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的疑惑,戚岁和终究思索未果。

    只答一句撒酒疯应付了之。

    其实,戚岁和素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酒量几斤几两。

    从不贪杯,平日也是滴酒不沾。

    唯独醉过两次,皆是不吵不闹,沉入梦境。

    正如此,戚岁和自认是酒量不佳,酒品尚可。

    昨日难得放松,有不闹笑话的底气,这才放纵,多饮几杯。

    偏生这变故。

    ……

    碧空如洗,春阳和煦。

    阳光洒金般铺落,在一派绿意中折射出明暗更迭的碎金光芒。

    群山万壑,伏如翠浪。

    两人走过净定桥摇晃的桥面,行至望山山峰,沿着依山脊而筑的石阶小路往下走上百米。

    遥遥闻得几道缥缈钟罄音。

    绕过一壁悬瀑,穿入一片盘根错节的松林。

    松林石径尽头矗着一座参天古树,是一老柏苍松,巨幅树冠罅隙千万,映着一座巍峨森严的道观,乌金牌匾镂着龙飞凤舞的“中清台”三字。

    中清台未设围墙,占地极广。

    东西北三处各有殿宇,屋檐参差,瓦椽比鳞,呈“品”字形坐落。

    主殿坐北朝南,应和天地经纬。

    主殿后镶着黄铜兽环的黑漆大门正敞,晨风间隐约传来诵经声。

    戚岁和与稚奴穿过后院,绕过香烟缭绕的大殿。

    主殿正对承接敬仙天道的石阶,香客往来不绝,擦肩接踵。

    有虔诚向三清等神像跪拜的,有笑逐颜开恭敬还愿的,还有向道人求符咒、香囊、铜钱等破邪之物的。

    “娘,你说菩萨会显灵吗?女儿真能进百画坊吗?”

    戚岁和正欲穿过主殿主道,去往东殿。

    一双母女相伴而行,妇人左手挽着竹篮,右手被一娇俏少女勾着。

    应是刚求神拜佛完。

    妇人拍了拍少女的手背,安抚道:“中清台向来灵验,小莺儿能进佰画坊,她娘说想必是神明显灵。”

    “那就好,那小莺儿原先大脸盘,鼻子又塌,脸上还尽是痤疮,进了那佰画坊就脱胎换骨,变得像九天玄女一般好看。”

    少女娇羞地抚了抚鬓角,“女儿生的比她好看多了,若是佰画坊那鬼斧神工用在我这张脸上……”

    妇人笑指铜池几头锦鲤,接话道:“那这池中的锦鲤见了我家小娘子都要沉下。”

    少女赧然,拉长声音,娇软道:“娘亲。”

    幻想自己将会美得不可方物,她脸颊浮上粉意,掩唇低笑。

    行出几尺外,稚奴见戚岁和没跟上,回头眼神带了询问。

    戚岁和跟上,低声问:“稚奴,你可知晓佰画坊?”

    稚奴眉梢微挑,打手语:“你怎么问起佰画坊?”

    戚岁和将刚才看到的母女,以及她们的对话简单说给稚奴。

    玄门有易颜术,但需要法力和特制药水维持。

    时间有限不说,效果还会随法力强弱波动。

    有灵力的生物,如修炼成精的妖魔鬼也能幻形,亦不永久。

    这人世间真有这种让丑女焕然一新,成为美人的地方吗?

    听起来并不比活死人肉白骨容易。

    这般厉害的地方,为何她在外云游这些年从未听说。

    “佰画坊其实是一青楼,就在青州隔壁的黎溪郡,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

    戚岁和道:“原来是这样,在黎溪年岁又不久,难怪我不曾听说。”

    这六年在外,戚岁和去的多是雍国北部,时而也会去中原召阳国,甚至北上至奇昊国。

    除去回安禺郡见父亲那次,南地涉足极少。

    戚岁和皱眉,“不过,你说这佰画坊是青楼?也就是说那对母女渴慕进入的是烟花之地?”

    稚奴颔首:“是的,虽然这佰画坊是青楼,但是据说有神医坐镇,有再塑容貌之术。起初,人们也是半信半疑,直到南川县一个在当地出了名穷丑女子经由佰画坊神医妙手改造,摇身一变成了权贵炙手可热的花魁,进金千斗,一朝摘掉那丑穷的帽子,为众人羡慕。之后才陆陆续续有人入坊。”

    “为丑女改貌,拉她出地狱,送其上天堂,成为人上人,这招虽剑走偏锋,效用确实好。”

    戚岁和不解,“这神医有这般神功,为何要开一青楼,开个寻常诊所接收更多顾客岂不更好。”

    “这点我也不知,只是听说要能施展这等神术必须要满足自愿入这青楼的条件。”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中清派弟子值守之地。

