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容眼光扫过桌边的一封信件,想起不久前跟皇帝奏报凉州的事。

    不管事情大小,外事由皇帝钦定。母濯安不同季文泰,凉州势弱,因此很多时候只能保全自顾,李少容在西北已久,跟母濯安倒是私交甚好。有些事走公妥当,有些事私下更好处理。但不管公途私途,都要跟皇帝禀明方可。

    “凉州一向安分,母濯安这些年对朝廷恭顺服帖,他前日来信,对质子出使并无异议,只是请臣启奏圣上,他小女尚幼、自小娇纵,行事恣意任性,母濯安甚是忧心,俯请圣上允准凉州王子代为出使。”

    皇帝笑了,“少容啊,西北两部,你是故人遍布啊”。

    只是一句平淡的话,李少容顿时心惊。他坦然道,“既是故人遍布,也就没有故人”。

    母濯安的信也是父母爱子的人之常情,要威慑的更多是大贺,李少容本来也愿顺水承情。只是皇帝一句话,李少容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嘉嘉尚幼……看到这个名字,李少容不觉浮现一丝笑容。他六年前曾去凉州,那时的母嘉嘉还是一个小姑娘,人虽小,却机灵的不行,李少容平生第一次被人给骗到,这人还是个小孩子。

    母濯安说她娇纵任性,他突然有些好奇,她现在有多么张牙舞爪。

    凉州比大贺近,路又好走,宋誉走的并不着急。

    库勒草原一望无际,来自晋朝的车队缓慢的行驶着,一路上草甸、沙漠、水口尽收眼底,宋誉拿出山水地形图一一比对验看。行至鸣沙渡时,已渐近母氏腹地,宋誉妥收了图纸,暗暗将所见详记于心,他停住车队行从,随步向前走了一会。

    凉州奚族居多,以母氏为首,久居鸣沙渡,传言鸣沙渡在古时乃是奚族祖先化龙之地,鸣沙渡地势平坦,植被茂盛,西面受思蒙雪山的浸润,北方有连片的麦积山脉抵御风沙,中间形成瑰丽奇幻的阿寒湖,渡内少有风沙侵蚀,是西北的塞上江南,前任钦天监掌司、大国师博英避世后游历天下,对鸣沙渡赞不绝口,曾言此地“集西北草原天地灵气于一身,凤隐龙潜”。

    西北草原被天然屏障麦积山隔开,向西是库勒,东面的被称为那其,麦积山巍峨绵延、水脉发达,在大贺形成急流湍进的思蒙河,在凉州就沉积为阿寒湖,同是游牧文化起源,但民风差异明显。凉州通坦而大贺险峻,库勒草原的地理环境远比大贺的那其草原舒适宜居,因此凉州商贸便利、南下经商者多,加之凉州人性子散漫安逸、没有大贺氏族那么擅武好斗,因此人丁兵力稍弱,不如大贺军队那么凶狠野蛮。

    民风不同,族首风格也截然不同。季文泰统一了麦积山以东的诸藩之后,对晋朝北防形成了很大压力,高宗虽封大贺的季文泰、凉州的母濯安为楼兰王、高昌王,但大贺的附属之名早就名存实亡。

    宋誉任职兵部,对西北两部虽然熟悉,却是第一次北上。鸣沙渡的景色确实美丽,植被繁绿、湖水碧澈,高昌王的宫宇在远处若隐若现宛如蜃境,说是鬼斧神工也不为过。宋誉醉心于景,有些口渴,随手拨开深深的芦苇,看到湖水澄净,便用手掬起一捧。

    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人勒马停在宋誉前面。

    “谁要你跟着?走开。”

    声音极清极甜,竟是汉人口音,也没有一路走来所闻北疆口音的粗粝之感,反像娇滴滴的水乡姑娘,宋誉一阵诧异。

    “女孩家家的,气性也忒大了点”,却是一个少年驰马跟来,这少年虽然也是汉音,却不如那女孩说的纯熟,宋誉听的不甚清晰。

    “我气性大人又蛮横,你又何苦从那其跑来受我的气?”

    那少年叹了口气,“嘉嘉,千错万错算是我错好不好?那其和库勒说到底也是一家,我六哥也没坏心,只是脾气向来如此,可草原上的人都是这个脾气不是,你干嘛跟他一般见识?”

    “季奚,你不要替你哥哥说话,我不领你的情!你哥哥若不愿作别人手下败将,下次那达慕可要自己多长本事,输不起何必要比。”

    女孩脆声声的音色,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那少年倒不生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好言相劝。

    忽然一条鞭子直抽过来,宋誉耳边划过芦苇的梭声。

    “你是哪里人?你不是我们库勒的人!”

    原来两人刚下马时,周围都是高而密的芦苇,不曾留意宋誉正在这边喝水,可那女孩警觉异常,稍一停顿,立时发现旁边有人。

    宋誉停下的地方也是不巧,他听着两人争吵,本来有点非礼勿听的想法,奈何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只能生生尬在原地。可这姑娘不由分说的一顿鞭子下来,宋誉不免有点生气,只是他性子温和,属于别人有心跟他吵架都吵不起来的类型,因此只是憋气,一时之间又说不出辩白的话,只剩腮帮子气鼓鼓的支棱着。

    那女孩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见他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模样,想来也不是坏人,只是眼光一扫,后边不远处仿佛有大队人马,立时瞪住宋誉,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拉住那少年道,“咱们走”。

    宋誉这才看清了那女孩的模样,她一身红色骑装,典型的凉州贵族服饰,衣裳剪裁短俏利落,自有不同中原的精致华丽,干净漂亮的脸蛋一直瞪着他,不知是生气还是怎的,面孔有些红润。

    那少年被女孩拉走之际,扭头瞥了他一眼,只是一眼,宋誉一时心惊,那少年生的真是好看!

