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发生的事情,韶玉一概不知。因她身份特殊,刑部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她,对于她每天的吃食也倍加小心。独自被关在幽暗寂静的牢房中,韶玉也不觉害怕,只每日抱膝坐在墙角发呆。

    她能做的,她都努力去做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是顾家沉冤得雪,就是她跟着赔上一条性命,去地下见姐姐和阿莺。

    韶玉不怕死,但她很担心裴浥。

    大约在被关进刑部十五六日后,刑部侍郎亲自来大牢,将韶玉带去了另一处更隐蔽、更宽敞、也更安全的牢房。牢房位于地牢的尽头,门口有重兵守卫,严密到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韶玉猜测是案情有了进展。想到这,她心中有些宽慰。

    刑部侍郎对韶玉说话客气:“姑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么?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帮忙的。”

    韶玉没有什么很想吃的。她谢过刑部侍郎的好意,试探地问道:“裴浥那边……?”

    此刻豫梁城内轰轰烈烈讨论的是宁平海和徐徽的事情,裴浥的事情已经极少有人提起了。他的行踪也不算是机密,无需隐瞒。

    刑部侍郎选择给韶玉卖个好。他宽慰韶玉:“裴大人参劾有功,没几日就放出去了。如今她官复原职,又回国子监任职了。”

    裴浥没事就好。韶玉心下总算安定许多。

    一个月后,韶玉终于再次站在了阳光底下。刑部尚书将她从地牢中带出,告诉她:“圣上要见你。”

    不愧是做到一部尚书的人,高伯勉做事周到,他先是带韶玉回自己府中,请妻子为韶玉换下那一身过于清贫的衣衫,重新梳了个简单整洁的发髻,这才带着韶玉进宫。

    书房中,等韶玉行完礼后,圣人问:“你就是顾家后人,顾韶玉?”

    韶玉顿了下,垂着眼睫应是。

    圣人沉默良久,对她说:“刑部和大理寺已将顾家的事情查清楚了。”他看向高伯勉:“你来和她说是怎么回事。”

    高伯勉口条不差,脑子也转得快,他面对韶玉,放缓语速,轻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说给韶玉听。韶玉听得认真,可越听到后面,表情就越是沉默。

    真相比她想象得荒诞,也更加难以忍受——原来一切的源头,只是几个二十几岁的忽然起意?辽人特意埋伏,他们不知情,也并非有意想要给辽人机会,可韶玉想到被冤枉的顾家人,想到被害的姐姐和阿莺,就觉得一腔恨意无法被平息。

    她无法原谅这些人。凭什么他们的任性要让无辜的人买单?顾家人做错什么了,若没有他们这临时起意的这一遭,顾家人谁也不会死。

    韶玉抬眼:“那圣上决定如此处置他们?”

    圣人沉声:“宁平海和徐慕引得辽人入城,害得将士百姓死伤无数,自然罪大恶极;徐徽教子无方,又谋害你姐姐,妄图掩盖当年的真相,也活罪难逃。我会剥去他们的官职,收走他们的家产,将他们贬为庶民,赐他们毒酒一杯,这也算是让他们为顾家人以命抵命了。”

    虽然很可惜朝堂要失去两名大臣,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二人他也不敢再用了。再者,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刚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夺去这两人的官职,改改朝廷势力布局。

    天下有才之士数不胜数,走了两个,焉知不会再来几个呢?圣人看得开。

    韶玉听后,不言不语。

    圣人问:“你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韶玉不知道哪里冒出一腔勇气,居然在这时直视当今圣上的面容,目光灼灼道:“宁平海和徐徽徐慕父子是可恨,可顾将军之死,当真与圣上没有一点关系吗?”

    她是什么人,竟然对圣人说这种话!高伯勉当即跳出来骂她:“顾韶玉,你岂非是坐牢坐得脑子不清醒了?你怎么敢对圣人如此不敬!”

    韶玉不肯认错,也不肯低头。她内心也觉得自己在犯傻,可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若是当年圣人愿意给顾将军一次见面澄清的机会,顾家何至于沦落至此?姐姐和阿莺又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圣人面上浮现出一丝难堪,但很快又被愧疚替代。

    他问韶玉:“你怨我?”

    韶玉语气生硬:“不应该吗?”

