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宫城,红墙深几许。

    李簪雪有时候觉得是这红墙困住了自己,皇宫给了她无数的权力和尊贵的身份,这似乎让她离这个苦字天生就越来越远,可却让她无法开口细数自己的悲惨,招致来的只有嘲笑和讥讽。

    你是公主,还有什么好痛苦的。

    春日里花园会绽放许多美丽的花朵,到了夏日各宫都有特供的冰块,冰着西瓜、乳酪,秋日枫叶的红,冬日漫天的雪,会覆盖了整座城。

    她张开眼时,喉咙撕裂一般的痛,那一线天光只微微的亮,李簪雪猛地坐直,唤道:“水......”

    “公主,水来了。”豆蔻奉上水,心疼地抚摸李簪雪的背,助她服下。

    李簪雪搀扶着起身,入目一片白,刺激地她眼睛睁不开。她打了个趔趄,被豆蔻扶住。

    “是个晴天。”李簪雪露出惨淡的微笑,“哥哥是不是会好了?”

    豆蔻:“是啊,公主不要担心,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尊贵之身,会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

    李簪雪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不等豆蔻为她重新梳洗打扮,拖着一双遍布血红的眼睛便走出了内室,“我要去看看哥哥,哥哥是否愿意见本宫了?”

    豆蔻拦在她面前,想为她系好披风,一夜之间,李簪雪瘦了一圈,原本丰腴的美人现下就像跟枯竹。

    “公主,你用些东西吧。”

    豆蔻轻声道。

    李簪雪摇摇头,不看哥哥一眼,她什么都吃不下,“哥哥今天是不是愿意见我了......”

    她眼睛倏地一暗:“李谲呢?”

    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要害哥哥。

    豆蔻道:“秦王殿下在东宫守了一夜,今早去甘露殿用早膳了。”

    昨晚李簪雪在门槛上靠了半夜,后半夜才被豆蔻和几个宫婢扶到床榻上,不安稳地睡了一觉,梦中总是在唤着母亲哥哥。

    “晋阳公主。”

    两排宫女步入殿内,为首的东宫的人都认得,那是圣人的贴身近侍内官,苏内人。苏内人上前一步,道:“陛下派奴婢来问,太子殿下如何了?”

    李簪雪扯着苍白的双唇:“父皇为何不亲自来看哥哥?”

    苏内人笑道:“陛下朝务繁忙,不得空来,命了太医属上下,务必全力医治好太子殿下。”

    李簪雪两条眉毛耷拉下来,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请求道:“还请苏内人转告,晋阳想进去看看哥哥,只一眼便好。”

    苏内人看了一眼内殿紧闭的大门,似乎还能从中问道惨淡的血腥与药气,他摇了摇头:“皇宫内外,公主殿下想去哪里都可以,这能不能看完太子殿下之事,奴婢说了也不算,公主还是先等一等吧。”

    苏内人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他的话便如同皇命,李簪雪也不敢多言,只盼着待他离开,再随意捉个太医一问。

    一排乌鸦停在金碧屋脊上,不停地叫唤着。

    她听得心中发毛,吩咐道:“豆蔻,找人去将那些乌鸦系数捉了去,莫要吵着哥哥。”

    “你说太子殿下有危险?”梁低眉扶稳了坐板,她知道太子殿下重病,可是人之生死哪里是这样突然。她的心里像是窝了一只兔子,跳上跳下的,“此事事关大晟,你又是如何预测的?”

    虞泠移开目光,伸手熄灭了桌上一盏烛灯,车外已经大亮,一路山水美景却无人有欣赏之心。姑娘的声音像秋天的一抹薄云:“无需预测,明眼人都能看清楚底下的错综复杂。”

    “梁小姐是聪明人,倘若太子殿下一病不起,您还有中书令又该何去何从呢?”她道。

    梁低眉:“怪不得你会帮我入宫,你想用我来让殿下好转?可是,你又是借了秦王的命令,而非晋阳公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虞泠掀开手指下的象棋,道,“你我都赌不得。”

    她迟了一瞬,露出一抹疲累的笑容:“若我让娘子顺利进宫,还请娘子在中书令面前,卖我一个面子。”

    梁低眉颔首思索,良久道:“好,我答应你。”

    马车行的很快,片刻就入了宫门,直往东宫而去。两旁人影纷乱,却在广阔而漫长的宫城中很快消失殆尽,如同被吞进去一般。

    虞泠扶着梁低眉下车,后者抬头,被四方的天空和禁肃的气氛惊出了一身冷汗,

    虞泠上前,向着宫人出示手中的令牌,道:“秦王殿下有命,让我带这位娘子进去侍疾。”

    宫人左右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让开道路:“二位娘子,请吧......”

    “师父如何了?”新来的小太医追到赵太医身边,殷切地递上新茶。

    赵太医无心喝茶,用衣袖一揩额头汗珠,旋即摆了摆手。

    小太医惶恐,拉着他坐到一边,道:“难道真的?那师父我们的小命岂不是不保......”

