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日子清闲，白驹过隙便是几日。
江赁吾一早就让戚岁和把官府刚送上山的佰画坊信息给凌谙送一份，为三日后动身去黎溪做万全准备。
前几日，戚岁和被江赁吾仓促授命协同调查佰画坊一事，他说同去的还有李吉元、稚奴以及凌谙三人。
江赁吾说裕亲王一年前奉皇命巡视南地，曾于佰画坊逍遥快活几日，倾心坊中一娘子，动了为其赎身，收为妾室的心思。
王妃百般劝阻，可夫为妻纲，贵族男子三妻四妾本就符合三纲五常，何况她一二嫁续弦妻，入府以来肚子毫无动静，几年无出，阻碍王爷纳妾，若要追究，可论七出之罪。
裕亲王如愿迎了新人，阖府欢庆。
好景不长，去岁腊冬，裕亲王突发高热，卧病不起。
本以为是感染风寒，一连喝了几日大夫开的方子，非但不见效，病情反而愈发严重。
身上肌肤生出红肿囊块，发痒生痛，叫人忍不住去抓，抓破灌脓流血水，内服外敷都不见好。
特请太医令来诊，只说症状和南海沿边流行的瘟疫相似。
可裕亲王这病又有所不同，没有传染性，挠破的创伤久了，脓水自黄渐绿还带有毒性。
几日后，裕亲王回光返照，吩咐几句遗愿，猛喷血水不治而亡。
发病到身亡不过十日。
这病症怖人又罕见，太医院有一前不久自民间征辟上来的侍医在查看亲王病书时想起自己曾在民间诊治过两状病例，是同样的病状。
那是，他倾尽所学，也是无力回天。
好巧不巧的是，死去的两人曾在佰画坊出过争端。
而这亲王有个出自佰画坊的妾室，个中情况耐人寻味。
裕亲王是当今圣上的亚父，皇帝在南州封地的府邸时两人便来往密切。
裕亲王一死，皇上悲痛万分，下令彻查佰画坊。
查理案件本是廷尉职责，可几番查询无果。
没有证据加上那妾室被勒令殉葬亲王，民间舆情难堪，说皇室殃及无辜，草菅人命。
这件事不了了之，当做误会处置，佰画坊回归正常营业。
可皇帝早就想整置中清派，拿无头案交予民间盛名正旺的中清派。
先说好话将宗门捧得极高，可若是未能结案，则要交出中清台的掌管权。
可谓是不成功便成仁。
佰画坊这件事关系中清派的颜面和权益，兹事体大，派发给他们几个弟子却是几个长老相议而定。
江赁吾说选人是有讲究的，戚岁和胜在游历丰富，经验颇多，其余三人则是近几年宗门考校的前三。
论法术论心智，宗门弟子中的最佳选择便是他们几人，至于长老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戚岁和拿着江赁吾今早交予的案件记录去找凌谙。
去童谐殿扑了空，按这几日的听闻与观察，她转身往后山去。
*
胥山之阴，晨雾缭绕。
戚岁和是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找到凌谙的。
少年一身素衣立在树下，寻了一处适宜位置，手持玉瓶采集松针晨露。
望胥山之端灵气充沛，松针之露集日月精华荟萃，是难得的净露，服用能解毒养颜，以其制香则是通润脉络，滋补墟鼎的净峦香。
奈何宗门奇珍异宝太多，采松露有专门的童子，大多弟子怠于亲手采松露，凌谙又是例外。
清晨雾气深重，露水悬挂松针，洇湿少年的乌黑发鬓。
少年半脸隐在青翠松枝下，露出一截瓷白下颚。
手举玉瓶极有耐性的等松露坠落。
露珠擦过针壁，折出银白色泽，滴答一声落入瓶中。
玉瓶已满，男孩小心翼翼收回举的发酸的手臂，拈着瓶塞封好瓶口。
闻见动静，温和精致的眉眼霎时紧张起来，眼睫微颤。
他连忙将玉瓶藏进怀中，一脸防备地看向踩得枯草窸窣作响的几人。
“凌音傻子，你又在这采松露养你那畜生娘亲？”
尖利讽刺的嘲声刚落，几人齐声放肆大笑。
凌谙乌黑的眸子冰冷坚韧，积着淤青的手紧紧抓住玉瓶，警惕地盯着眼前几人，看着几分倔强。
落在来人眼中，则是负隅顽抗，妄想以臂挡车的螳螂。
他们大多出自名门望族，从小锦衣玉食，生的高壮，被送上山也非真欲修行入道，只是脾性顽劣，成日斗鸡走狗，玩物丧志，家中长辈送他们上山只望中清派教化能教他们收敛气性。
可山上偏有一个身世受人诟病，资质废柴的凌谙在。
他们的不痛快和恶性又找到了宣泄口。
凌谙紧护着玉瓶，自知争抢不过，趁他们肆意大笑之际，瞄准时机拔腿就跑。
他年纪尚小，足短气弱，加上总吃不饱，纵然费尽全力，依旧难逃五陵少年的手掌心。
