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数日,我去领簪泉阁采购的茶叶时,却意外见到了姬恪,看着那张与姬略如出一辙的脸,我还有些恍惚,半晌才注意到她穿着身云门色绣花短袄,配一条淡鹅黄花纹的月白裙衫,姬略是不会穿这样式的衣裳的。

    “姬……恪?”

    姬恪与我并不相熟,向我投来一道陌生的目光,她的眼睛与姬略的一样好看,但总像沾染着几分笑意似的,明明没笑,却又像是笑了。

    “你不是去汀州了吗?”

    “汀州?我从未接到过这样的消息。”

    我看过图珠拟写的名簿,上头分明有姬恪二字,难不成是姬略代她去了?可姬略似乎没道理这么做,在我看来,她们二人与素不相识没什么两样。

    疑惑过后,我立刻跑去姬略的住处确认了,她还真的去了汀州。

    于是我便日日去卫珩处询问战况如何,卫珩在时便会亲自将战报递到我手中,不在时便由图珠转交于我,消息时好时坏,但绝对说不上让人宽心。我悄悄问过萦回,卫珩有没有同白寒笑说过,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何解?

    萦回想了想,认真答道:“问天。”

    “问天?”

    我登时蹙紧了眉头颇为不解地反问。

    “楼主便是如此说的,”萦回点头,稍作停顿作了个揖,“其余的恐要劳您亲自去问了。”

    我已经能想象到卫珩说这话时故弄玄虚的样子,只是这二字实在令人费解,问天?如何问?难不成真要靠观星卜卦定胜负?这可不像卫珩一贯的作风。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图珠神色凝重地从外面跑了过来,只匆匆朝我与萦回点了个头便快步进了正厅,我们两人相视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楼主,不好了,周将军在殿上因汀州战事公然冲撞陛下,被下令处斩。此外刘、付两位大人因替周将军谏言,已被当场斫杀。”

    周将军……是那位传闻与周太医令素来不和的胞弟,世代行医的周家独出这么一位武将,据说两人因各自党派不同而反目,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

    卫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继续在手里的奏笺上写写画画,连睫毛都未动半点儿:“原来如此……小周大人呢?该他去替这位叔父说情了。”

    “半月前入宫后便没了消息。”

    我心下稍稍一惊,偷偷抬眼去看卫珩的脸色,纵然我不大清楚当下具体局势,也能大概察觉出事态似乎正在脱离控制。

    卫珩果然搁了笔,端起手边还在隐隐冒着热气的茶浅酌了一口,像是思索了一阵才轻声道:“他是陛下的人,陛下押他做甚……去查查周枕。萦回随我入宫。”

    这种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感觉委实令人生厌,我为他穿戴好了狐裘,正要目送他离去,卫珩却在这时笑着对我开口:“婳吾,去烹一壶顾渚紫笋罢,等我回来。”

    我微微一愣,随后立马应下。

    ……

    卫珩的马车一路行至陈宫端门,被守宫门的禁卫拦下,萦回递了符牒过去,对方却一眼未看。

    “陛下有令,宫门戒严,任何人不得通行。公子请回。”

    马车檐上的铜铃还在清脆作响,车门车帘却分毫未动,里头传出个温和好听的声音:“事关汀州战事,恕珩不能折回。”

    禁卫一听,有些踌躇起来,马车中人则不慌不忙,未有半句催促之言。

    “请容卑职派人通传。”

    卫珩轻笑一声,语气依旧平和温柔,有如徐徐拂过积雪的一阵春日小风:“耽误些时间倒是事小,只是珩有些担心……诸位的项上人头。”

    宫门口的守卫们顿时将双目瞪大了些,统领模样的禁卫也略显惊愕,考虑再三后垂首抱拳道:“还请公子打开车门,例行查验。”

    “请。”

    见状,萦回眼力见十足地将马车的车门拉开了些,禁卫粗略看过一眼后便放了行。

    待到走远些,萦回才试着开口询问道:“公子,我们此时入宫,会不会有些…….”

    “阿笑远在边疆,侯府上下被禁足,今日又于殿前当众处死两个我们的人,而对周将军却只是下了斩杀令,为何?”卫珩轻轻挑眉,说话声伴着马蹄车轮缓缓碾过青石宫道的声响轻轻传出,“原因有二,其一为试探,其二与小周大人有关。他料定我今日不会入宫,若非如此,禁卫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踏进这宫门半步。”

    “那咱们眼下是去为周将军说情?”

    “不。谁都不为。”

    卫珩垂目低笑,躬身下了马车。

    他吩咐萦回留下,独自走紫微门东侧门进了宫,宫中巡逻的禁卫显然较平日多了不少,宫道上的积雪却无一人清扫,被来往行人踩得乱七八糟,脏乱得不像华丽威严的王宫。

    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宫人都懈怠,一路上也没见过几个。

    陈王万万没想到卫珩会这样快入宫,宫人通传后,竟刻意让他在雪中候了许久,卫珩也不恼,就静地立在殿外,直到一双长长的睫毛被霜雪染白,宫人看了都连连摇头。

    半晌才走出个眉清目秀的瘦小内侍,道是陛下传召,卫珩略一颔首,跟在其身后走入了殿内。

    见到陈王时,他正斜斜地半倚在鎏金鹤首扶手的御座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拇指上通透油亮的血玉扳指,慢悠悠地开口:“怎么?想求孤放了周将军?”

