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赏着沿途美景,半个时辰后终于登上胥山山顶。

    望胥山的望山面向官道,交通便达,便于草木泥料运送。

    因而多数道观建于其上,多为信徒神往。

    但要论宗派的核心宫殿其实多建于胥山上,机要地盘自然谢绝外人来访。

    胥山回门之路多奇巧,就山势阴阳为基,辅之于符箓之功。

    借天干地支为阵脚布下这八阵,以中清派独门法术定其方位,要入其内也需以法术催动。

    因这乾坤秘阵的玄奥,施法催动所需力度微妙,极其考验功力。

    故而若弟子尚且年幼,无力催动,则多靠长者。

    当初戚岁和第一次下山正是如此。

    然而待弟子满十二岁,掌握一定功力,宗门就会开设课门授其技巧。

    戚岁和十岁下山,还是懵懂小儿,出行都是江赁吾施法,她在一旁边看边学。

    待她同年同清风道长一齐回来,江赁吾就破例让她来做。

    正应了江赁吾的仙骨说,她的悟性极高。

    对许多人需要开专门课花上几月功夫的法术,她只需看几次,再自己上手尝试几次就信手拈来。

    之后往来开阵的活自然而然就落在戚岁和身上。

    两人走到山道尽头,往上是荆棘密布,别无他路。

    一旁有一块高约数尺,二丈宽的巨石矗立,依着一滩山涧滋养的清潭。

    戚岁和右手掐诀,一道清冷白光游龙般射出。

    只见那道白光汲半盅潭水,水花凝聚于空再分出细缕银丝沿巨石上的纹理游走。

    不多时,那巨石之上隐现一道八卦阵图。

    再用左手凌空使出招式,将其中的宫位回正。

    阵图之中飞速轮转,渐渐看不见细节。

    只余下一轮刺目银团,迸射九丈光芒芝指无路丛木。

    一瞬时间竟如一把神斧凿空凭空开出一条上山道路。

    沿着窄路走上十里,眼前豁然开朗。

    山下春花已近凋谢之期,可胥山山头却是漫花云汇。

    美轮美奂的宫殿傍山而建,错落其中。

    因中清派尚白色,宫殿多是白墙青瓦,与这素雅花色相间,有种相得益彰的美感。

    花影下的龟背小道错综于碧绿之中,来往着刚练功回来的中清派弟子,好巧不巧这队伍为首的就是李吉元。

    李吉元远远便瞧见有两人上山,心下猜定是清风长老和戚岁和,走进照面,与儿时的偶像再次相逢心情却是复杂。

    他作揖礼道:“弟子拜见清风长老。”

    话音刚落,其身后随行的弟子也纷纷行礼拜见。

    其中许多新面孔,大概是他们在外的这几年新招的弟子。

    有的恪守礼仪,目不斜视。

    有的难忍好奇,略微侧身,想将这活在传闻中的清风长老看个清楚。

    “起身吧,”江赁吾拍了拍李吉元的肩膀,“我早说过的,见我问声好就够了,无需多礼。”

    江赁吾见李吉元曾经张扬的气势收敛许多,身后带着一群面孔稚嫩的弟子,更显威严,想起戚岁和在知味楼说的话,忍俊不禁。

    又拍了拍李吉元的肩膀,“吉元真是长大许多,能当大任了。”

    李吉元听清风长老的夸赞,还是没出息地激动了一下,一股赧然浮上脸庞,“谢清风道长,弟子难当。”

    江赁吾笑了笑,“你既拜过莙渊兄门下,虽他已尸解成道,按理还是叫我一声师叔吧。”

    李吉元一怔,随即拱手,“师叔。”

    江赁吾欣慰点头,又说:“门中其他长老现在何处?”