    圣人叹:“是应该。顾明德是个好将军,辽人进城那日,大批官员们跟着我离开,他却带着手下人始终守在穰陵。辽人被赶出穰陵,他功不可没。”他怅然道:“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他看着韶玉,心底有些明白为什么连霁会喜欢她了。

    她身上有一种极罕见的不屈品质。没见她刚才那话把高伯勉吓成什么样了?豫梁多的是金银财宝,却少她这样的勇敢和赤诚。现在向来,顾明德、顾青鸾不都是这性格?顾家人真是可惜了。

    说出这句迟到多年的对不起后,圣人心里也轻松许多。

    他对韶玉道:“我会亲自写诏书为顾明德和顾家人平反,追封顾明德为一品骠骑大将军,赐谥号为‘忠义’,同时追封其妻为一品诰命夫人。依你看,如此可行?”

    韶玉不是只有一根筋的傻人。察觉出圣人的后悔和歉意,她深知人死不能复生,这已是他能为顾家人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跪下:“谢圣上为顾家平反。”

    高伯勉目瞪口呆:圣上道歉不算,居然还要写诏书追封顾明德!写诏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圣上这是在全天下人面前承认当年是自己误会顾家人了!

    哎……看样子圣上确实觉得对不住顾家人。

    圣人道:“你是顾家最后的后人了,我对不起顾明德,便更应该好好补偿你。顾韶玉,你想要什么?良田房屋,仆人金银,你大可向我提出。”

    韶玉道:“我什么都不用。”

    高伯勉心里骂韶玉愚蠢,不懂珍惜这个好机会。顾家人死了,她是顾家最后的人丁,又是女子,圣上定然是对她予取予求。她不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考虑么?

    圣人显然也不赞同,他叹息:“顾明德只有你一个女儿活着了。顾明德若在天有灵,也希望我能替他庇佑你一辈子。”

    韶玉却黯然神伤许久,垂头沉默片刻后,咬唇道:“其实我并不是顾家的血脉……顾将军并非我的生父。我只是一个孤儿。”

    什么!高伯勉惊得险些跳起来。

    圣人也被吓到,忙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韶玉眼眸半敛,唇边笑意苦涩:“是顾青鸾在十八年前将我捡到,她带着阿莺,化名绿珠,将我养大……直到她身死,我才来到豫梁,想要查清姐姐的死因,这才了解到了顾家当年之事,也才知道养我长大的姐姐绿珠原来真名是顾青鸾……”

    顿了顿,她解释:“我想的是,以顾家人的身份来鸣冤,会更加名正言顺。”

    如此说来,她和顾家人没有血缘关系,完全可以将顾家的事情撇到一边,独自过她的日子。若顾家没有得到平反,她是否就准备以“顾韶玉”的身份去死了?

    圣人心中震撼难以言表。

    “顾青鸾把你教的很好。若顾明德夫妻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怕也早就将你当做亲生女儿了。”他动容道:“韶玉,你是个好孩子。”

    韶玉本就在刑部被关了一月有余,再加上得知当年的真相,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面容难掩憔悴困顿。

    圣人说着让韶玉回去再想想要什么的事,只留下高伯勉,挥手让内侍带韶玉出去。

    连霁站在花园中,等在韶玉出宫的路上。

    见到韶玉,他快步走上前来,只消远远看韶玉一眼,他就肯定地叹气:“瘦了。”他难过道:“没帮上你什么忙,害你受苦了。”

    被圣人派遣出来的内侍识趣地退后,给这两人留出空间。

    韶玉道:“你帮我的够多了,若没有你,我或许都无法安全到达穰陵。你还要怎么帮?”她情绪不高,但还是努力安慰连霁:“况且你该是去刑部打过招呼是不是?我虽没蹲过大牢,但料想其他人进去后总要吃点苦头的。”

    连霁的沉默算是承认。

    两人肩并肩向宫外走去。连霁侧头去看韶玉消瘦的侧脸,抿了抿嘴,问:“顾家的事了,可韶玉你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高兴?”

    韶玉确实不高兴。

    顾家被平反,可徐徽总归是因她而死,那毕竟是嘉茵的亲祖父,她该很难过吧?还有裴浥……她在鸣鼓前推开裴浥,这事明显把裴浥伤得不轻,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再同她来往了?