后颈衣襟被人抓住提起，凌谙小腿乱蹬，领口紧束，被勒的气促，涨得小脸通红。
“让我看看你又偷了什么东西，看到我们就护的紧，这么心虚肯定有鬼。”
身披赤色氅衣的男子明知凌谙护的仅为一瓶松露，可于他而言事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他毫无负担地罔顾事实，睁眼说着瞎话，伸手力道极大的揪男孩瘦削手臂上的皮肉。
凌谙很痛，挣扎的动作又牵动未痊愈的伤口。
秋末清晨的山巅，风中已有冬寒的影子，冷气呛入肺腑，肋骨也生疼，男孩额前冒出涔涔冷汗。
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护住松露。
之前已经被他们毁去几瓶松露了，这次一定要护住。
手臂上钻心的痛渐渐麻木，凌谙像是被逼急的小兽，低头狠狠咬住抢自己东西的手，血腥味伴着少年杀猪般的叫声蔓延开。
“狗杂种，竟敢咬小爷，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啪”的一声脆响，白皙脸庞上印出绯红掌印，唇角沾染些微猩红，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这巴掌打的极重，凌谙甚至没感觉到痛，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他被狠狠丢在地上，皱巴巴的衣裳挂着杂草枯叶。
“这不识好歹的疯狗，给我打他。”
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击在他身上，他只能尽力蜷缩着。
“都给我住手。”
树枝摇颤，露珠折射凛冽冷光，迅疾脱离针叶，仿若弓弩上蓄满重力的石子倏地迸出，流弹纷飞，又能精准击中施暴者。
露珠虽小，力量无穷，被打的人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个个细皮嫩肉那吃的了这苦头，都龇牙咧嘴的，有几个受不住痛的，干脆躺在地上翻来覆去打着滚，之前的盛气凌人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声声“诶呦哎呦”的痛呼飘在山头。
戚岁和赶紧跑过来，不慎踩着一人的手，那人哭爹喊娘。
她一眼没多看，径直跑到蜷成一团，小脸被七零八落的发丝遮住的男孩身边。
戚岁和轻轻推了一把，带着试探，“喂。”
并无回应，瘦弱身躯一动不动的，像是死物。
戚岁和有些慌张，“凌谙，你……你还活着吗？”
依旧没反应。
“师父，你快来看看，凌谙好像死了。”
凌谙是被一道带着哭腔的焦急声音叫醒的，他昏死过去，朦胧间听见有人说他死了，好像都要哭了。
是为他哭吗？
“没……没死，”死水般静滞的男孩动了，苍白破皮的唇微启，费力吐出几个字，“别哭，我没死。”
凌谙是在一片温暖中苏醒的，乌黑的眸子好奇打量陌生的四周，想起什么赶紧摸摸自己的胸口。
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过。
他想起正事，四处寻找，慌忙坐起身想下床。
“你的东西都在桌上，我给你拿过来，你别乱动了。”
空寂的房室响起熟悉的声音，凌谙循声望去。
有一女童爬上桌边的圆凳，端起收纳凌谙东西的都承盘。
凌谙认出了救自己的戚岁和正是中秋月宴哭着想爹爹的小姑娘。
时隔一个半月，想来她已习惯山上生活，没再哭着要爹爹，好像还胖了些，唇瓣嫣红像刚吃了蜜，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头上顶着两个小丘似的发髻，不过这次的发髻上缀了杏花的流苏穗子，有些眼熟，像是清风长老让掌门帮忙带的那对，说来还是他挑的，如此打扮活脱脱像他在民间集市上看到了年画娃娃。
“喏，你的东西。”戚岁和把都承盘放在榻上。
凌谙从中拿起承装松露的玉瓶，检查一番，确定没事才放下心。
“谢谢你，还有清风长老。”
戚岁和大人模样的挥挥手,一双乌黑大眼骨碌碌地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爹爹教我的。"
