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医院,沈时锦坐在手术室门前等待。

    沈时锦刚给夏樊怡发了沈征急诊的消息,夏樊怡在信号那头表示立即赶来,沈时锦婉拒,毕竟夏樊怡也有一堆烦心事。

    沈时锦和夏樊怡聊了很久,说到离婚财产的分割细则,又提到如何去和父母交代,唯独带过的就是离婚的原因。所谓“情感破裂”的个中缘由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的,沈时锦只知道作为朋友夏樊怡的决定即是她的决定。

    沈时锦:刘伯雍会那么容易答应离婚吗?

    夏樊怡:应该没问题,他也是个理智的人,我相信可以做到和平分开。

    沈时锦:可他万一不同意财产分割怎么办?

    夏樊怡:那就全给他,反正我也不想占他便宜。

    没想到当事人倒比她还洒脱,沈时锦看着夏樊怡回复的消息,担心总算少上几分。

    手术室外的灯变绿了。

    “病人是心脏病引起的急性心肌梗塞,好在抢救及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主治医生从手术室走出,对着大门一开便拥上前的宋中媛交代道。

    手术从中午持续到晚边,宋中媛在门外等得太久,沈时锦之前给她递的水也没喝上几口,现下嘴唇还干得起皮。沈征被护士推出,宋中媛交代沈时锦去缴费,自己则随着沈征回到病房。

    沈时锦走到缴费大厅,正好撞上刚从外边买完水回来的谭棣。

    “那个罪魁祸首……不,红衣服的女人去哪了?”见着沈时锦微挑的眉头,谭棣的话到嘴边又临时转弯。

    “走了。”

    “走了?!”谭棣张嘴大惊。

    “不然还让上午的事情在医院上演一遍?”沈时锦默默坐下,反问谭棣。

    “还是算了,上午真是吓死我了。”谭棣摸着自己的小心脏,回忆起从没见过的场面。

    他是在厨房帮工的时候听着打闹声的,在此之前宋中媛提出要去客厅为客人添茶,谭棣接过宋中媛手中的汤勺,准备等时间到了后尝尝汤的咸淡。

    可汤的味道尚不知晓,客厅的争吵声倒是先入人耳。一群人围在客厅里劝架,宋中媛像是魔怔般一改之前温和端庄的模样,她披头散发,愤怒的盯着周围每个试图拽住自己手脚的人。谭棣越过去观望,宋中媛的袭击对象是名年轻的姑娘,和沈时锦的轮廓有些相像,谭棣没见过她。

    红衣姑娘的内衫被宋中媛扯烂,皱皱巴巴的粘在皮肤上,她那卷而柔顺的头发也因为冲突变得凌乱。

    “我来是通知他的,没想过做你的客人。”红衣姑娘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手指指向似乎被吓得不轻的沈征,露出鄙夷的眼神。

    “你也是个作茧自缚的人。”红衣姑娘冷冷朝着一直叫嚷着“滚出去”的宋中媛,评价道。

    她转而向沈征走去,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哒哒”声。

    红衣姑娘弯下腰,同刚才因为紧张而不小心摔在地上的沈征对视。

    “我妈死了。”红衣姑娘面色平静,目光定在苍老而略显狼狈的沈征身上,“她到最后都还惦念着你,很蠢吧。”

    “你的情人,你抛弃了很多年的情人,到最后都还在她的女儿面前说,她想念那个抛家弃子的男人。”

    红衣姑娘从长衫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砸在沈征面前。

    “我把她的遗照带来了,也算是圆了她最后的梦。”红衣姑娘的眼睛滚过沈征,深而皱的纹理嵌入皮肤,错综复杂地纠缠在沈征的头上、眼角边。

    她太久没见过这位生父,乍瞧见小老头佝偻的背与不断发颤的身体,一时竟觉得有些滑稽。

    比她见过的所有肥头大耳的老总还更显苍老。

    红衣姑娘收回目光,也不再管瘫在地板上的沈征那满脸错愕。

    宋中媛却从地上拽起沈征。

    “不是你说的,断干净了吗。”宋中媛瞧着如橡皮泥般瘫软下身子的沈征,不由得冷笑一声。

    “又是这家子人,你还要不要你脸啊。”宋中媛脸上的青筋逐渐敛回,她挥手散开客人,她贴着沈征的左耳,拍了拍他的肩,〝不是说了吗,要想丢人现眼死在外边就好,现在将这龌龊的血脉引回家,算满意了?”

