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册子,是时锦的学生给她的。”

    “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时锦还掏出来给我看过,她说学生有想要出国留学的想法,正打算找她参谋参谋……”

    沈征迈着沉重的步代走到母女俩中间,对着宋中媛露出宽慰的笑,“咱们女儿你还不了解吗?那么孝顺的人,怎么会一声不吭的就做这种决定。”

    “是吧,时锦。”沈征又回过头来,抓住沈时锦的手,“你快和你妈解释,你妈也是担心你。”

    沈征手上的血管在干枯的皮肉下十分显眼,青筋伴随动作发颤,沈时锦站在沈征的身后,清晰的看到他后脑勺发红,些微渗出汗液。

    沈时锦:“……是这样的。”

    “沈时锦睫毛垂下,她不擅长说话,却又想不出比这种说辞更好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这样啊……”一语毕,宋中媛点头,还是笑着,“我也觉得不可能啊,咱们女儿又不傻,做不出来的。”

    “不过你这丫头怎么不直接说清楚啊,把这事讲明了不就免得误会了吗。”宋中媛将手上的宣传册交还给沈时锦,又摸了摸沈时锦的头。

    “刚才……一时紧张。”沈时锦低下头,瞧着地面上宋中媛的影子。影子被光线打折,一些部位钻入死角,像无数双正在监视的眼睛,渗透到目之可及的每堵墙壁里。

    “刚刚,谢谢。”沈时锦坐在午夜时分的公园,手上还握着沈征刚塞到她怀里的热水袋。

    宋中媛没有晚睡的习惯,沈时锦却无法在今晚顺利入眠。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睡不着觉,只好睁着个眼,望着房顶。

    天花板上的灯没打开,在满是黑暗的四周,圆形的灯管就像是黑洞,颜色深得让人心生恐惧。

    沈时锦翻来覆去,正打算闭眼整修,门外传来脚步声。

    “你,像这样睡不着,多久了。”沈时锦和沈征并排坐在公园,眼睛瞥过沈征内凹的面孔。

    “是压力很大吗。”沈时锦又追问。

    她知道父亲为作品无人问津的境况叹息过好一段时间,只是不知父亲的瘦削与这件事有无关联。

    沈时锦用眼睛小心临摹着沈征的脸颊,她太久没仔细看过这张脸——松垮的皮肤向下耷拉,褶皱与色斑在肌底淀积,全然取代了沈征意气风发时红润又光彩的模样。

    父亲老了。

    沈时锦第一次在数字之外意识到这件事,深刻而又无可奈何。

    “老年病罢了,吃药的作用,睡也睡不长。”沈征笑了笑,拍拍沈时锦的肩膀,“你今天太鲁莽了,怎么就直接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摊在床上。”

    “要不是爸爸及时想到还算过得去的理由,你是真打算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挨上你妈一巴掌?”沈征撩起沈时锦左脸的碎发,擦了擦沈时锦猩红的下眼睑。

    “你看你明明这么怕。”沈征叹气道。

    他也不知道当时是哪股力驱使他阻止母女二人吵架。他已经不再年轻,身体上的负重与精神上的疲惫一同拖垮了他,每次卯足劲说话,他的腹腔连同心脏都要痛上好久,可在宋中媛扬起手的那瞬间,他最先想到的,还是大声阻止。

    他懦弱了一辈子。从当年被宋中媛捡回来开始就习惯低头,处处忍让,处处规避。

    他太害怕被嫌弃,所以遇到喜欢的人不敢表白;他太害怕被抛弃,所以即使反感宋中媛的专制也不放手;他太害怕被报复,所以隐瞒自己的恋情而不肯面对选择。

    后来东窗事发,前女友带着重病的孩子找上宋中媛,还是宋中媛不计前嫌替他联系医院,替他尽了份不算称职的父亲义务。

    现在想来,他在有能力的时候选择逃避,无能的时候选择沉默。年过五旬,他能为自己女儿做的事太少,居然也就只能编个蹩脚理由。

    沈征的手放在沈时锦的后脖颈上,想捏捏她,却又害怕过分亲密的举动引起女儿的反感。

    所以他只能缩回手,用沙哑的咽喉轻声道:“无论你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

    想修音乐就去吧,想要远走也没问题。

    他给不了她荣华,成为不了她的骄傲,他能做的,只剩一句“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沈征知道,承诺并不值钱,但,这是他当下能给的一切了。

    “爱情是冬天里的一条围巾,夏天里的一抹冷气,黑暗中的一束光明,无垠旷海里的一块浮木。”

    “那婚姻呢?”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喽。而且以上关于爱情的一切假设都不适用于婚姻,婚姻就是琐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断消磨爱情的伟大。”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每一个迈入婚姻的人都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容忍日后无趣甚至是荒芜到寿终的一辈子……”

    夏樊怡伸手调小车载广播里的音量,戴上墨镜后又抹了抹脸,熟练的将车停到道路旁,接上从医院走出的沈时锦。

    沈时锦拉开车门,瞥了眼驾驶位上的夏樊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伯雍没送你过来?”

