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长安,游鱼冻,飞鸟绝,朱雀大街的最后一片枯叶落地。

    叛军于前夜被禁军肃清,但据说只是一些打头阵的无名之卒。

    偌大的姚府空空荡荡,从上空看,昨日亭台楼阁已成玉树琼花,孤寂清冷,似乎再久一些就要被淹没于无尽的大雪之中。

    “姐姐!”

    少女清脆的嗓音打破宁静。

    姚雪枝从房中走出,手中捧着袖炉,打了个哆嗦,看见姬玉笙在庭中习武。

    “姐姐,你也起太早了吧!”

    姚雪枝看不懂什么刀法技巧,只觉得姬玉笙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便要凑近了看。

    “别过来。”姬玉笙道,“别伤到你。”

    “我们去用早膳吧姐姐。”姚雪枝坐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唤丫鬟去换了一轮袖炉的炭,还是冻得脸颊通红。

    “不必等我,你自己先去吃吧。”

    “姐姐,你都练了好久了。歇歇呗。你忘了吗,我们上午还要去平康坊呐。”

    “我不去了,上午我还有事。”姬玉笙道。

    寄人篱下总归不是长远之道。姬玉笙准备练完功就再去寻合适的营生。

    “姐姐,你原是不喜那些地方吗?雪枝求了娘亲好久,她才答应我出门的。听说平康坊时下流行一种果饮子,京中贵妇小姐个个趋之若鹜,那家馆子的掌柜天天忙着招店小二,还是忙不过来。我同娘亲说,我要去买下配方给我们姚家的茶饮铺子来用,我娘亲才答应的。“

    “我同你去。”姬玉笙收刀道。

    “诶?姐姐怎么又改主意了?虽然我知道那配方根本不卖,只是骗骗我娘的,但如果谁真能拿到那配方,谁家的生意必定会爆火。看那位大美人是其次,雪枝主要还是想去试试能不能真能将那配方买回。你要是愿意陪我去,那太好啦。”

    姬玉笙没再听姚雪枝说别的,只听到了平康坊的茶馆缺人手。说不定就是个合适的机会。

    姚雪枝拉过她的手,二人走过檐廊去餐厅用早膳。

    姚母早早坐在桌边等了,见着两人过来,慈祥地笑了笑,示意家仆将放在暖炉中的食盒端出来。

    “冷吗?两个小丫头?”

    “姚夫人早。”

    “冷!娘亲!特别特别冷!您看我的脸。”姚雪枝扑到姚母怀里。

    ”嗯,倒真是红得像猢猻屁股一样了。”

    “娘~怎么可说女儿的脸是猢狲屁股呢?”姚雪枝噘嘴。“哪有娘亲这般说自己女儿的?”

    姚母笑着捏她的脸,“这样捂着,就不像了。”

    又转头对姬玉笙道,“玉笙呐,快坐下吃,莫要管她,就当成是自己家一样。这小丫头平日里我娇养惯了,待人接物如此不周,怪我没教好她。”

    “好。没有不周。”

    姬玉笙坐在对面,眼前舐犊情深一幕,让她不禁低下头,心中微微酸涩,手中碗筷握紧了些。

    她从未得到过这样无条件的父母之爱。原来说不羡慕是假的,说不在乎也是假的。见到旁人之幸,就见己之不幸。姬玉笙向来觉得此类人狭隘庸俗。原来,在这方面,她也是狭隘小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从未逃出十七岁的那个雨夜。

    犹记那年之冬。

    外婆逼迫母亲,母亲苦求她,替表兄科考,她因在卷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又被外婆一家状告堂前,身挨数十鞭刑。

    在那没多久之后,外婆又上门来说要给姬玉笙主张婚事,说十七岁不小了,吃穿用度都要花家里的钱,若婚事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没人要了,可不能拖累家里。隔壁王婶家十五岁的女儿都已嫁人生子了。

    “王婶的女儿给那孙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外婆对着母亲说,余光撇着坐在一边的姬玉笙。

    母亲沉默。姬玉笙握着手里的茶盏,盯着在水中沉浮的茶叶不说话。

    她这位外婆常常在她们面前自诩智慧,可大字却不识一个,心思也总不过这些那些,这些年从未变过,她一张嘴,姬玉笙都知道她要放什么屁。

    “玉笙啊。你也不小了,何时嫁人?”外婆转过脸对着姬玉笙,布满皱纹的眼里满是精光。

    果然如此。那时她想。

    “我瞧那孙府二少爷也是个周正的,配得上你。你二舅本就与他交好,到时候生意上也方便往来。”

    姬玉笙摔碎了手里的茶盏,面无表情地说,“孙二少这么好,外婆你去嫁了吧。我定为你包个大红包。”

    这句话换来了母亲羞愤的一巴掌。外婆见母亲动手,立马也狠狠推了姬玉笙一把。外婆是农户出身,虽年近古稀,力气却大得很,这一下直接把姬玉笙推倒在地。

    二舅不知何时来的,直接对地上的姬玉笙一阵拳打脚踢。趁着混乱,外婆还掐了她好几下。

    “畜生不如的东西,竟敢欺辱长辈!”

    父亲是个乡镇小吏,那几日被调往隔壁县巡视农耕,不在家。

    如果父亲在家,他会在一旁看着还是会跟着一起打呢。

    “没良心的白眼狼,从小没少抱过你,喂过你!你那乡下的祖父祖母何时来带过你一日!你父母供你吃得好穿得暖,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让你今日这么羞辱老身!白瞎了我带来那两只鸡!”