    这是中清台东殿的寻生阁,日常负责听取民声,收集民间邪祟猖獗信息。

    宗门考量两地地理距离、事情轻重缓急等众多因素,再酌情抉择是立即派人处理,还是作宗门弟子的春行考察任务。

    那日长乐村缢鬼作祟正是来此上报。

    阁门外是一处回廊,廊外栅栏边傍生一株槐树,树下站着几人。

    一紫衣黄冠的道人正同一对妇翁说着话。

    在道人身后立着一少年,银冠束发,负手而立,亦着一袭紫衣,芝兰玉树,柔媚色彩也丝毫不折损其英气。

    戚岁和记性极好,纵然几年不见,也认出那道人是观中掌教。

    至于那少年,自然是凌谙。

    凌谙警觉,早就注意到两道倩影。

    待掌教说话停顿间隙,他低声告知。

    掌教这才能在戚岁和前来问候之时叫出她名字来。

    简单说明新来两人的身份,掌教让妇翁继续说。

    老妇抹着泪,“大人,我们夫妻俩因小女做的事真是日夜寝食难安,想劝她回头是岸,丑又如何,只要能做回原先的好姑娘,心不丑才最值当,可蝉娘听不进去,她已经被那佰花坊给的好处迷了眼。”

    头戴幞头的老翁接着说:“道长大人,蝉娘如今已是没回头路走了,我也是偷听蝉娘和她的鸨母说因为亲王在这佰花坊出了事,这坊中的姑娘们该是没几天安生日子可过。所以,小民特此前来,把所知的一切来告知大人您,还望为小女犯的错赎过一部分,以后佰花坊没落,能留蝉娘一条命在。”

    掌教闻之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真有那天,我会为你小女求情争取宽容几分,可这佰花坊水深,到底什么情况,还不得而知,因此我也不敢妄下定论,贸然答应,还请见谅。”

    又是佰花坊?

    短短半个时辰里,戚岁和两次听到佰花坊的事,本就多出关注。

    关键这两次的述词截然不同。

    适才的母女拜求入佰花坊,而眼前这对妇翁听来是佰花坊中名为“蝉娘”女子的血亲,他们口中的佰花坊似乎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的邪恶之地。

    还提到亲王。

    难不成皇室派人来宗门,就是为了这佰花坊?

    戚岁和百思不得其解。

    送去妇翁,戚岁和拉着稚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端坐案头,执笔记录的少年。

    恍然之间,她又想起中秋月夜的初见。

    神游未及天外,她更关注的是凌谙的脸。

    白皙如玉,并无青乌。

    那她记忆里的鼻青脸肿其实只是她做的梦?

    戚岁和向稚奴求证,才知确实如此。

    昨晚她站起身伸出拳头击向凌谙,食案宽,她只身向前根本触及不到凌谙。

    反而是用力过猛自己险些跌倒桌上。

    还是凌谙起身扶了一把。

    结果她不死心。

    想给近在咫尺的凌谙来一拳。

    稚奴反应过来,赶忙抱住她的腰,将她拉开。

    没真伤到人,戚岁和松了口气。

    但糗事发生毋庸置疑,因此在见着受害人,心里多少有些尴尬。

    见凌谙将笔搁置书案上的青白釉水玉笔枕上,起身将记事簿按类归放。

    戚岁和跟在凌谙身后,声如蚊讷:“凌师弟。”

    凌谙耳力很好,转身垂眼看她。

    对上少年黑黢黢的双眸,戚岁和温吞道:“昨晚是我喝醉了,如有冒犯我向你赔罪。”

    窗外枝叶扶疏筛下几隙光,透过半敞槛窗斜斜落在松木书架上,照得书脊锃亮。

    书墨夹着清冽的松木香浮在暖阳里,染上凌谙的眉眼,显得温和。

    “师姐,我并无大碍,你也未冒犯我,还请不用放在心上。”

    戚岁和执着,“你无事就好,不过一码归一码,这歉我还是要道的。”

    凌谙知晓戚岁和性情,温声道:“我接受师姐的道歉。”

    他略微停顿,继续道:“昨日邪灵谷,我并非不想与师姐同行。”

    戚岁和未料他提及此事,静静聆听,不见他续上后文。

    她清了清嗓子,做出宽容大度,“行了,我也原谅你了,那日我说话也不中听,望你别介意。”

    两相致歉,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无形隔阂歪打正着的有了破冰之势。

    *

    黄昏时分,云蒸霞蔚。

    天际一端,流云堆金积玉,笔饱墨酣渲染半壁,将望胥山大大小小的宫殿笼罩。

    雕梁画栋映着飞霞,几分祥和,肃律堂内却是不合时宜的沉闷凝重。

    力通长老重重扣下杯盏,乌袍广袖惹上茶水,丝毫不顾,气得发抖,“南州小儿真是数祖忘典,弑兄上位本就无情无义,有悖人伦,如今还把如意算盘打到我们中清派头上,是真忘了若非宗门鼎力相助,这大雍江山社稷如何打下守住。”

    童谐捋了捋长须,凝眉道:“定安以来,多少楼台朝迎香客,暮接兵刃,敛教令施及中清派只是迟早的事。”

    五灵长老轻抚腰间玉箫,低声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今日刘太常说的就是圣意,陛下对中清派有怒,不过到底有所忌惮,只取迂回战术妄想定罪。”

    江赁吾接道:“虽然中清派这些年,一直勤恳解民忧,为庙堂解忧分难,可圣上只记得宗门当年拒绝为其上位助力吃的闭门羹。”

    力通长吁,“眼下只能先解决那佰画坊的事,至于那召阳阴兵虽有百余年,可我鲜有了解。”

    想起什么,力通看向斜对面青衣男子,“清风,你这些年云游在外,想必知道更多,有何想法?”

章节目录

三时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明草有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明草有花并收藏三时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