    李吉元回:“长老们正在肃律堂议事,这会儿应当差不多结束了。”

    江赁吾点点头,一开双袖,说道:“我和你戚师姐赶路回来,现在一身风尘,眼前过去不体面,有辱斯文,所以我们就先回宫室收拾一下。”

    “当是如此,师叔你和戚岁……戚师姐请去,长老们问起我会说明。”

    江赁吾满意颔首,“走吧,徒儿,我们先回去收拾一下。”

    中清派的宫殿根据功用分域而聚。

    长老们的休憩的宫室多在山南地带,长老居正殿,弟子则居偏殿。

    只不过这派中长老多是得道高深,一年大多时候不在殿中,而是在这望胥山寻一福地山洞清修。

    因而住在其中的多是已拜师的弟子。

    江赁吾的宫殿较偏僻,他这人放荡不羁,做许多事不说违背宗门教义,甚至是违背一般道家修行的尺墨。

    奈何他是奇才,大家见管不得他又服他能力,对他一些痛痒不大的行为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赁吾也自知自己的情况,为了不碍他人眼和少被人唠叨,就选了这最僻静的一处。

    不过他还是有一邻居,就是他的同门师兄也是如今的童谐长老。

    两人走到宫殿门口,江赁吾仰首凝眼看宫殿牌匾的龙飞凤舞的“清风殿”三个大字,感叹道:“又回来了啊,徒儿这字真好看啊。”

    说起这宫殿牌匾,清风殿三字的由来正合乎这殿主的脾性,宫殿每换主人并不强求换牌匾。

    只是长老们为了彰显宫殿的所属,成为一殿之主后都会自行命名,

    字写的好的就自己亲自题书,写的差的不计较其有碍观瞻的依旧是自己题,计较的就请人帮忙。

    当初戚岁和第一次进这殿,这里还不叫清风殿。

    江赁吾在这方面的念想不多,加上这本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牌匾上是父亲的命名和字迹,他就更是没有理由换下了。

    后来生出这换牌匾的想法,还是在看到戚岁和的字后。

    他第一看到戚岁和的字是在她六岁的时候。

    那时她在一个小册子上写下几个字,应是摹过古帖,有底子。

    字迹稍微稚嫩,但出奇的整洁优美,只是笔力缺了几分,可歪打正着的有他想要的飘逸感。

    后来不写那册子,央着他要笔墨,给她爹爹写信,她不让他看。

    江赁吾也不计较,但是后来这封信还需他吩咐人寄出去。

    他在信封上看到清风二字,当下就有了想法。

    当然,这牌匾上的字是她十岁那年的字。

    戚岁和望着自己当年写下的字,也想起江赁吾第一次看到她的字一脸惊喜。

    不免忆起六岁那年的中秋月夜。

    *

    那时戚岁和被送上山不过十日,不再日夜哭啼,但思父之情还是浓烈难捱。

    待到中秋节的夜晚,中清派上上下下一片热闹非凡,大家欢聚一堂恭祝佳节。

    宫殿上推杯换盏,笑语连连。

    戚岁和坐在江赁吾身旁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出糗,就偷偷退下去,躲在与柱子同束的帘帐后。

    她坐在地上,背靠在柱旁,抬头上望。

    一处高窗正敞,方方正正的框着一轮银盘。

    望日的月本就圆,况且还是中秋夜。

    戚岁和呆呆望着那轮玉盘,想起父亲教她学月亮诗,想起其中的思乡情。

    她恍然发觉自己成了这诗中人,她越想越伤怀,抱着膝盖小声啜泣。

    "你在哭什么?"

    戚岁和正伤心,忽闻一道声音竟能压过宴会丝竹声清晰地传到耳边。

    混混沌沌地想,是不是能带她回家的人?

    她把埋在双膝的脸露出来,原来那说话之人就在她旁边。

    是她不曾见过的人,年纪与她相仿。

    他穿着素色对襟褙子,脚上踏着小靴,身上整洁体面可脸上却带着乌青。

    好在人长得好看,即便破相也不算难看。

    这会儿他稚嫩的眉眼微蹙,小嘴抿着,一脸严肃看她。

    戚岁和本就心情不好,只想自己躲着哭会儿,对这不识趣的人没半点耐心。

    她轻哼一声,表示完自己的不满后,用力扭头朝向另一边。

    身后不再传出说话声,戚岁和却是知道他没走,因为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小动静。

    伤心的情绪被打断,她也哭也不出来了,听着这动静烦得很,又把头转回来。

    那小男孩儿也学她坐着,双膝上放着一本书,手中拿着一细笔,正在书上写着什么。

    戚岁和心里好奇,又想着自己刚凶过他,不好意思凑过去。

    憋了好一阵子,刚想开口问就听见那小孩说:“我在写日志。”

    戚岁和顺着台阶下,“为什么写?”