    外婆“咚”一下坐地上哭嚎起来。方圆一里可闻其声,有如唢呐成精。

    姬玉笙看着手臂上被外婆掐进皮肉的指甲印,什么都没有说,只觉得无比恶心。

    父亲回家后,姬玉笙提了一句。

    果不其然,父亲只有嗤之以鼻:

    “犟种!连我都要看那一家子脸色!你说这话不是找打吗!”

    时至今日,这句话仿若还在耳边,姬玉笙目光有些涣散,手上舀了一勺粥,整个勺子在微微发抖。

    “姐姐?姐姐!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姚雪枝接过她手里的勺子,捂着碗沿道,“都有些凉了,我再去给你热热啊。”

    姬玉笙在桌下掐了自己一把。心中反复默念,这些恶心腐烂的记忆,她永远都不准再回想。尽管每次都是这样告诫自己,下次又不知何时何地又会卷土重来,但她总能忘掉的。

    她会忘掉的。一定会的。

    姚雪枝又将碗端了过来,把勺子放回她手里,“姐姐,快吃吧。”

    她朝姬玉笙挤眼,“快点快点,马车我都备好啦。”

    “好。”

    “枝儿!别闹,你让你玉笙姐姐好好吃完。再催就不许你去了。”

    姚雪枝歪着脑袋,轻轻拍拍姬玉笙的手,“好~玉笙姐姐慢慢吃~”

    “我吃好了。”姬玉笙道,起身。

    “走喽走喽。”姚雪枝挽起姬玉笙,又转头对她娘亲道,“娘亲莫要想我。”

    “姚夫人,告辞。”姬玉笙松开姚雪枝,朝姚夫人行礼。

    姚母连忙也起身,扶住她,“这孩子,实在太客气了。”

    姬玉笙打算上午在平康坊找到活计后,就不回姚府了。她不喜欢别人给她添麻烦,更不喜欢自己给别人添麻烦。

    叛军肃清后,长安城又恢复往常烟火气。

    到了平康坊,更是热闹非凡。不少外地的举子为了准备来年春闱,早早就在尚书省选院附近租了房,就在平康坊之附近。长安此段寸土寸金,正所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因此多是些富家子弟租住于此,呼朋唤友,游花逛柳,又正逢花魁出街,此刻的十字街道正被堵得水泄不通。

    二人只好下了马车,步行前往。

    姚雪枝要去的地方在靠着十字路口的南曲之内。

    等到了目的地,只见门匾上写道:永春楼。

    “雪枝,这里是茶馆吗?”

    姚雪枝道,“实不相瞒,我想先去看那位新来的大美人。姐姐,我们等会再去茶馆也不迟~”

    姬玉笙有种不好的预感。

    姚雪枝已经进门去了,姬玉笙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堂内已座无虚席,人挤人,都是来看那美人的。两人被领往大厅靠后的位置坐下,姚雪枝又给小厮些银钱,小厮又在前排添了两张座椅,将她们领到了前面。

    永春楼的妈妈走到台前,朝台下施施然行了一礼,道,“想必各位是为了本楼新晋的人气歌舞团而来,请稍作片刻,先用一些茶水果子,很快就为各位表演。”

    姚雪枝点了些小吃,又要了两盏那流行的果饮。

    “姐姐,你喝喝看,真的很好喝。”

    “好。”

    姬玉笙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这饮子味道确实爽口,可她暂且顾不上手里的这盏果茶具体口感如何。

    虽知台后并不一定就是某人,但她也因为这点可能性,想尽快离开这里。

    “下面是本楼原创曲目《负心人》,好戏开始!”小厮敲了一声锣。

    台上走来三个人。

    三个女子打扮的人。

    还好。姬玉笙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心地坐下了。

    中间的女子比其他两个都高,蒙了一层面纱,坐在台中间。其他两个一个去了左边一个在右边。

    丝竹声起,中间的女子开始吟唱,嗓音动听婉转至极,再好的琴声都成了陪衬。

    总之是女子的声音。且是好听的。

    这下姬玉笙彻底放心了。

    旁边两个女子开始转圈起舞,虽没什么具体舞姿,只是一直在原地高速旋转,但一点也不觉得头晕似的,从头一直转到尾。

    台上唱道:“本是钱塘琵琶女,得遇夫君两相悦。”

    台下人有人交流道,“哎,听说这美人身世甚是可怜,写的歌就是本人之经历。”

    台上:“只愿君心似我心,奈何一朝情义绝。”

    台下:“怎会如此?”

    台上:“夫君待我如弃履,我视夫君如明月。

    日日化作望夫石,堪堪等来长安雪。”

    台下:“真可恶啊,这么好的妻也舍得辜负。”

    台上:“糟糠之妻,不过尔尔。夜夜梦回,泪沾衣裳。”

    台下:“好想哭,糟糠妻岂能抛,我定要把全长安的负心人都当风筝放了。”

    姬玉笙没细听歌词,只顾着看那两个姑娘转圈,惊叹怎会有如此稳定的身法,她光是看着都有些看晕了。

    一曲将要结束。

    两个女子的转速也开始缓慢下来。

    等等。

    姬玉笙揉揉眼睛。

    这两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等她看清后,脸色像是看到了飞天大蠊,立刻要起身离开。奈何左右皆是人,挤得根本没法走动。

    中间的“女子”揭开面纱,美目含泪,波光潋滟。

    台下一片惊呼:好美!果然名不虚传,天香国色!

    台上人拈着手帕擦了泪,指着姬玉笙最后唱道,“石作心肝,铁铸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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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为唐顾况调侃白居易所言,意指长安物价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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