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蒋冬至的关系很复杂。说是兄妹,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又确确实实这样在同一个屋檐下称兄道妹地过了那么多年。

    而在最最开始,他们只是对门的邻居,是互看互不顺眼的关系。

    睡梦中回忆再度重演。

    那会儿他们还都在临霞市上学,蒋冬至父母在国外做生意,偶尔回国,程拾醒父母见他一个人孤零待在对门,便时不时照拂一二,这份照顾使两家关系越来越好。

    直至某天,程拾醒父母决定去做战地记者。

    两位原本就是搞新闻这块的,又都是说干就干的个性,蒋冬至父母一句“放心吧,醒醒有冬至照顾着呢,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两位立即跟上头报了名提着相机出国了,偶尔想起她,就在家庭群里跟她报备一声,示意她自己还活着。

    频率不定,生死由命。

    生死由命,也指刚被蒋冬至“照顾”时快要疯掉的她。

    程拾醒被散养惯了,凡事只求一个活得舒心,而蒋冬至死规矩烂多,每天皱着眉揪着她哪里哪里没合他心意的点不放。鞋子要摆放如何整齐、衣服不能堆叠在椅子上、十一点前得回家……

    生活习惯调和成了个问题,加之那时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脾气刚硬暴躁,一个刚刚高考结束青春期的叛逆劲还没过,另一个向来是无法无天谁也别想管的性子,家里吵得天翻地覆,谁也不肯低头。气得程拾醒常常委屈地在家庭群里发消息,拿99+换来两条平安。

    只是后来,战火无眼,炸碎了程拾醒和父母之间维持的那份“频率”,被尘土埋在遥远的国度,从此再无音讯。

    再后来,他们年纪渐长,脾气收敛。

    程拾醒从朦朦胧胧的梦中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

    整理好床铺后,从衣柜里捞出件红色小挂脖与牛仔短裤套上。阳光被窗帘挡了个彻底,待她拉开一瞧,明媚的光线瞬间洒满整间屋子,促使她下意识眯起眼。

    广吴的天气好得可真够吓人的。

    程拾醒一出房间,便瞧见有道一周不见的熟悉人影正坐在餐桌前,侧对着她,黑裤之下长腿随意搭放着,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指尖敲击着眼前的电脑键盘,听见动静,眼都未抬。

    “醒了?”

    “嗯。”

    “粥在电饭煲里保温。”蒋冬至脊背往后一靠,伸手摘下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随意抽了张纸巾擦拭着镜片,“还有蜂蜜水,在厨房大理石台上。”

    她身形微顿,语调不变:“我不爱吃甜的,哥哥。”

    他应了声,眼镜被搁置在桌上,金属架触碰木质桌平面发出一声细响——蒋冬至近视度数不高,仅在办公时会戴上。他撩起眼皮,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眼睛上,瞳孔在光线下颜色偏浅,这样不动声色地同他对视,也没移开。

    他眼睛一垂,继续问,像是闲聊般随意:“昨天跟范茹画出去玩了?”

    她诧异地一挑眉,很快就恢复神色,只应了声。

    “几点回来的?”

    “你呢?”程拾醒不答反问,“今天早上的飞机吗?”

    “昨晚十二点三刻到的家。”蒋冬至眉梢一压,“你没听见我回来的声音吗?”

    程拾醒笑了下,“大概是睡太熟了。”

    “是吗?”蒋冬至看着她,良久,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道,“我原本怕回来动静太大,会吵醒你。”

    “不会。”

    “那就好。”

    他原本搭着的腿放下,起身时顺便将电脑合上,同她擦过肩,径直迈向厨房。程拾醒跟在他身后,瞧着他从壁橱里捞出个碗,指腹一按,电饭锅盖弹开,热雾连带着香味一起晕散开。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那件款式简单的白色短袖上掠过,忽而想起,昨晚离开酒吧前,台上那个手握话筒唱着《What If I》的男生,也是这么一件白色短袖,整个人被笼在舞台明亮的灯光下,眼睛半阖,青涩,但不见怯场。

    “程拾醒。”头顶有道声音唤她的名字,音色低沉,一下将她从昨晚清亮的嗓音与轮转的灯光中拉回来。

    她嗯了声,尾音上扬,回过神来一瞧,这才发现蒋冬至盛完了粥,右手端着定在她面前。程拾醒道了声谢,方要伸手接过,面前那只端着瘦肉粥的手微微一收,避开了她的动作。

    程拾醒仰起脸,蒋冬至此刻正低着眼,注视着她,见人抬头望过来,终是没忍住,唇一张,吐出几个字:“以后少撒谎。”

    她轻轻眨了下眼,不解地歪头,“比如呢?”

