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容刚告退,皇帝便靠倒在云龙纹交椅上,黄安立刻迎了过来,扶住皇帝,有些哽咽,“皇上,两日没休的忙,奴才伺候您稍歇下”。

    四下无人,皇帝不再硬撑,十月十三到今天,他的确累了,琼华宫的事无人敢提,但他心里隐隐清楚。这件事压在他的心头难以消散,他咳嗽一声,竟有血丝。

    黄安眼角湿润,赶快拿了棉绒长衫给皇帝披上,方才吃了药,为了要见豫亲王,便开窗散药气,只是外面风大,怕是吹了风有些着凉。

    “拿开,朕不要披”,皇帝不耐道。

    黄安执拗的把长衫给皇帝裹上,嘴里絮絮叨叨的劝,“主子,今年冷的早,您这两天又熬的厉害,就是不冷也要披着,那么多军国大事等着您来裁断,您可不能着凉”。

    黄安跟在皇帝身边已久,皇帝嘴上常骂他鲁直,可是心里很依赖他,在他面前总有些小孩脾气。

    黄安把长衫给皇帝裹紧,又从室内温着的瓷盅里盛了一碗银耳燕窝端给皇帝。

    黄安忙前忙后的伺候着,皇帝少见的流露出一丝伤感,“琼华宫怎么样了”?

    黄安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上午琼华宫的人来报,贵妃娘娘这两日已好些了,只是前些日子过于辛苦,太医说还是要多歇息才行”。

    皇帝望向窗外,眼神有些虚空,“小五出生的时候就不爱哭,这孩子小小年纪,却要经历这么多病痛,朕真是心疼”。

    “主子,小皇子出生时琼华宫红云漫天,这是天上的大罗神仙在佑着呢,小皇子年纪虽小,心性可强着呢,主子不要太伤神,吉人自有天佑。”

    “去琼华宫。”

    高宗继位以来,政事勤勉,宣和殿时常灯火通明。而两日之内,皇帝不知去了多少次琼华宫,皇帝牵心幼子,内阁的事都丢给了豫王,连着封疆大吏也不召见,实在是不同以往。

    皇帝身上没有小事,细微的变化就能引起惊天巨变,没有人敢说,但所有人都感受到皇帝变了。

    沈太后还与皇帝置着气,只把黄安叫了过去,骂的狗血淋头。皇帝听说后,给太后请安时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议政内阁本就以李少容为首,如今皇帝腾不出手牵制打压,雍亲王对外万事毫不关己,和亲王和恭亲王又是成精的见风使舵,除了李尤敏在恕王府大骂李少容活活把个议政王当成了摄政王,朝堂一切照常运转,甚至比以前运转的更好了。

    唯一变的反而是李少容,豫亲王府的谨慎远甚以往,他长在内阁,皇帝见与不见,他都诸事请奏。

    内阁值房在宫廷西苑一角,紧邻皇家围场,原为皇室园林通慧园的一部分,林木层叠,风景优美,只是离宣和宫尚远,每次觐见皇帝李少容都要走上好一段路程。

    顾章青等了一夜,终于在十六日一早等到了宫里的回话,内廷当值的官吏引他进了内阁。李少容便是在内阁值房召见的顾章青。

    远远望见李少容坐在上首,顾章青一阵心酸。

    “臣顾章青拜见豫亲王。”

    听到声音,李少容站起身,走到顾章青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顾章青百感交集。早年跟着豫王西北征战的往事浮上心头,自己任西北总督后述职直归恕王管辖,受召进京也是直接面圣,算起来,真是许久不见了。

    “晏平,坐下,咱们慢慢说”,李少容说着便坐在了靠窗一侧的塌椅上,又伸手指了指自己另一侧的塌椅。

    以下见上,自来要从下位者奏报开始,可是顾章青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臣……”

    “晏平,几年不见,你的头发白了不少”,李少容定定的看着他,倒先开口了。

    顾章青深深看着李少容,豫王还是那个儒雅清朗、丰神俊秀的豫王,看着仍是年轻,可目光却更沉更稳,多了许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他虽煦和地笑着,但顾章青沙场征战多年,敏锐感受到李少容眸中有一股深不见底的冷意。

    顾章青连忙起身,“臣微末之才,蒙皇上和王爷不弃镇守西北,多年以来毫无建树,大贺屡屡侵边扰民,屯兵节度年年吃紧,罪责在臣。”

    李少容紧紧盯住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体恤,“晏平啊,我虽不在兵部,可我没聋没瞎,这些年西北的这些仗,打的很难,已然很好。局势如此,怎能怪你?”

    顾章青眼眶微润,李少容轻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你此次进京,因着一些变故,恐怕无缘面圣了。你之前两次请求革职,皇上没有恩准,却都批了给我。”

    顾章青闻言一滞,“臣深沐圣恩,却辜负圣意”。

    “两次的朱批都是一样,西北不可一日无你。”

    顾章青心情有些激动,只是湛湛忍住。这些年他与李尤敏不和渐甚,皇帝明处虽然迁就李尤敏,但私下不少维护调和。

    其实高宗严明通达,绝非昏聩庸碌的君王,只是有些事,坏就坏在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不能说,也不敢说。

    这个世上,斗争的地方太多了,斗争的东西也太多了,因此有时,斗争的事就要分个先后。譬如此时,晋朝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终于在西北战事上达成了妥协。

    顾章青不能再说什么,只能跪谢天恩。

    李少容扶他起来,便不再赘言,眸色冷冽单刀直入,“晏平,我们的骑兵相差多少”?