    被唤作季奚的少年身材修长,高鼻深目,如果那女孩的好看有种柔和秀致的美,那男孩的好看就是深邃夺目、极富攻击性的漂亮,其实宋誉生的温润干净,晋朝的美男子也多不胜数,可是宋誉心想,恐怕他所见之人都没有这个少年这样令人一眼难忘。

    两人策马疾驰而去,宋誉回过神来不禁苦笑,虽然迟早要见,却不曾想竟是这么一个相遇的场景。

    宋誉猜的不错,那女孩便是母濯安的幼女母嘉嘉。高宗十一年十月十三的御前会议,定下了召遣西北两部入晋为质的事,他此次前来凉州,便为此事。

    宋誉是大队人马,又是初来,走的并不着急,母嘉嘉却不同,不一会的功夫,母嘉嘉就回到了高昌王宫,想到渡口见到的汉人马队,着急要见父亲。

    “爹,渡口那里……”,却见母濯安正和长女母旭宁说话。

    母濯安见是幼女,微笑看她,“我知道,你哥哥已前去迎使了”。

    母嘉嘉见父亲这么说,便猜到那是晋朝的出使队伍,见父亲和长姐有事商议,转身要走。

    “嘉嘉”,母濯安却叫她坐在一旁。

    母旭宁似乎不服,有些不以为然道,“哥哥总说顾章青厉害,也不见顾章青的骑兵多么骁勇,还不是被季文泰给拖得死死的”。

    母濯安脸色不悦,“那是你没遇过高手,晋朝此时内斗的厉害,顾章青左支右绌,你们白捡的便宜罢了”。自己年事已高,早几年就把兵权放手给了母昌敦和母旭宁,母旭宁勇敢聪敏,治军有方,只是还没在真正残酷的环境中历练过,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李少容重掌兵部,以后咱们的日子未必好过了”,说到此处,母濯安有些沉重,李尤敏狠毒,倒还容易对付,李少容算是故人,可实在让人头疼。

    虽然不知高宗用意,但要说出使为质一事,如今看来多是李少容的操办,此事处处都易失衡,难的都在细节,李尤敏未必能把事情办得和和气气。单在母濯安这里,这些日子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来打点应对,季文泰那里更可想而知。可招招都是有去无还,嘉嘉只能去了,却不知李少容该如何对付大贺。

    “那个豫王爷,真就这么厉害?”

    母濯安瞥了她一眼,“你还没到能评判他的道行,闻寄泓听过吧”。

    白袍将军闻寄泓在晋朝是英雄,在西北却是恶名远扬的嗜血恶魔,行踪鬼魅、单骑破军的故事累入民遥,西北之人敬畏其神勇,更愤恨其杀戮。

    “闻寄泓是他麾下四子之一,他调教过的人不会差的,你小瞧宋誉了。”

    母嘉嘉初时听着,并不在意,她年岁尚小,对行兵作战之事兴趣不大,忽然之间听到宋誉二字,不禁抬起头来。晋朝兵部,年纪轻轻能做出使主官的,只有他了。

    “姐姐,宋誉很厉害的”,母嘉嘉突然插嘴。

    “怎么厉害了?嘉嘉,给你姐姐讲讲”,母濯安微笑看她,母嘉嘉母亲去的早,他对这个小女儿很是爱怜。

    “宋誉是高宗八年的状元,而且是晋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

    母濯安赞许的点了点头,嘉嘉虽然淘气顽皮,学习的时候却文文静静从不惫懒,诗书骑射样样拔尖,人是稚嫩了些,有时不免骄纵任性,可论想法见识,比她喜欢舞刀弄枪的哥哥姐姐更有见地。

    “状元?他们也比武吗?”

    “倒是不用比武,可是四书五经、时务兵法、律法演算都要考较的。”

    “那不是跟你一样么,你还是咱们那达慕的马术状元呢。”

    “姐姐,那达慕大会玩似的,哪里能一样。登科不易却难如登天,晋朝一亿多人,应试者十之有一,有人满头白发还在参加乡试,宋誉年纪轻轻就三元及第,你说他不厉害么?”

    “听见了吗?平日里要你多研习兵法,你总是不以为然,先前驻京经办给我一份宋誉的策论,说你和昌敦一习骑槊一擅弓射,阵法截然不同,他远在千里之外,就能有这种判断”,母濯安叹道,“旭宁,勇敢果断是你的优点,可你历练尚浅,晋朝疆域辽阔,能人异士数不胜数,你以后跟这些人打交道,不能随意轻视他人”。

    草原氏族一向尚武,母旭宁对文官有些偏见,听到父亲和妹妹一番话,方知宋誉的确博闻广识,她是大方爽快的性子,有错就改,当即便道,“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母濯安微微一笑,温言道,“去罢”。有时恨不得把毕生心得一股脑说给孩子听,可母濯安年轻时也不是事事通透,心知阅历和成长急也急不得,只有历人历事,方得成长。

    “嘉嘉,你过来。”

    母嘉嘉愣了一下,父亲少有对她严肃的时候,便乖乖去到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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