    “比如,在跟我道过晚安说困了后的第二个小时二十三分钟,被我的同事撞见和你那位闺蜜在酒吧。”

    程拾醒啊了声,恍悟,惋惜着昨晚光顾着聊天,都没仔细看周围有谁。

    怪不得,原来是这样。

    “哪个同事?我只来过你公司两次,还有人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啊。”

    “别扯开话题。”蒋冬至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十一点前回来,你跟范茹画两个女孩子家家,大晚上待在外面出事了怎么办?”

    “何时何地都容易出事,手机充个电都有一定几率会爆炸。”她耸了下肩,“人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活在当下。”

    “那是手机有质量问题。”蒋冬至提醒完,继续说,“还有,少随随便便通过别人的好友申请,这个社会上居心叵测的人多了去了,万一……”

    话还未说完便先失语,程拾醒不知从哪弄来了块蔓越莓小饼干,用透明袋包装着,塞进他的左手掌心,低头时唇微不可见一抿,再抬头时笑意盈盈,“哥哥,你说得对。”

    蒋冬至摩挲着左手掌心里塑料袋的质感,停了原先的话题,嘴角耷着,眉宇间充斥着一股烦,“别拿这副表情跟我说话。”

    “我饿了。”程拾醒隔空点点他手里那碗粥,神态自若,“快要冷掉了,哥哥。”

    他定定看了她许久,四目相对,最后他先叹出一口气,将碗筷递予她,先行一步出了厨房。

    程拾醒出去前扫了眼大理石台面,压根没有什么蜂蜜水,只有一颗葡萄味硬糖。

    果然,那句是蒋冬至用来套她话的。

    她盯着那颗糖,半晌,还是伸手,将它装进口袋。

    -

    程拾醒和蒋冬至在家时聊天并不多。一个在客厅办公,一个在房间学习。期间蒋冬至敲过一次她的房门,端了碗切好的西瓜进去。除此以外便再没什么交流。

    下午三点,程拾醒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她报了一位健身教练的私教课,主要是为了塑形。教练名叫江含,挺温柔干练的一个姐姐,一年课上下来两个人已成了朋友。

    一节课总共一小时,结束后暴汗。程拾醒坐在更衣室旁的椅子上喘着气休息,江含递来一瓶盐汽水,她接过后道了声谢,仰起脸灌了两口,道:“我下周日有点事,就不过来了。”

    “行。”江含低头瞧了眼手机,忽而弯唇一乐。

    “怎么了?”程拾醒问。

    “我弟,说要来健身房找我。”江含道,“还问我你是不是也在,要不要晚上一起吃个饭。”

    “不了。”她婉拒,“学校今晚有活动,我待会儿洗个澡就得走了。”

    “你可真忙。”江含回了消息,被捏着的手机在掌心一转,收回口袋,瞧着她似笑非笑,“话说你前段时间分手了啊?”

    “嗯。”

    江含意味深长地啊了声:“昨天我弟还在偷偷摸摸向我打探这个问题,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程拾醒拧上瓶盖,起了身,“我可不跟熟人的弟弟谈感情。”

    江含挑眉,“那就是没戏咯?”

    “你知道我什么样子。”程拾醒歪了下头,垂着浓密的睫毛望她,淡笑,“到时候分手了,你多难做。”

    “行了,我清楚了。”她也跟着起了身,从鼻间叹出一声长息。

    -

    程拾醒在健身房洗了个澡,换上衣服,便打车回了学校。

    夏季的天色暗得慢,五点钟仍艳阳高照,今晚学校里有招新活动,一张张桌子在草坪上围成个大圈,人潮涌动。中间那块空地有音乐社的手持话筒唱着歌,四周围了些人举着手机录视频,清亮的嗓音与周围嘈杂的张罗着招新的人声混在一块,穿透天际。

    程拾醒慢慢悠悠晃过去,还未找到舞蹈社的位置,先有人扯着嗓子大喊了声:“社长!”