    赵太医叹息:“别说小命了,连九族的命恐怕——不说了不说了,大家尽力一试吧。”

    “这当如何试?”小太医紧张地攥起拳头,“太子殿下本就体弱,此番又是咳血,又是不进水米,天人难治,连罪我们......不是太无辜了些。”

    他垂着脑袋,满是颓丧。

    师父一栗子砸在他脑袋上,低声怒斥:“你现在就想死是不是?什么话都敢说,去,看着煎药去。”

    “我就是替师父......”小太医还在嘟囔,被师父一记眼刀刺中,灰溜溜地走了去。

    殿内静悄悄的,青红纱帐一路被风吹着流淌过去,无人在问,无人在怒,为何将风放了进来。

    四下安静着,药气遮掩了血腥气,丝丝缕缕地四散开。金纱帐中,人静静躺在床榻上,他的眼神像晚些时候的日光那样浅淡温暖,经历了人间,看花开花落。

    虞泠将梁低眉送进殿中,嘱咐道:“有我在这,你就放心吧。”

    梁低眉的内心惶恐不安,那种忐忑不像像丢了一本书,或是书上有不认识字不懂的诗句,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直想求的书籍在火焰中逐渐被吞噬。

    她的心燎烧着,不安,悲伤,系数卷了上来。

    看着清雅的殿堂,处处都有李珃生活过的痕迹,梁低眉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只正展翅的蝴蝶。

    蝴蝶影子轻飘飘飞进金纱帐,李珃伸出手,想要轻触一下蝴蝶的翅膀,可是蝴蝶飞啊飞,上上下下,一时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手停下,重重帐影后,是一个神仙般的身影。

    “你来了?”

    “我来了。”梁低眉掀开纱帐,倚靠在床榻旁。

    这是二人距离最近也最远的时候,呼吸几乎都相交织着。李珃努力掩饰病弱,出声道:“是你么,我还以为看错了。老天待我不薄——”

    梁低眉轻拨开他额间的乱发,道:“外面花开盛景,珃郎不想看看吗?”

    李珃点点下巴,咧开苍白的唇:“想看,还记得我给你写过的那些诗吗?”

    “记得,每一句我都记在心里。”梁低眉动动嘴唇,吐露出那些美好的诗句。李珃在落笔写下它们时有时候是在百忙之中有心感慨,有时是在闲暇或看到一朵杏花于枝头飘落,或见到蜻蜓停在碧绿的荷叶上,满池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色。

    李珃闭上眼睛:“眉儿,我好想再看看。”

    梁低眉鼻尖一酸,可她还是露出微笑,温热的手指贴在李珃的面颊,这是太子千金之躯的贵体,民女肆意靠近,亵渎。

    “等明日,我带你去翠华山太平寺,去看花如何?”她问道。

    李珃点头,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他像一尊安静的瓷器,千百年来已经不再发光,可是借着日光从窗棂侵入,透露了些真假参半的生力。

    “去看花、喂鱼、诵经、许愿。”他哽咽了一下,头无力地靠上梁低眉的手掌,“眉儿,许给我,让你受苦了。”

    “你自由的身子,因为我的一时自私被这金丝笼子囚困至今日。”

    梁低眉道:“嫁给太子这样好的人,是全长安所有女子的梦想,低眉也不落俗。我一日比一日开心,何谈受苦呢?”

    李珃苦笑:“可我注定陪不了你永远。”

    梁低眉忍住泪意:“这世上哪有人能陪得了另一个人永远呢?”

    李珃只是抚摸着她的衣角,光滑的绸缎下包裹着女子温热的躯体,他抚摸着抚摸着,就舍不得放开。师父教他礼,先生教他礼,可每人告诉他在巨大的欲望前,如何放宽心,放开手。

    “眉儿,我好想娶你。”他又一次无力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前却是一片空白。空白变成雾散开,逐渐融进一点绿色,融进一点寂静的梵音。

    李珃声如蚊呐,梁低眉只得贴近了去听,

    “我不愿你替我守寡。”

    她的泪一下涌了出来。

    梁低眉咬着唇,道:“珃郎,一切都会好的,我们还要去翠华山呢?你要跟我说你小时候在太平寺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李珃似乎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露出微笑,“那时母亲常带着妹妹来看我......”

    他仰面看着重重的帐子,好像回道了小时候在母亲温暖怀中的视角,“晋阳,哥哥从来没有怪过你,哥哥没有生你的气。以后要平安,要快乐,没有哥哥......”

    李珃的声音一下子断开,梁低眉俯身过去,他淡色的瞳孔似乎是定住了不再转动。

    “珃郎。”梁低眉抱住他,从前礼节束缚着二人,因为生死而得以解开。

    李珃的手还在她掌心,梁低眉紧紧握着,生怕其中温度散开。

    眉儿,世事多艰,恕我不能迎你入宫。

    愿来日凤冠霞帔,三拜九叩,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愿那日是个好天气。

章节目录

湖心亭记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真真来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真真来也并收藏湖心亭记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