凝着凌谙脸上的伤盯了会儿，戚岁和再对上凌谙的眼眸。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眼瞳又黑又亮，眼白适宜，睑裂高宽，目眦钝圆，是很柔和的弧度，浓密的眼睫长直，低低耷着能敛去眸底情绪，若直直望着似乎能将他眼底的东西送到人心更深远的地方。
比如此刻，戚岁和心里猛地一栗，她偏开视线，盯回他的伤口，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被欺负成这样？上次见你也跟个小花猫似的。”
凌谙鸦睫垂下，几分萎靡，声音低小，“我还太小，打不赢他们。”
“你打不过就找大人帮你呀，我也打不赢，”戚岁和说，“所以，我找师父教训他们了，师父说了，他们欺负人是戕害同门，是要被藤条打的，爹爹说了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要学会拿宗门的教规保护自己。”
“我爹爹还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千百倍还之，你谁也不告诉，就默默忍受，他们就更想欺负你，你知道吗？”
凌谙怔忪。
戚岁和拍了拍凌谙的肩。
恰好拍在他的伤口上，凌谙痛吟出声。
戚岁和收回手，一脸惊诧，反应过来又满脸愧疚。
“对不起啊，忘了你身上还有好多伤呢。”
不知她从哪掏出两蓬翠绿枞树枝，松毛上像是挂了剔透露珠，细看不然，那点晶莹发散于茎干白色晶体。
“给你。”戚岁和递出一捧，见凌谙接过只垂眼看着不动，想必他不识此物。
戚岁和率先示范，舔着上边的晶莹，不禁眯起眼睛，“这上面白色的是松毛糖，甜的很，你快尝尝。”
凌谙依然踌躇，似是不知如何下嘴。
戚岁和摘下糖晶凝结最多的几针松毛，抵在他唇边，学着记忆中阿爹哄自己的模样，轻声道：“吃糖痛飞飞。”
一股浓郁的松香清甜自味蕾绽开，传送到鼻息之间，激的凌谙鼻间发酸，他就怔怔凝视着喂他吃糖的小娘子。
“你发什么呆，在想什么呢？”
挥动的阴影晃入视线，稚嫩容颜渐渐初长成。
凌谙回过神，目光落到戚岁和手握的松枝，其上落霜，并无松糖。
江赁吾一早就让戚岁和把官府刚送上山的佰画坊信息给凌谙送一份，为三日后动身去黎溪做万全准备。
前几日，戚岁和被江赁吾仓促授命协同调查佰画坊一事，他说同去的还有李吉元、稚奴以及凌谙三人。
江赁吾说裕亲王一年前奉皇命巡视南地，曾于佰画坊逍遥快活几日，倾心坊中一娘子，动了为其赎身，收为妾室的心思。
王妃百般劝阻，可夫为妻纲，贵族男子三妻四妾本就符合三纲五常，何况她一二嫁续弦妻，入府以来肚子毫无动静，几年无出，阻碍王爷纳妾，若要追究，可论七出之罪。
裕亲王如愿迎了新人，阖府欢庆。
好景不长，去岁腊冬，裕亲王突发高热，卧病不起。
本以为是感染风寒，一连喝了几日大夫开的方子，非但不见效，病情反而愈发严重。
身上肌肤生出红肿囊块，发痒生痛，叫人忍不住去抓，抓破灌脓流血水，内服外敷都不见好。
特请太医令来诊，只说症状和南海沿边流行的瘟疫相似。
可裕亲王这病又有所不同，没有传染性，挠破的创伤久了，脓水自黄渐绿还带有毒性。
几日后，裕亲王回光返照，吩咐几句遗愿，猛喷血水不治而亡。
发病到身亡不过十日。
这病症怖人又罕见，太医院有一前不久自民间征辟上来的侍医在查看亲王病书时想起自己曾在民间诊治过两状病例，是同样的病状。
那是，他倾尽所学，也是无力回天。
好巧不巧的是，死去的两人曾在佰画坊出过争端。
而这亲王有个出自佰画坊的妾室，个中情况耐人寻味。
裕亲王是当今圣上的亚父，皇帝在南州封地的府邸时两人便来往密切。
裕亲王一死，皇上悲痛万分，下令彻查佰画坊。
查理案件本是廷尉职责，可几番查询无果。
没有证据加上那妾室被勒令殉葬亲王，民间舆情难堪，说皇室殃及无辜，草菅人命。
这件事不了了之，当做误会处置，佰画坊回归正常营业。
可皇帝早就想整置中清派，拿无头案交予民间盛名正旺的中清派。
先说好话将宗门捧得极高，可若是未能结案，则要交出中清台的掌管权。
可谓是不成功便成仁。
佰画坊这件事关系中清派的颜面和权益，兹事体大，派发给他们几个弟子却是几个长老相议而定。
江赁吾说选人是有讲究的，戚岁和胜在游历丰富，经验颇多，其余三人则是近几年宗门考校的前三。