    她扭头望过去,赵期玉小跑过来,拉着她往摊位处走,嘴中碎碎念:“我刚还想着给你发消息,问你什么时候到呢。”

    摊前聚了好些人,弯腰填着报名表,郭效正前倾着身子跟新生介绍社团基本情况,介绍得口干舌燥,正要抿口水,余光里瞥见她,眼睛一亮,立即转过头来,同她打招呼:“社长!”

    “别叫我社长,我都退位了。”程拾醒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从桌上捡了颗糖,确认了下口味,这才剥开包装咬进唇齿间,脸侧瞬间鼓起一块,“招得怎么样?填表的人多吗?”

    “还行。”郭效道,“我跟赵期玉打算下周六办次面试,你要来吗?”

    “我就不来了。”她摇摇头,“我都退社了,你们俩看着吧。”

    “行。”

    草坪中间的男生唱完了歌,顺带还宣传了一波音乐社:“如果你喜欢音乐,喜欢唱歌,请来音乐社,我们有专业的声乐老师指导,有优秀的学长学姐可供请教……”

    有社员从中央的人群里气喘吁吁挤出来,跟程拾醒道了声好,扭头去同赵期玉交谈:“赵社长,音响空了,咱们社要派人上去展示吗?”

    “可以啊,拉一波存在感。”赵期玉欣然点头。

    “但我们这需要人手。”郭效蹙眉,“社里好多人现在都不在学校,我俩要留在这里看摊子,你得去发传单。”

    “这不还有个人吗?”赵期玉慢慢转过身,将炙热的目光落在了坐在易拉宝阴影下,一手抵着下巴的程拾醒身上,“又到你为我们社发光发亮的时候了,前社长。”

    程拾醒没动,只这么放松地倚着椅背,抬着眼瞧她。两端锁骨阴影深陷,穿过红色的挂脖肩带,延伸至肩。

    赵期玉双手抱拳在胸前摇晃,声音拉出波浪线,求她:“社长——”

    “咦,你怎么每次都是这么一招?”郭效往边上挪了挪椅子,嫌恶。

    赵期玉翻脸无情,呸他声:“又没喊你,少管。”

    程拾醒忍笑,轻咳两声。

    她嚼碎了齿间的糖果,甜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放下了支下巴的手,撑着椅子边缘站起,道:“知道了。”

    “你看。”赵期玉冲郭效一耸肩,“招不再多,有用就好。”

    郭效:“……”

    程拾醒用手机连了音响的蓝牙,社员在边上凑过脑袋来看她的手机屏幕:“程社长,你跳什么啊?”

    她手指滑动过屏幕上的歌曲,最后指尖停在某一处,轻触,音乐立刻通过音响在草坪上扩散。她将手机往社员手中一递,边朝人群中央走边扬声回答:“《genie》。”

    天际的艳阳总算被熬到昏沉,缀在高空摇摇欲坠,像打翻了一瓶红色颜料,泼墨在天幕之上,将原本的湛蓝染成一片绚丽的色彩。

    程拾醒在中央站定,单膝微曲,头微垂,在鼓声掷地有声之时抬起头,踩着节奏朝前迈出几步。

    跳舞时的程拾醒自信又放松,带着股慵懒的劲,每个动作都似乎毫不费劲,幅度却都恰到好处,身后的路灯盏盏亮起,就在这夕阳迟暮之际,在漫天晚霞之中,她在此刻是带刺的玫瑰,是热烈的烟花,是比正午的烈日还要耀眼夺目的存在。

    张扬漂亮得紧。

    而蒋冬至此时站在人群开外,手里还捏着办公文件,远远眺望着,隐隐听见身侧有人窃窃私语,带着惊叹地讨论着他这位从小到大去哪里都引人注目的妹妹。

    “这个是你妹妹吧?”同事站在他身侧一同看着,嚯了声,“你妹妹……挺有魅力啊。”

    他眉梢微动,只瞧着,不置可否。

    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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