“阿言怕冷,出门要多穿衣服,手炉有带着吗?没有的话我这边有一个。”

    阿智忙拒绝:“有,我带了。”

    起风了,带着树梢的雪漱漱而落。

    关希越便道:“进殿吧,外面也冷。”

    林夫人顺着他的话,带着一行人进殿去上香了。

    阿智伸手要去取香,关希越便递了燃着的香来。

    他笑着,一直看着她。

    阿智不好拒绝,便接了。

    拜三拜,叩谢神明佑我病愈。

    再三拜,愿神明保我顺遂,家人康健,一生平安。

    起身,关希越像是接替了小芸的身份一样自然地将手炉送到阿智面前。

    母亲和哥哥都在旁边,都转开了脑袋看向了别的地方。

    阿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她笑了笑,接过了关希越的手炉,诚恳地道了谢。

    见母亲和哥哥不动声色地走开几步,阿智也开口,“关大哥……”

    呃,不太好说……

    “今日是哥哥请你来的吗?”

    关希越却摇头,“并不是。”

    他看看阿智,笑着道:“不过我说不是,阿言似乎也不信,是吧。”

    他的笑很奇怪,看着是在笑,可总给人一种他没有笑的感觉。仔细看过去,却是眉眼弯弯,挑不出任何毛病。

    阿智几乎要以为自己出毛病了。

    “关大哥还是不要叫我阿言了。”阿智道:“我不习惯。”

    也许是当初林知言追着关希越跑的时候他就那样叫她吧。

    可是阿智实在听不惯,更不想在别人的一声声“阿言”中渐渐把自己当成林知言。

    她是林智,只是林智。

    关希越听了,沉思了片刻,像是在妥协:“那不如,我跟知舟一样唤你言妹?”

    阿智无奈,“哥哥喊我阿智,或者小妹。”

    看关希越的样子,阿智无奈又道:“姐姐已经出嫁,家中现如今只有我和哥哥,关大哥不必非要点出我的名来。”

    关希越笑笑,最终还是喊她一声小妹。

    阿智让自己笑起来,抬眸看向大殿之外。

    那里枯枝纵横,棚着这三日累积的雪,经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抖落不少雪沫子。

    几个头上顶着烟青戒疤的小师傅穿着厚棉衣拿着竹扫帚正一下一下地清理院中的落雪。白雪映着姜黄的墙面,沙青的身影被稀薄的阳光映在雪上,拉长,直折在那墙上。

    阿智想,刚刚自己表现得应该很明显了吧。

    这个据说聪明如斯的关希越,应该能明白自己只是将他当成哥哥的朋友来看待,应该清楚自己并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姻缘上的关系了吧。

    只是,阿言,阿言。

    是林知言吗。

    关希越还是很听劝的。

    虽然阿智费了不小的劲儿,跟他委婉地传达了自己不想这么“早”嫁人的想法。

    本来阿智以为关希越会不理解,像她母亲和父亲一样不理解。

    可是关希越说:“没关系,你才十八岁,对你来说这正是大好的年纪,你不必为这些事烦忧。”

    阿智听了,忍不住问他:“你不觉得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是很离谱的事吗?而且到现在了我还不想……不那么想嫁人,你不觉得我这离经叛道吗?”

    关希越竟然不觉得,“你开心就好。我如今也二十二岁了,不也没有成亲吗?”

    阿智刚想说你是男的,但是眨了眨眼,没有说下去。

    可是关希越又说话了,“你不必多担忧,我在你身后。”

    嗯?

    什么玩意儿?

    阿智掉头看他,歪着脑袋,大大的眼里满满的疑惑。

    关希越接着说:“你现在还不想成亲,那就先不成亲,我等着你,等你愿意成亲了,我再娶你。”

    !

    阿智懵了。

    “谁说——”

    发觉自己声音太高了,阿智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问他:“谁说要嫁给你了??”

    关希越一脸茫然的样子,阿智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知道,你跟吴姨说,又跟我哥约在这里跟我见面,但是这不代表我愿意嫁给你啊!”

    阿智着急得不得了,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我才见了你一面,一面!虽然我小时候追着你跑闹着要嫁给你,但是那是小时候,明白吗?小时候!谁小时候不是个毛孩子啊,毛孩子的话能信吗?!”

    “我们见面,说话,我们现在顶多算朋友,还是要隔着我哥的朋友。你怎么能张嘴就是嫁娶之事呢?!”

    关希越脸色有点白。

    阿智看他不对,小心翼翼地想是不是自己话太重了。

    可是不这样说,他就要多想了啊。

    还是得狠点心。

    可是关希越又笑起来了,他一边摇头一边笑,笑着问她:“你这些年也是这样拒绝旁人的求娶的吗?”

    明明刚刚他才被抢白一番,可阿智觉得,他现在才是真的在笑。

    跟刚才那种笑完全不一样的,发自内心的笑。

    阿智脑门上问号一个接着一个,“你怎么了?”

    关希越缓下来,咳了咳,“无碍,无碍。我只是想到,这些年你一直被人说嫁不出去,原来是这样。”

    阿智略感尴尬。

    “不过这样也好。”

    听他这样说,阿智后背汗毛立马又立了起来。

    他微笑着,安抚阿智:“别紧张。我是说,你不想嫁,就不用嫁。但如果你想嫁了,我可以帮你……兜底。”

    阿智有点不太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问:“你喜欢我?”