    顾章青一下被戳到痛处,“王爷,非臣自薄,大贺和凉州自古便是游牧民族,少儿骑马引弓可射鸟鼠,壮年之后即便险道倾仄仍可且驰且射,若单论现有骑兵作战之法,中原骑兵实难与之抗衡”。

    “射猎本就是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单兵而言没有优势,咱们的优势是密集有序的步兵军阵,可是这些引弓之民利则进不利则退,狩猎和掠劫即时转换,你这仗能不艰难吗?”

    顾章青点头称是。这就是豫王和恕王的不同,豫王多年征战西北,他懂得比顾章青更多,一语中的,顾章青不得不服。

    “我一直想,你的打法要怎么变。早些年西北内斗纷争,部落联盟之间冲突较多,尚有两军正面拼杀的时候。现在季文泰稳住了大部,你的敌人早已不是编制军阵了。”

    这个想法顾章青不是没有,只是长期以来疲于应对,左支右绌,想的竟不如豫王深刻。

    “这次入质,季文泰多少会收敛一段日子,你腾开手后,立时组建玄甲营,把铁骑部队整顿起来,至于战术打法的细节,到了西北我们定期商议。此外,还有两件事,关系长远,做好了骑兵部队自然如虎添翼,你练兵之余务必全力督办。”

    顾章青认真听着,脑子异常清晰,这是一种许久没有过的振奋,哪怕现时困境如此。

    豫王不会告诉顾章青具体怎么做,顾章青却能感受到他的通盘棋局,一步一步,从头至尾,环环相扣,哪怕有些步法他尚未通透,但以他的直觉,这个棋局已多次推演,严谨细致。

    振奋之余,他突然隐约明白了不敢想也想不明白的一些事,为什么皇帝如此忌惮豫王,更可怕的是,豫王如此隐忍之时仍筹谋如斯。

    皇权在上,这些事统统不是顾章青该想的,顾章青能做的只是做好西北总督。

    回去的路上,豫王的话一直回响在顾章青耳边,串在一起,顾章青慢慢想通了豫王在西北的筹划。

    此次进京竟有如此变化,实在是不能想到的。

    一时间,顾章青内心思绪万千。“三年为期,誓定西北”,是他初任西北总督的豪情壮志,已湮灭许久,如今仿佛重见天日。

    兵部下发文函的时候,宋誉有事去了户部,霍尔看着大贺和凉州的出使安排,第一时间嗷嗷着去找蔺斯鹰。

    “下官霍尔拜见尚书大人。”

    蔺斯鹰早知霍尔会来,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仍是批阅公文。

    霍尔自小便是兵部的人看着长大的,他天然亲近兵部。霍尔矫健勇武,历次冬狩都独占鳌头,皇帝多次笑称,如果晋朝推行武试,霍尔一准是个武状元。年轻轻轻,已然名声在外。他少年心性,耿直豪爽,在蔺斯鹰面前也是如此,霍家够大,这些便都是小事,谁也犯不上跟霍家为难。

    因此蔺斯鹰虽不理他,他心里也不犯怵,看到蔺斯鹰案边的墨颜色稍淡,便凑上去给尚书大人磨墨。

    墨完墨水,霍少爷也不闲着,又从暖炉旁取过水壶,给蔺斯鹰紫砂杯中续了热水。

    蔺斯鹰放下朱笔,“怎么,情报司太闲,你小子没别的事干了”?

    霍少爷终得长官眷顾,借着放水壶的机会恭谨回到下首,肃言道,“尚书大人,凉州早先有大贺旧部行踪的密报,下官去了文渊阁,翻阅了奚族和契丹族的档籍有所收获,不知所想是否妥当,特来向尚书大人禀报”。

    霍尔志向高远,他对西北一直极有想法。可涉及对外人事,说了算的只有皇帝,上意难测,蔺斯鹰也年轻过,从他内心深处,不愿伤了霍尔锐意进取之心。

    蔺斯鹰叹了口气,“大贺旧部行踪一事,豫亲王极为关注,你有好的想法,下去好生整理,豫亲王重掌兵部,总有上达天听的时候”。

    话说到这个份上,霍少爷如果是个识趣的,就该领命乖乖下去了。可是霍少爷决不可能是个听话的,他梗着脖子,不屈不挠,“尚书大人,追寻大贺旧部行踪一事千难万难,非实地查访不能妄下定论,下官请同去凉州”。

    蔺斯鹰耐住性子,“凉州宋誉去了,你们一样职级,同去并不合适”。

    “那下官请去大贺。”

    蔺斯鹰好大无奈,如果是别人,如此犯上恐怕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可他历来欣赏霍尔,只冷着脸道,“你去做什么?”

    霍尔不再虚言,目光笃定,“有朝一日平定西北臣必请战报国,可是西北不同中原,地理、环境、风土、人文,不知者不足言道”。

    蔺斯鹰默然,旁人或许以为出使西北更多是外事,但霍尔是霍家的人,他在这些事上确乎敏感,“你要知道,出使主官涉及外事,对外事宜历来由皇上钦定”。

    霍尔也默然,他再是想去,也必要有个合理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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