论法术论心智，宗门弟子中的最佳选择便是他们几人，至于长老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戚岁和拿着江赁吾今早交予的案件记录去找凌谙。
去童谐殿扑了空，按这几日的听闻与观察，她转身往后山去。
*
胥山之阴，晨雾缭绕。
戚岁和是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找到凌谙的。
少年一身素衣立在树下，寻了一处适宜位置，手持玉瓶采集松针晨露。
望胥山之端灵气充沛，松针之露集日月精华荟萃，是难得的净露，服用能解毒养颜，以其制香则是通润脉络，滋补墟鼎的净峦香。
奈何宗门奇珍异宝太多，采松露有专门的童子，大多弟子怠于亲手采松露，凌谙又是例外。
清晨雾气深重，露水悬挂松针，洇湿少年的乌黑发鬓。
少年半脸隐在青翠松枝下，露出一截瓷白下颚。
手举玉瓶极有耐性的等松露坠落。
露珠擦过针壁，折出银白色泽，滴答一声落入瓶中。
玉瓶已满，男孩小心翼翼收回举的发酸的手臂，拈着瓶塞封好瓶口。
闻见动静，温和精致的眉眼霎时紧张起来，眼睫微颤。
他连忙将玉瓶藏进怀中，一脸防备地看向踩得枯草窸窣作响的几人。
“凌音傻子，你又在这采松露养你那畜生娘亲？”
尖利讽刺的嘲声刚落，几人齐声放肆大笑。
凌谙乌黑的眸子冰冷坚韧，积着淤青的手紧紧抓住玉瓶，警惕地盯着眼前几人，看着几分倔强。
落在来人眼中，则是负隅顽抗，妄想以臂挡车的螳螂。
他们大多出自名门望族，从小锦衣玉食，生的高壮，被送上山也非真欲修行入道，只是脾性顽劣，成日斗鸡走狗，玩物丧志，家中长辈送他们上山只望中清派教化能教他们收敛气性。
可山上偏有一个身世受人诟病，资质废柴的凌谙在。
他们的不痛快和恶性又找到了宣泄口。
凌谙紧护着玉瓶，自知争抢不过，趁他们肆意大笑之际，瞄准时机拔腿就跑。
他年纪尚小，足短气弱，加上总吃不饱，纵然费尽全力，依旧难逃五陵少年的手掌心。
后颈衣襟被人抓住提起，凌谙小腿乱蹬，领口紧束，被勒的气促，涨得小脸通红。
“让我看看你又偷了什么东西，看到我们就护的紧，这么心虚肯定有鬼。”
身披赤色氅衣的男子明知凌谙护的仅为一瓶松露，可于他而言事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他毫无负担地罔顾事实，睁眼说着瞎话，伸手力道极大的揪男孩瘦削手臂上的皮肉。
凌谙很痛，挣扎的动作又牵动未痊愈的伤口。
秋末清晨的山巅，风中已有冬寒的影子，冷气呛入肺腑，肋骨也生疼，男孩额前冒出涔涔冷汗。
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护住松露。
之前已经被他们毁去几瓶松露了，这次一定要护住。
手臂上钻心的痛渐渐麻木，凌谙像是被逼急的小兽，低头狠狠咬住抢自己东西的手，血腥味伴着少年杀猪般的叫声蔓延开。
“狗杂种，竟敢咬小爷，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啪”的一声脆响，白皙脸庞上印出绯红掌印，唇角沾染些微猩红，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这巴掌打的极重，凌谙甚至没感觉到痛，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他被狠狠丢在地上，皱巴巴的衣裳挂着杂草枯叶。
“这不识好歹的疯狗，给我打他。”
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击在他身上，他只能尽力蜷缩着。
“都给我住手。”
树枝摇颤，露珠折射凛冽冷光，迅疾脱离针叶，仿若弓弩上蓄满重力的石子倏地迸出，流弹纷飞，又能精准击中施暴者。
露珠虽小，力量无穷，被打的人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个个细皮嫩肉那吃的了这苦头，都龇牙咧嘴的，有几个受不住痛的，干脆躺在地上翻来覆去打着滚，之前的盛气凌人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声声“诶呦哎呦”的痛呼飘在山头。
