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乍动,雨水淅沥。

    如墨浸染的天宇下望胥山静伏于一色空濛,似兽沉睡。

    碎玉湍过悬山顶的深色瓦面,涓成一排珠帘

    殿外,风雨大作;殿内,明亮温暖。

    朱红兽首九枝陶灯枝蔓旁逸,擎九座灯盏照宫室如白昼。

    摇晃烛火映得食案上的菜肴色相俱全。

    山上春寒料峭,白烟袅袅,夹着香气。

    童谐亦不拘小节,热情伸手招呼道:“站着作甚,咱们两殿相聚,不讲那尊卑座次,随便坐。”

    说着自己就近拣了一处坐下。

    江赁吾在童谐的对面落座。

    稚奴依偎着戚岁和同坐一侧。

    两位师尊相对而坐,她们的对面自然只能是凌谙。

    说来也巧,清风殿向来是戚岁和和江赁吾两人。

    可童谐门徒不在少数,本有五名弟子。

    因两个月前宗门的春行任务,几个师兄师姐都下山去了。

    独留凌谙和一个春行期间与妖相斗受重伤的师兄在殿中。

    师兄尚需卧床静养,未能出席。

    这下童谐殿也是师徒二人。

    稚奴拜在莙渊掌门门下,如今师尊飞升,成为无门之徒。

    回殿路上,戚岁和听稚奴说,莙渊掌门很久之前就隐洞深修,放养门徒。

    她现在跟着童谐师尊学习大衍筮法等占卜之术,算童谐半个入门弟子。

    各侧能容三人落坐的四方食案,因为人少显得空阔。

    桌上的气氛却没因此冷清。

    童谐从小几上的红泥小炉里斟出一杯。

    “明汝老弟啊,老夫都已做好一到一年都见不上一面的准备了,哪想莙渊一朝道成飞升,倒是叫我们兄弟两个得此良时一聚。”

    步轻湖手举羽觞,“近日我肝火过旺,不宜饮酒,我就以茶代酒,饮我不夜侯,敬你梅子酒,咱们两先喝一杯。”

    江赁吾从善如流,“是该敬师兄一杯。”

    两人皆是豪爽饮尽。

    “这第二杯是敬泱泱的,都怪师伯我不懂事,你才跋涉长途回到宗门,我还不近人情让你帮我去找人,都没让你好生休息,师伯敬你一杯当做赔罪。”

    童谐一饮而尽,瞟了眼一脸冷峻的凌谙,“小谙,你也该敬你师姐一杯,一是表谢意,二来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几次殿聚你都不在,好久没像今天这般。”

    戚岁和莞尔回敬,听闻童谐长老的后半句,笑意不着痕迹地凝冻。

    目光轻羽般落在对面,正巧跌落那双讳莫如深的黑眸中。

    凌谙很是听话,举杯相敬,“师父说的是,谢谢师姐来寻我,师姐这一路上辛苦了。”

    戚岁和心照不宣,仿佛忘却谷中的不欢而散,浅挽唇角,“谢谢师尊和师弟,不过举手之劳,这杯该是我敬你们。”

    敬酒之后是畅饮热聊。

    童谐说宗门内的事,江赁吾说人间事。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菜肴未动,杜康饮无。

    好在童谐生怕酒少扫兴,早就未雨绸缪备足酒量。

    “接着喝,”童谐一双笑眼,指了指外边,“酒管够,我院里那桃花树下还藏着几坛子好酒。”

    江赁吾嗤笑,“你总说我酒鬼,还不是你惯的。”

    童谐一愣,吹胡子瞪眼,“我这话是跟他们几个说的,你少自作多情,给我扣帽子。”

    众人听闻皆是爽朗一笑。

    酒桌上,兄弟俩谈天说地,话匣子彻底打开。

    聊着聊着,话及掌门飞升之事。

    步轻湖感慨,“莙渊继纳德老祖之后成为飞升的第二人,这是我不曾想过的。”

    江赁吾执箸的手微滞,夹了一箸青菜,“想专注修行的人多,做到的人却极少,莙渊是少数里的少数,他能飞升是情理之中。”

    步轻湖道:"话是如此,可毕竟你的资质万里挑一,想当年这莙渊半道上山是你引荐,盘选之日无一长老看中,本该下山或守观,也是你求师尊收了他。"

    中清派盛名在外,吸引善男信女前来参拜,更是修道者的梦寐之所。

    要成为中清派弟子,大多要经严格筛选。

    年岁是第一道坎。

    中清派宗义认为修行修的是童子功,稚子之心方能生道。

    入派之人以九周岁以下的稚子最佳。

    未拜师的弟子需在宗派学习到十岁一齐参加盘选。

    盘选顾名思义即盘点筛选,盘点弟子各方资质。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修道亦是如此。