    “自己开车过来不行吗。”夏樊怡鼻梁架着副墨镜,嘴里还嚼着半块口香糖,说话有些含糊。

    “我主要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毕竟沈时锦已经不记得夏樊怡上回在她面前开车是什么时候。

    夏樊怡驾照考得早,早些年还喜欢自驾游去各种地方旅行,后来结婚收心回归家庭了,朋友圈也就再没见过她个人自由行的痕迹。

    沈时锦回忆起自己这几年点过的每一个赞,只要是出门旅行,刘伯雍都稳稳地坐在驾驶位上,带着温和而又腼腆的笑。

    说起来,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刘伯雍了。沈时锦侧过身,隔着墨镜看着夏樊怡。

    “怎么突然开始戴这玩意了?怪潮的。”沈时锦盯着夏樊怡的墨镜,打算抬手取下。

    可沈时锦没能如愿,沈时锦的手刚刚触到夏樊怡脸上的墨镜,夏樊怡脚边的急刹便猛地一踩。

    绿灯转红灯,油门换刹车,沈时锦险些砸到前边的遮阳板,背后爬满冷汗。

    “你要想死也别拉我垫背啊。”沈时锦咽了口口水,抓紧车窗顶端的把手。

    她才刚拾起自己的梦想,虽然有些事八字还没一撇,但也不能就死在这里。

    待车重新平稳行驶,沈时锦握着把手的手才松下来。

    “确定了?”夏樊怡的眼睛越过后视镜,稍稍停留在沈时锦身上,“没想到叔叔居然能在这种场合支楞起来,脑子转得也快,打马虎眼打得有模有样。”

    “谁能想到呢。”沈时锦点头,她这辈子也不会预计到有一天会被父亲“救”下,虽然一个巴掌其实也打不死她。

    但总归是沈征的话让沈时锦最终下了决心,万里长征第一步,最难的不也就是开头那一点吗。

    至于宋中媛,沈时锦心想,都还没到申请学校成功的那一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什么的也未尝可知。

    沈时锦头往窗边靠,手还贴着身后的琴盒。

    夏樊怡瞧见沈时锦嘴角含笑,调侃道:“谁能想象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说来人也是奇怪,有的时候百劝万劝、东鼓励西鼓励也不见成效,偏偏就自己想通了。”

    “都说成长是一瞬间的事,其实那些看似重大的决定做出来,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沈时锦赞同道,“重要的是自己选择、自己坚持,这样才会不愧于心。”

    “瞬间的事……”夏樊怡重复沈时锦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真是大哲学家。”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夏樊怡正色,评价道。

    沈时锦觉得夏樊怡的反应有些大,却没有多想,将注意力转移到车窗边上。风从半开的窗户涌来,为了交通安全,沈时锦不好自如地摊开双手,以往这个时候她估摸着会觉遗憾,但奇妙的,今天她竟然没感觉到限制。

    大抵是季节变了,沈时锦心想。

    车子在路面行驶,不经意间道路两旁的樟树已经重新抽芽,离新叶的长成还有段日子,不过毫无疑问,阳光普照,春天迈着自己的节奏来了。

    “待会就把你放在谭棣家了啊。”夏樊怡打开导航道,“上完课我就不接你了,还有其他事。”

    沈时锦回头:“你不说好到时候来接我吃饭的吗?”

    昨天是夏樊怡发的约饭邀请,上面还说明了是她与刘伯雍共同邀约,沈时锦记得清清楚楚。

    夏樊怡挠头:“饭什么时候都能约,可今天是个大日子。”

    沈时锦皱眉问:“什么日子?”

    夏樊怡瞥过手臂上的珠串,回答:“去寺庙的日子。”

    沈时锦无语。

    “我看寺庙住的不是菩萨,也不是你的信仰,是你的情人。”沈时锦黑着脸吐槽。

    “谁知道呢。”夏樊怡在红绿灯前再次刹车,“情人游天地,爱人在远方。”

    “你说什么?”沈时锦实在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

    “我说,你的缘分到了。”夏樊怡推高自己鼻梁上的墨镜,朝十字路口的谭棣挥手。

    “A new beginning,a new love.”走下车门前,沈时锦听到夏樊怡嘴里蹦出这样一句莫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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