戚岁和赶紧跑过来，不慎踩着一人的手，那人哭爹喊娘。
她一眼没多看，径直跑到蜷成一团，小脸被七零八落的发丝遮住的男孩身边。
戚岁和轻轻推了一把，带着试探，“喂。”
并无回应，瘦弱身躯一动不动的，像是死物。
戚岁和有些慌张，“凌谙，你……你还活着吗？”
依旧没反应。
“师父，你快来看看，凌谙好像死了。”
凌谙是被一道带着哭腔的焦急声音叫醒的，他昏死过去，朦胧间听见有人说他死了，好像都要哭了。
是为他哭吗？
“没……没死，”死水般静滞的男孩动了，苍白破皮的唇微启，费力吐出几个字，“别哭，我没死。”
凌谙是在一片温暖中苏醒的，乌黑的眸子好奇打量陌生的四周，想起什么赶紧摸摸自己的胸口。
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过。
他想起正事，四处寻找，慌忙坐起身想下床。
“你的东西都在桌上，我给你拿过来，你别乱动了。”
空寂的房室响起熟悉的声音，凌谙循声望去。
有一女童爬上桌边的圆凳，端起收纳凌谙东西的都承盘。
凌谙认出了救自己的戚岁和正是中秋月宴哭着想爹爹的小姑娘。
时隔一个半月，想来她已习惯山上生活，没再哭着要爹爹，好像还胖了些，唇瓣嫣红像刚吃了蜜，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头上顶着两个小丘似的发髻，不过这次的发髻上缀了杏花的流苏穗子，有些眼熟，像是清风长老让掌门帮忙带的那对，说来还是他挑的，如此打扮活脱脱像他在民间集市上看到了年画娃娃。
“喏，你的东西。”戚岁和把都承盘放在榻上。
凌谙从中拿起承装松露的玉瓶，检查一番，确定没事才放下心。
“谢谢你，还有清风长老。”
戚岁和大人模样的挥挥手,一双乌黑大眼骨碌碌地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爹爹教我的。"
凝着凌谙脸上的伤盯了会儿，戚岁和再对上凌谙的眼眸。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眼瞳又黑又亮，眼白适宜，睑裂高宽，目眦钝圆，是很柔和的弧度，浓密的眼睫长直，低低耷着能敛去眸底情绪，若直直望着似乎能将他眼底的东西送到人心更深远的地方。
比如此刻，戚岁和心里猛地一栗，她偏开视线，盯回他的伤口，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被欺负成这样？上次见你也跟个小花猫似的。”
凌谙鸦睫垂下，几分萎靡，声音低小，“我还太小，打不赢他们。”
“你打不过就找大人帮你呀，我也打不赢，”戚岁和说，“所以，我找师父教训他们了，师父说了，他们欺负人是戕害同门，是要被藤条打的，爹爹说了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要学会拿宗门的教规保护自己。”
“我爹爹还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千百倍还之，你谁也不告诉，就默默忍受，他们就更想欺负你，你知道吗？”
凌谙怔忪。
戚岁和拍了拍凌谙的肩。
恰好拍在他的伤口上，凌谙痛吟出声。
戚岁和收回手，一脸惊诧，反应过来又满脸愧疚。
“对不起啊，忘了你身上还有好多伤呢。”
不知她从哪掏出两蓬翠绿枞树枝，松毛上像是挂了剔透露珠，细看不然，那点晶莹发散于茎干白色晶体。
“给你。”戚岁和递出一捧，见凌谙接过只垂眼看着不动，想必他不识此物。
戚岁和率先示范，舔着上边的晶莹，不禁眯起眼睛，“这上面白色的是松毛糖，甜的很，你快尝尝。”
凌谙依然踌躇，似是不知如何下嘴。
戚岁和摘下糖晶凝结最多的几针松毛，抵在他唇边，学着记忆中阿爹哄自己的模样，轻声道：“吃糖痛飞飞。”
一股浓郁的松香清甜自味蕾绽开，传送到鼻息之间，激的凌谙鼻间发酸，他就怔怔凝视着喂他吃糖的小娘子。
“你发什么呆，在想什么呢？”
挥动的阴影晃入视线，稚嫩容颜渐渐初长成。
凌谙回过神，目光落到戚岁和手握的松枝，其上落霜，并无松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