    仙缘和灵根不足,仙道只是不切实际的攀附。

    盘选未过者可在下山还俗和留在望山守观择其一。

    盘选前三才算通过,会经由长老挑选收为门下弟子。

    当然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遴选,

    每个长老都有三次收徒特权,可收非盘选前三的弟子为徒。

    额外收一普通徒弟,在大多长老看来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很少启用。

    戚岁和六岁被收是一次破格,凌谙资质微末被童谐长老收下,也是破格。

    莙渊掌门亦然,甚至更为特殊。

    戚岁和听江赁吾说过,莙渊掌门是他十六岁那年下山历练时识得的。

    那时江赁吾陷入窘境,莙渊掌门施以援手。

    后来莙渊掌门一家罹难,江赁吾知恩图报跟莙渊掌门说如有困难,可去望胥山寻他帮助。

    时越一年,年满十五的莙渊在那年望胥山山祭之日上了山。

    稽首跪拜列坐观中的宗门长老,恳请入中清派。

    不速之客,无人想收。

    最后还是江赁如央求浮旌长老收下。

    只是几年过后,莙渊澄明心意,遗憾自身立意同浮旌门内宗义有别,冒着不敬之罪提出另投他门的请求。

    “那该是说我慧眼识珠?”江赁吾笑着说。

    了解他的人都知其中含着几分自嘲与苦涩。

    再洒脱自在的人,身在道中,自有一腔抱负,想有一番建树。

    江赁吾不在凡尘外,不能免俗。

    “你非鱼目,亦是珍珠,”童谐举杯嗔怪,“如此这般可不是清风做派,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筵席几近散场,除饮茶的童谐,几人都喝了不少。

    戚岁和喝的不多,奈何她酒量浅,几杯下肚,思绪混沌。

    对面那双乌眸正定,目光犹如实质,些微压迫,盯得她心烦意乱

    醉意上头,随热意升腾的还有那消泯几分的怒气。

    戚岁和佯装不知,提起酒壶又满上一杯,细细呡下。

    稚奴见对面少年一双黑瞳深邃,直白定在顾自饮酒的戚岁和。

    桌下的手轻拍戚岁和的手腕,眼神示意戚岁和看对面。

    戚岁和装不下去了,恶狠狠地瞪回去。

    本想凌谙会心虚闪躲,甚至收回目光。

    哪想这人不安常理出牌,就那么不偏不倚地同她直直对视。

    理智如灯心烧残,催落灯花。

    戚岁和用目光咬着那人,举起拳头,凶巴巴地恐吓道:“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本姑娘揍你。”

    *

    翌日清晨,山林鸟鸣清亮,啁啾不止。

    雨后天晴,灿烂晨曦透过窗纱洇下光影。

    戚岁和醒来睁眼便是印着光斑的帷幔。

    白纸般的脑海恍惚混沌,好一会儿,游离的神思渐渐归位。

    她才慢吞吞想起昨日回宗门,这是她在清风殿的寝房。

    宿醉之后,头疼欲裂。

    戚岁和支起身,捏了捏明睛穴,蹙眉回想昨夜,试图把断片破碎的记忆拼凑补齐。

    倏然,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眼猝不及防闯入,刺的脑仁痛意泛滥,险些落泪。

    她都想起来了。

    当即,戚岁和捂着脸,欲哭无泪,脑子里全是自己醉醺醺的威胁。

    甚至,因为得不到正向反馈,她真上手了。

    回宗门第一天,她在洗尘宴上殴打师弟。

    戚岁和心如死灰。

    悔恨、愧疚、尴尬各种情绪交织,五味杂陈。

    她开始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揍人的力气应该不大,凌谙也不是傻子,真会傻乎乎任她发酒疯。

    再说了,小时候,她不也被他砸的头破血流嘛。

    虽然久远,但这会儿扯平了。

    可…一码归一码啊。

    戚岁和很讲原则,无法心安理得地两者混为一谈。

    没能为自己开脱,她叹了口气,打定主意待会儿去看望一下伤者,真诚的给人家道个歉。

    他要是不接受道歉,怒气难消,要告状,让师父按宗门门规罚她几杖,她也认了。

    再不济,让他打回来便是。

    戚岁和出门才发现日头已高,江赁吾也不在殿中。

    刚踏出清风殿大门,迎面同稚奴碰上。

    “好稚奴!”

    戚岁和隐约记得昨晚还是稚奴反应迅速,赶忙抱住她,不让她继续为非作歹。

    也算是为她挽回一点颜面。

    稚奴显然不明白戚岁和为何如此激动,一副见了救命恩人的模样。

    但她不纠结,浅笑回拥。

    戚岁和才发现稚奴今日着一身紫衣,问道:“你这是要下山?”

    稚奴摇头,打着手语,“不是,今日轮我去中清台值守。”

    戚岁和明了。

    中清派制服有几样,月白锦衣用于日常出行与练功,云母色多于山祭等重大典礼着装。

    玄门尚紫,大道纯阳,这丁香紫则是去望山道观值守时的穿着。

    “我刚好路过这,怕你寻我的不得,特此告诉你一声,”稚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小心打量四周,才继续,“我刚看到长老们同两个外人进了赐福苑,清风长老的脸色挺不好。”

    戚岁和心一沉。

    能上胥山,还进赐福苑的人。

    十有八九就是皇家派来的。

    又恰逢师父回门,新掌门即将选定的节骨眼。

    戚岁和很难往好处想。

    “稚奴,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去吧,等我跟凌谙道个歉,再来找你。”

    稚奴眉心微蹙,“你要找凌谙?今日是我和他一起值守,这个点,他应该已经在道观了。”

    “对了,昨晚你为何要打凌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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