    想了想,补充道:“你喜欢我这个员外郎的小女儿?就那个被全京城人笑话嫁不出去的林知言?”

    她特地加重了“林知言”三个字。

    就是要看他反应。

    然而关希越的反应堪称完美。

    他只是笑着点头,未发一言,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下又变成阿智手足无措了。

    一个许清深不够吗,怎么还有个关希越呢?

    回家的路上,哥哥特地和关希越一起骑马在外,让阿智和母亲单独在马车里说话。

    母亲问阿智,“你觉得希越他怎么样?”

    见阿智不语,母亲打趣她:“小时候是谁说的,长大了我就要嫁给关哥哥~”

    阿智撒娇装痴,“娘,那是小时候嘛,这不都过去七八年了嘛。”

    “七八年了。”母亲感慨不已,“要是你还跟七八年前一样,我就能放心把你嫁出去啦!”

    “娘说啦,不嫁人也没关系,反正娘会疼我的。”

    “那你嫂嫂呢?”母亲将阿智扶起来,问她:“爹和娘迟早会离开,到时候家中你哥哥嫂嫂掌家,万一你嫂嫂不容你,你当如何?”

    阿智噘嘴嘟囔,“娘怎么知道嫂嫂一定不容我呢……”

    “我知道阿智你不想随意嫁人,可是,你已经十八了。”娘拍拍阿智的手,“京城流言蜚语如刀,娘不想你被人指指点点。”

    可是嫁人就一定好吗?在这个年代,女儿出门为妇便矮人三分,哪怕夫妇二人情投意合,也难免各种争纷。婆媳妯娌关系,自古就是不解的难题。阿智没把握自己能处理好。

    更何况,这个所谓的“夫君”,还不一定会看待自己如珍似宝。

    阿智叹气,“娘,我不怕,您也别放在心上。”

    想了想,还是安慰娘亲一下吧,“我也是去求过姻缘的,只是道长说我不该早嫁,姻缘自有天定。慢慢来,定能遇见最好的。”

    娘亲若有所思,“我觉得,希越就挺好的,也是打小就在一起玩过的,知根知底。”

    “可是娘也是过了许多年这才见他一次。”阿智看了一眼车窗,“这外出的许多年,谁知道他到底成长成什么样了呢。”

    “可是你爹爹亲眼目睹圣上亲口夸他呢。”

    阿智低眸,“才华横溢不妨碍他是个人渣。”

    看母亲被吓到一般,阿智扬起笑容,“娘你想什么呢,我就是一说。人心隔肚皮,圣上夸他说明他为人臣好,但是这跟他为夫君好不好可没有半点关系哦。”

    母亲虽然知道她是在拒绝,但她说的也没错,“又不是明日就让你嫁过去,先熟悉着慢慢来嘛。”

    母亲突然握紧了阿智的手,“莫不是,阿智你见了青王……”

    轮到阿智被吓,她连忙摇头,“不,娘,没有,你别乱想,我和他不熟。”

    看娘不放心,阿智便将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通。“他说要请我去看花灯,我没答应。”

    握着阿智的手慢慢卸了力,可是林夫人愁容不散。阿智知道自己的婚嫁娘亲一直发愁,可自己又没办法做出什么承诺,只能当个哑巴,一言不发。

    马车外,雪沫子随着风飞舞,偶尔有一些刮落,点在关希越玉冠上,也很快就化了。

    林知舟特意和关希越一起落在后面,就是不想他听见妹妹和母亲的对话。

    可是他不知道,关希越如今,早已耳力非凡。别说是五步之外马车内正常谈话,就是百步之外,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见关希越脸色不太好,林知舟问他怎么了。他笑笑,扶了扶玉冠,“刚刚有些碎雪掉进来了。”

    林知舟哈哈笑着,“你是文人,身子骨弱些。跟我妹妹一样,怕冷很正常。”

    关希越笑笑,问:“今年上元,你们可要出门观灯?”

    又是一年上元节,林知舟唏嘘一番,“我会出去走走,阿智可能猫在家里看会儿烟花就睡了。”

    察觉到不对劲,关希越问,“怎么?小妹不出门放灯玩耍吗?”

    她明明最喜欢热闹了啊。

    林知舟解释道:“四年前阿智和我大姐二姐一起逛花灯会,跟别人闹了点不愉快。回来后阿智被罚在祠堂跪了一晚呢。打那之后,阿智就不喜欢逛花灯会了。”

    关希越皱眉,“我听说,那次虽然有些争端,但是并非因小妹而起。而且后来林二小姐在竞彩中得了头名,似乎也是小妹的功劳。怎么反倒是她被罚了祠堂呢?”

    林知舟挠挠脑袋,有点尴尬,“我当时不在那边,赶到的时候二姐已经拿了头彩。后面阿智被罚,父亲也没告诉我原因。”

    闻言,关希越没再发话。

    林知舟当时也没多想,跟他一起晃晃悠悠地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就回去了。

    一直到上床睡觉前,林知舟才反应过来——关希越这些年一直在外,他怎么知道当年阿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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