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豆蔻桃李

    物以稀为贵。人也一样。

    80年代后期,在这大山深处,有居民户口的人还是不多,居民户口的未婚女性更少,有文凭国家分配的未婚女性凤毛麟角,所以刚到那里得我得到了极大的关注和礼遇。

    国庆节全乡镇要搞文艺汇演,书记就把我推荐上去——其实我在学校选修的不是音乐,但是文化站长亲自来伴奏指导,我就这么被隆重的推到了舞台中央。现在想来,时是舞台下的掌声不是冲着我的歌声的,十有八九他们是来看看这个从外面分配进山旮旯的女孩是怎样的,哪怕我唱的五音不对,掌声还是会有的。我还第一次见到了学长,那个借调到中学的祝老师。

    算起来祝老师应该是65年生人,个子不高不胖,略清瘦,眼睛长而上翘,眉眼脉脉有情,据说这就叫桃花眼——不过桃花眼仿佛是女性的专利,他有两撇小胡子,有时喜欢摸着胡子说话。可能和他的桃花眼有关,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娓娓道来,和庄校长不同的风格。他似乎不得校长书记的喜欢。因为演出,祝老师有一次到我寝室楼下等,书记和他夫人隔天晚上就来找我谈话,他们告诉我,祝老师正在和代课老师小羊谈恋爱,有人看到有一天清早,小羊是从祝老师寝室跑回家去的。要知道,那个年代未婚同居不是一件说得出口的事。书记夫妻提醒我,祝老师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一个小姑娘得离远点。

    书记校长对祝老师的成见还表现在次年,祝老师从中学被遣返回小学,小学的庄校长又把他遣送安置到离中心小学六七里外的完小,传说是因为他发表不当言论。祝老师居然是愤青?书记夫妻来我寝室聊天时透露,祝老师想要始乱终弃,所以才让祝老师到偏僻的完小好好反思,也便于修复祝老师和小羊的感情。小羊哭着发誓:生是祝老师的人,死是祝老师的鬼。我也想不通,小羊长得挺好看的,脾气也很好,祝老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怎么就想当陈世美了呢?

    后来五四青年节文艺演出的时候,祝老师竟对我说,小羊和外面一些人在说祝老师和我在找对象。怎么可能?我不可思议的看着祝老师,满心的懊恼,这以后我就尽量对祝老师绕着道走。

    元旦那天,书记组织,带领学校的一众老师们到我家吃饭。书记不知那里借了辆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我家。

    我妈招呼大家坐下,一边给大家泡茶,一边嘱咐我马上去医院何医生家借几张凳子。我有点纳闷,为啥不问邻居借呢?我妈说她已经和何医生说好了,何医生夫妻都在家等我去搬两张长条凳。

    好久没走进医院了,几乎没什么变化。何医生是个高高胖胖的老太太,小时候没少骂我们姐弟,我有点怕她。她老远看到我就招呼我,把我带进他们家里。我第一次到他们家。房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应该是烧饭吃饭的,我正要搬凳子,何医生拦住我说:“你别急,我这里还有个客人你见一见。”说着聊起门帘让我进到内间。

    内间有张大床,床边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年轻男子,看到我们进来,站了起来。何医生指着一个中等个子长得非常漂亮的小伙子说:“这个就是我们王书记的儿子……”何医生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我脸腾的一下烫起来。我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对方,但是我心里异常排斥:干嘛骗我?还偷偷摸摸!书记很了不起吗?

    我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回头扛起凳子就回家了。后来我妈告诉我,书记的儿子对我非常满意。这我知道,因为后来,这小伙子隔两天就写一封信,写了有厚厚一摞,可是我没有回过一封信。我还记得他在信里问我:“是不是邮递员把他写给我的信都弄丢了?”我没回信。再后来,他的来信,我都没有拆封塞在角落里。

    那时我心里已经有了让我心跳的人了。

    元旦过后,天气冷得快,冷得凌冽。山上的梨树、桃树早已经光秃秃的,远山还是绿的,绿得发黑。

    傍晚,学校里孩子已经散尽,我百无聊赖,倚在走廊,看夕阳一点一点的移到西边山头,再一点一点的沉沦。晚霞把山的上空涂得红紫、红亮、红透。对面门口走进一个人,高个子,不胖不瘦,穿着一件薄薄的土黄色滑雪衣,拉链随意的半拉着,脚上穿过膝黑色长靴——这在当时可不是一般的时尚,特别在这大山深处,他肩上随意地扛着一把吉他,随意地迈着大步,嗒嗒嗒嗒沿着走廊往这边房子走过来。