    卫珩没有急着开口回答,陈王却坐直了身子,毫不掩饰自己上下打量的轻浮目光,有些突兀地说道:“孤今日才发觉,没有阿岚那孩子在,看你倒是越发顺眼了……”

    陈王话还未说完便被卫珩了然一笑打断,不知笑里真意:“珩今日来是为恭喜陛下,汀州一战将捷,至晚月末,公子岚凯旋。”

    此言一出,原本懒懒散散的陈王猛地将面前桌案拍得抖了几抖,果盘中的青枣顺势滚落了好几颗。

    “狂言妄语!”

    “除非……陛下不想赢。”卫珩丝毫不惧,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笑意,眸光却陡然一冷。

    陈王胸口几度起伏,又靠回了扶手上,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讥讽道:“放肆。不若孤立刻写下退位诏书好让你来坐坐这位置?”

    说着,将浮肿的眼眸一眯,竟流露出点点凶光。

    卫珩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大殿两侧的绣金绢面屏风,强压下心中的厌恶淡然应付道:“陛下说笑,珩是短命之人,但求能苟全于乱世。”

    “是吗……”陈王冷哼一声,拖长了腔调说道,“可孤这身子骨似乎还不如你这‘短命之人’啊。”

    听了这话,卫珩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将眼眸一垂,不以为意地回答着:“放眼九州杏林,再无人能及周氏。陛下有周家父子,大可不必为此困扰。”

    陈王被这番话带偏,不自觉地与他对比起来,继续转动着手上的扳指试探道:“孤听闻数月前那所谓的神医方采舟曾于漜城现身,而你则私自前往,可有此事?”

    “此言非虚,”空气静默了须臾,卫珩缓缓抬眸直视那双略显浑浊但又阴鸷的眼睛,竟淡淡地笑了,“陛下可更要好好保重龙体,否则来日……公子崇该会是个听话的孩子罢。”

    王座上的陈王神色又是一变,还未来得及发作,只见卫珩作了个揖,虽在微微颔首,却并未垂目:“珩,告退。”

    卫珩还未完全走出大殿,陈王却早已怒火中烧,将两腮绷得紧紧的,颈间的青筋不光暴起,甚至在隐隐跳跃,随手抓起案上的果盘便掷了出去,卫珩则漫不经心地轻抬衣袖摆了摆手,施然离去。

    而那鎏金嵌宝的莲花状果盘居然已经全然变形,在地板上摇摇晃晃着发出余响,盘中的青枣碎了满地。

    陈王更是怒不可遏,两侧屏风后连滚带爬地跑出几个大臣跪了一地,直呼息怒,他却像发疯似的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又打翻了王座旁的烛台花瓶之类的器物,然后一把抽出郎中令身上的佩剑,随手朝一位宫娥刺去,赤红的鲜血溅了他满脸,显得神情尤为可怖。

    “都该死!该死!!!”

    大殿内一时间寂静非常,跪伏在地的大臣们连头也不敢转动分毫,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着,无人再敢多说半个字,唯有适才那位身材瘦小的内侍司空见惯地递上一方柔软干净的绢帕。

    “来人!把周枕带上来!”陈王随手将滴血的长剑一丢,接过帕子缓缓擦拭手与脸上的血液,而后蓦地一脚踹在身边跪着的一位大臣身上,“都滚下去!”

    周枕被宫人带来时衣冠倒是很齐整,显然没遭什么罪,只是面容看着憔悴消瘦了些,一双淡淡的眉眼中透出些许倔强神色。

    “孤再问……”

    陈王方才的气还没消,闭目深吸了两口气才开口,却立刻被周枕出言打断。

    “微臣也已说过,陛下与臣终究只是君臣,纵然您是君,亦不能逾越。”

    年少的红衣臣子将脊背挺得笔直,眉目淡得如同浅水,却徒然生出几分傲气。

    “你就不怕孤杀了你、杀了周漻,再杀了整个周家?”陈王怒极反笑,抄起手边的砚台直冲周枕面门砸去。

    不料周枕依旧站得稳如泰山,分毫不避,素来顺从的他此时竟也驳道:“陛下不是一向想杀谁便杀吗?”

    陈王到底是沉沦酒色已久之人,手上没什么力道,但那砚台还是砸到了周枕的额际,两行鲜红的血线霎时从官帽中钻出,顺着他的眉梢眼角缓慢滑落。

    “依孤之见,小周大人恐怕连弑君的胆子都有了罢。”

    周枕不疾不徐地抬袖轻拭了一下眼角的血,这才垂眸说道:“微臣惶恐。陛下若再动怒,便是神仙也束手无策,臣这一身荣华富贵可还要仰仗陛下。”

    陈王近日的确身子不大好,他虽做事荒诞,却怕死得很,末了也只好骂了句:“滚出宫去!”

    周枕则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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