    “因为无聊,”小男孩儿顿了顿,“刚好看见你在哭。”

    “我……我哪里有在哭,我才没哭。”戚岁和反驳,“再说我哭干你何事?”

    戚岁和盯着他手中的册子,不可置信道:“你把我写进去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册子,拧眉想着,“我说我瞧见一人在哭,这算吗?”

    戚岁和炸了,“都说了我没哭,你赶紧给我划掉。”

    “我没写姓名,你说不是那就不是,这个日志是我写给自己看的,你不能看!”

    他见女童扑过来,作势要抢他的日志,有些急切。

    眼前这男孩虽然看着瘦弱,但是身上的蛮劲很足,又会灵活闪躲。

    戚岁和纵身几次都没碰到册子的边,只得另寻他法。

    “我不看你的日志,我想借你的纸笔写点东西给我爹爹,”戚岁和肺腑中的假意在谈到爹爹时,竟一时间成了真情流露。

    鼻头酸涩声音哽咽,“我是哭了,我想我爹爹了,今日中秋,爹爹会给我做好吃的月饼,会带我去禺河放花灯,我想我爹爹了。”

    戚岁和说着,已哭成泪人,可怜巴巴。

    “你……你别哭了。”

    “我就是想哭,我忍不住,我也不想忍,”戚岁和泪眼朦胧,有些冲,“你当然不会懂我,凭什么让我不哭。你逼不想给我纸笔就算了,我也不稀罕。”

    那人不作声了,戚岁和这次真随他了。

    她哭的累了,低着头用手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寻思着待会是坐回去还是回浮旌殿。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本册子,上边放着细毫笔。

    戚岁和正欲使脾气拒绝,就听见耳边一道很轻很淡的声音,“我懂,我没爹,娘也没有,你想要这个那我就借给你,我只能写给自己看,你还可以写给你爹爹看。”

    分明是稚气童声可却让人听出几分悲凉。

    戚岁和怔怔看他,“爹爹说我娘亲生下我不久就病死了,我只有爹爹,你怎么爹娘都没有?是都病死了吗?”

    “可能吧,”男孩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册子,“我也不知道,你想写东西这个我就借你,明天记得还我。”

    小册子就这样被塞进戚岁和怀里。

    册子不过大人的巴掌大小,不厚,蝴蝶装式的装帧。

    边缘些微粗糙,应非出自匠人之手。

    戚岁和拿着册子,跟拿着烫手山芋般。

    她伸手还回去,“不用了,我可以回去找师傅要纸笔写,这是你的日志,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见男孩没接,戚岁和扯过他的左手,想塞回给他。

    隐隐一道红线晃过眼前,戚岁和尚未看清,他的手很快缩了回去。

    男童眼中惊慌未定,如惊弓之鸟缩着,右手还紧紧抓住左手衣袖。

    那莹白脸上生着淤青,加上此时那双眸子惊慌未散,神态更显无辜。

    可这无辜之色又藏着一点要发未发的愤怒和委屈。

    只是这时的戚岁和尚且也是个孩子,她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只是隐约察觉他不开心,自己的行为好像吓到他了。

    还没来得及多想,戚岁和便听到前面江赁吾唤她名字。

    她本想丢下册子直接跑,哪料再看回来身边已无踪影,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

    可她还没问他名字呢?他也没说自己去哪里找他还这个。

    戚岁和无力地看了眼手中的小册子,定睛一看,才在那算不上书封的外皮角落看到两个歪歪扭扭的蝇头小字。

    正巧江赁吾找过来,问:“小鬼头,你在这干嘛呢?手里拿的什么?”

    戚岁和的目光从册子上移到江赁吾脸上,问道:“清风长老,你认识凌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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