    那随意的帅气砰砰砰的踩在我心上。当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和他彼此淡淡地点了下头,但我的余光看着他走进庄校长的房间。

    庄校长叫我过去喝酒,我不喝酒,我看他们喝酒,于是我知道了他是庄校长的小伙伴子贤,一个村里的,现在是供销社的职工,承包了一个部门。

    那年,我19岁。

    寒假开始了,我隔了一天才回家。

    家里的房子,已经被一幢幢小楼包围,显得那么风雨飘摇的衰败。还不到10年呀。那时父亲一车一车地拉石头,一铁锹一铁锹地挖地基,挖到我可以在里面躲猫猫了,再一簸箕一簸箕地垒,这每一寸土,每一片瓦,都沾染父亲的汗水,可是才10年,物是人非了。走进房子里,特别的阴冷。站在堂屋前,坐在那张曾经给父亲做过手术现在仍然是我们吃饭的方桌上,我仿佛又看到父亲像噎着了的鹅一样升长脖子,喉结慢慢滑动艰难地咽下。

    父亲过世的第一年,按照风俗,年初一需要“插烛”一示对逝者的怀念,二则是对活着的人的祈福。对我来讲,怀念未必要做出来给人看见,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好好相待,但我也不排斥,正好借这个机会,躲避拜年。

    小时候去姑姑家拜年,姑姑会给我一角钱的压岁钱,后来涨到两角了。姑姑说给你们姐弟压岁钱是两角,给大哥家的孩子只有一角的压岁钱,不要说出去。我守口如瓶,可我弟弟哪里做得到,结果我弟说:“姐姐,姑姑给大伯家的大哥哥他们的压岁钱比我们还多的。”自打我读三年级后,就没有了压岁钱,但是我爸有时候还是偷偷给我。

    寒假没过完,我就提前两天回到了学校。

    庄校长也回学校了,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女朋友,不惊艳但很耐看,安安静静的,她的父亲在外面什么部门当领导,母亲在大山乡管财务;庄校长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他的小兄弟们来了。子贤也在。他们把带来的瓜子花生也分给我,庄校长说他们以前没这么勤快的到学校来找他的,现在这个小小的学校怎么变得这么热闹了?他说着有意看看我。我当时没明白,傻呵呵的嗑着瓜子。

    春天到了。

    大山的春天虽然来的不太早,但是的确很美,草软了,山嫩了,三月初,学校后面的山上梨花首先绽放,雪白的一大片;紧接着桃花也开了,淡淡的粉色,犹如一片一片的朝霞飘落在白云中,花还未谢,绿叶抽出来,把花儿的颜色衬得更加娇艳。

    星期五,小芹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她告诉我,星期天她会来看我。毕业工作半年了,这是第一个联系到我的师范同学。

    小芹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她已经一路上见了两个同学,前一天晚上就住在秀珍的家里。她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事情,告诉我在路上那两个同学处的所见所闻,她还告诉我她所知道的同学的分配情况:小华如愿以偿留在了省城;星星继续深造;小春留校当了团委书记和晚报通讯员……我问那原来的团委书记呢?小芹说,原来的团委方书记调到团市委任书记了。她问我知不知道方书记和郝梅的故事。他们有故事吗?不是小华喜欢郝梅吗?小芹笑我掩耳不闻窗外事。

    小芹告诉我,小华和郝梅是哥们,而真正一直在追郝梅的是方主席,甚至追到郝梅家里。郝梅家有点嫌他农村的,方主席到了团市委,恋爱的路顺利了一些。而小华也另有喜欢的。我知道小芹也是有些暗恋小华的,但她不认。小芹问我有没有找对象,我想到了子贤,但还是笑着摇摇头。

    子贤很有规律的隔两三天就往学校跑,子贤一开始先到庄校长那里报到,然后就会大大方方地过来找我聊天,那时的宿舍不像现在的单元商住房都是独立的私密,我们住的宿舍其实就像一间间的教室,前面是一个宽宽的走廊,房间之间隔了一道一块砖的厚度,基本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后来有几次庄校长不在,子贤装模作样的敲敲门,然后就到我的房间来问我怎么庄校长不在吗?我怎么知道人家校长的行踪,于是子贤就直接在我房间坐下了。做饭了,他说他帮我;我说吃方便面,他说给他一份。一起吃过,聊的话题就越来越多了。后来庄校长就问他到底是来找谁的。再之后,校长其他的小兄弟们就很少再来学校。