    韶玉把自己烦心的事情说给连霁听,紧接着低落道:“而且,我以前日日想着替顾家人复仇,眼下夙愿达成,却不知前路该如何走了……若姐姐和阿莺还活着就好了。”

    连霁听得心中一紧。他停住脚步,郑重对韶玉道:“逝者已逝,韶玉,往后的日子,他人对你再好,你也不能忘了自己。你以前心里总记挂着别人,往后是不是也该多想想你自己呢?”

    韶玉愣住。

    连霁不再继续说这个会让韶玉难过的话题,他另起话头,问韶玉:“琥珀被我养了一月有余,重了不少。你今日要带它回去吗?”

    韶玉有些意动,可想起裴浥,她迟疑道:“我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去解决。你能帮我再养一段日子吗?”

    连霁当然不会拒绝。

    出宫后,韶玉没有立即回去。她去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先去书店买了基本裴浥可能会喜欢的书,接着拐进旁边的香铺,挑了两款适宜点在男子书房的淡雅香料,最后又在街角的几家有名的吃食铺里排队买好吃食,这才带着满满当当的东西朝走了无数遍的小巷里走去。

    此时天色刚黑下来,家家户户的灯笼逐渐亮起。正是各家用完膳的时间,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菜香,月色动人,风也温柔。

    韶玉左右手挂着东西,要空出手有点艰难。叩了两下门,没人开门,也没听到脚步声。韶玉略有些难过,勉强振作精神,继续叩门。依旧没听到任何声音。

    是不在家吗?

    韶玉想着,悠悠叹息一声,正要转身离开,结果面前的大门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从里用力打开。穿着青蓝色常服的裴浥居高临下看她,表情冷漠,眼神幽深得吓人。

    原来他一直在门后……韶玉讷讷不语。

    两人一月未见,心下俱是觉得对方有些瘦了。

    远处的树上不知是什么鸟在叫,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心烦。裴浥率先忍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偏过头去,冷冰冰问:“你想说什么?”

    只要认个错……裴浥想,只要她说一句以后再也不会把他推开的话。

    韶玉脑子里盘旋不下的却只有裴浥那一句再也不管她了的话。

    她拘束地站在门前,不敢擅自踏进一步,小声问:“裴浥,我……今晚我还能住在这里吗?”

    今后,他还把她当家人吗?

    裴浥一股子火气倏的窜上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把他当什么人,以为他会把她赶走么!

    他不可置信道:“韶玉,你怎么能问出这么个问题?”

    看样子是真的不管她了。

    韶玉心底难过。她将手里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塞到裴浥手里,垂着头低低说一句迟到的对不起,接着闷头快步离开。

    裴浥反应过来她误会后,不由气笑了:世上还有比韶玉更笨的人吗?他若要赶她走,何至于眼巴巴在这等她回来?

    韶玉买的东西杂七杂八,猛然堆到身上,裴浥险些摔落其中一些。等他好不容易拿稳东西追出去时,韶玉已经跑得不见影了。

    跑得倒是快,是不稀罕再和他多说半句话了?

    裴浥气闷。他拿着东西进屋,特意没有关院门。

    东西一眼可以看出是特意买来给他赔罪的。

    裴浥将几本书放在书案上,准备这个休沐日打发时间看看。香料的味道是不浓郁又恰好能醒神的程度,裴浥点燃熏香,很快闻到了空气中淡淡浮动的清香。

    秋兰没有回来,屋里冷冷清清,只有裴浥一人。

    夜色中,他学着韶玉往常的模样,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肉饼稍有些冷了,味道不如热时好,裴浥吃完肉饼,敞开的院门还没迎来他要等的人。

    裴浥终于坐不住了。他仓促起身,锁好院门,出门找韶玉。

    韶玉可能会去哪里呢?

    在附近的几个街巷逛了圈,没有找到人,裴浥深夜来到岑府,询问韶玉是否来过。岑稚出来见他时,问:“韶玉没回去吗?”

    迟迟找不到韶玉,裴浥开始后悔为何没有与韶玉好好说话:“我和她置气,害她误会了。”他蹙眉:“这么晚没找到她,我担心她被宁党和徐党的人报复……”

    岑稚叹气道:“我和你一起出去再找找。若天亮前依旧没找到,我就进宫一趟。“

    两人简单商定几句,分头去寻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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