    子贤有一辆摩托车,和庄校长的一样,是铃木,那个年代,有这样一辆摩托几乎等同于现在开着宾利法拉利。他经常一肩扛着吉他,一手扶着车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特别飒。有一回他买了几罐可乐,带着我沿着盘山公路开到山路中间,找了个面对大山乡镇的岩石坐下俯瞰。

    夕阳早已隐去,晚霞也正在稀散,天还在无边的蓝着,风地躲在脚下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山下,小河静静地,村庄静静地,炊烟静静地。我们喝着可乐,忘了聊些什么,反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子贤告诉我,他要去新陶培训。我想问什么时候去,想想不好意思,就没开口。他告诉我他的家庭复杂,怎么复杂,他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我。

    第二个星期三下午,邮递员来过学校后,董老校长就拿着一封信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到校长室。我一边走一边拆信,先看是谁写给我的,竟是子贤。我再看信封,从古窑寄出的,原来是他在培训时给我写的信。

    信里无非写些培训中的事,乏善可陈。但我看得津津有味,回到寝室脚步也轻快了。

    第二天,老校长又在喊我,这回我先看了信封,同样的地址!我的眼睛应该也是笑的。回到办公室,赵老师说我怎么又有信,王老师说不光是信,我们学校这段时间来找校长的小伙子也多!

    第三天,我去校长室的时候,正看到老校长举着我的信,对着窗口阳光在“透视”,信封薄薄的,但也只能看到里面信纸的形状而已。办公室里要我坦白是谁的信。我笑而不答。赵老师说:“还用猜?肯定是子贤!对不对!”

    子贤培训回来的那天,先到学校,名义上当然还是来找庄校长,说是从新陶带了熟牛肉,在庄校长这里吃晚饭。庄校长的女朋友也过来吃饭。晚饭后庄校长去送女朋友,子贤就和我在房间里聊天。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只聊天气,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快十点的时候我说:“你摩托车没开,该回去了,好几里地得走好一阵呢。”他说好的,太晚了会影响我休息,他也要回家洗澡换衣服。

    我送他出门。天上有个月亮,很圆很圆,就像小时候乘凉的时候看到的那样。微风轻拂,山色朦胧。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子贤,我送你回家吧!”

    子贤愣了一下:“好几里,你走的动吗?回来倒是不怕,我可以开摩托车送你,就是……”他太小看我了,我家的承包田最远的也有好几里呢。

    山里的路,特别静,路上偶尔有一两家透出灯光,溪水反射着粼粼的月光,透出几分清冷。月亮一个,人影一双,我好像就这么慢慢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子贤不是问我累不累,我突然哆嗦地伸出手。一瞬间,我感觉脑袋有种充血的感觉,有点眩晕。我不知道子贤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感觉到他犹豫了一秒,就伸出他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和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手握着手,向前走。

    他想扶住我的腰,我下意识的地躲开了。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腰,是身体的一部分。

    子贤来不及换洗风尘就送我回来了。说好送到学校门口,结果又到了我寝室里,他告诉我他的家庭:他的生父母是地主家庭,他一出生,母亲就被拉出去批斗,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种戴着高高的纸帽子的那种,所以他被养父母收养。养父母贫三代,根正苗红,只是结婚多年未育,刚到养父母家,他应该是享受到了养父母最大程度能够给予关爱,只是这一切止于养母怀孕生下了自己的儿女。

    小的时候,他过得很不好,他指指身上,说以后让我看看这身体上有多少伤疤,有的是被养母烫伤的,有的是打伤的,有的是刀子弄的。好在14岁那年亲身父母平反了,17岁,生父让他顶替自己有了居民户口,有工资了。我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疼,我说,不怕,不要紧,以后就好了。子贤说:“是的,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都快12点了,子贤才不得已站了起来。临走时他突然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像做了坏事的小男孩飞快跑了。我摸着被他吻过的额头,心里装满了甜蜜。躺在床上,我忍不住笑着摸着额头想:“明天早晨洗脸,要不要洗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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