    “还是得给你些教训,就像小时候,毕竟只有疼痛才能让人老实下来好好生活。”

    宋中媛在都以为事情告一段落的人群中扬起手,出乎意料地、面不改色地狠狠地往沈征脸上摔。

    接着沈征就昏了过去。

    “我是真的要被吓死了!你妈是不是有什么双重人格啊,看上去挺温和一个人啊,对我也是笑嘻嘻的……”闭眼回忆完经过,谭棣的眼皮都还有些发颤,他强压住恐惧,翻眼望向沈时锦,试图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到安慰。

    “你说阿姨到底爱不爱叔叔啊,爱的话怎么会用几乎算得上羞辱的方式对待他,不爱的话在救护车上为什么紧张到全身发颤……”

    “到底为什么啊。”谭棣喃喃自语,企图在不断重复的问询中悟出超越他理解范畴的答案。

    “如果有个小时候答应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人后来变心,甚至和外人有了私生子,你还得替这个没担当的男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擦屁股,或许你也会敏感些。”沈时锦撬开罐装咖啡,余光略过谭棣皱紧思索的眉,说话不缓不急但一气呵成。

    沈征与宋中媛的故事她从别人那听过太多版本。

    最终总结下来无非是两个不适合的人错误的绑定在一起,一个发现不合之后想要了断关系,一个则想尽理由维持关系。两人在时间与世俗中挣扎,彼此折磨又陪伴,最终在畸形的骨血里竟也找到属于二人的相处之道。

    沈时锦淡淡道:“所以虽然不理解,但或许可以尊重她的作风。”

    “好变态的作风……”谭棣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沈时锦被谭棣夸张的举动逗笑,放下手中的易拉罐,“你怕她?”

    “她和你的母亲不一样吧。”沈时锦回忆起当家教时见过几面的谭棣母亲,没有电视剧中富太太高高在上的模样,是个很平易的女人。

    沈时锦理解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的谭棣可能会觉得惶恐。

    她又玩笑着拍了拍谭棣的肩,满面大方,“所以你要想分开也没关系。”

    “人不都说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嘛,万一结我成为我妈的翻版……你,不怕吗?”

    毕竟没有谁会愿意随时绑着个定时炸弹,除非到了离开定时炸弹就不行的程度。

    而谭棣不是沈征,沈时锦却无法保障有朝一日走入婚姻不会成为宋中媛。

    要是想放弃就趁现在。沈时锦在心里想。

    她是无法逃离宋中媛了,宋中媛的性格、思想都早已嵌入她的骨髓,她的一生,由宋中媛的脐带联系,联结成血管、成器官、成心脏。

    母亲给了她心脏,牵动她的前半生,她也将会继承这份血脉与跃动。

    沈时锦摸了摸跳动的心脏。

    她从未想象过没有心跳的生活。

    沈时锦捂着自己的胸口,继续感受着有力的心跳声。

    谭棣却笑了。

    “我不担心你成为翻版,你也不会成为翻版。”谭棣摇摇头,难得没说出因为自己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之类的答案。

    他只是迎上沈时锦不解的目光,语气肯定,“因为你终究会走上自己的人生。”

    他指了指沈时锦的左胸,道:“毕竟你的心脏只属于你不是吗。”

    沈时锦盯着谭棣,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好像还是第一次,谭棣懂得了她难以言说下的隐喻。

    沈时锦下意识抓住谭棣指着自己心脏的手指,对上谭棣含带笑意的眼睛。

    她的注意力从谭棣的眼睛落到嘴巴,又从嘴巴到达谭棣翻滚的喉结处,回过神来两个人几乎快贴在一块儿,感受着彼此接近而又区别的体温。

    沈时锦拥上前去,凑到谭棣的眼前,凑到谭棣的唇处。

    “你们在做什么。”吻还没落下,宋中沛的声音从后头突兀的传出。

    沈时锦与谭棣回过头,好半晌没有说话。

    宋中沛的手上还拎着热乎的盒饭,五月的南城闷得很,医院外小炒的店太挤,以至于眼下他的后背连带着白衬衫一并被汗腺淌出的液体覆盖,发出些咸酸味。

    “舅舅。”还是谭棣接过宋中沛的话茬,见宋中沛的额角都在冒汗,他赶忙站起身,将风口让开。

    谭棣招呼宋中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时刻不算早。

    “你先回去吧。”沈时锦在谭棣开口前率先开口,“今天辛苦你了。”

    “人命关天的事,举手之劳。”谭棣拍了拍胸膛,向沈时锦的胸口伸出拳头。

    谭棣咧开嘴角:“那我明天再来,有紧急情况记得找我。”

    “我真不嫌麻烦,有事要及时找我啊。”

    “手机24小时开机!”见沈时锦没反应,谭棣强调了一声。

    沈时锦终于是点头,学着谭棣的样子碰拳,算是答应了。她笑着目送谭棣走出医院大门,渐渐消失在夜晚。

    现在只剩她和宋中沛了。

    沈时锦有些心虚,避开宋中沛的目光,反将注意力放在宋中沛沾上泥渍印的皮质鞋面。

    沈时锦:“被人踩的?”

    宋中沛垂眼盯着皮鞋上的脚印:“看上去像小猫小狗蹭的吗。”

    “我就是问问。”沈时锦一时噎住,接过宋中沛手里的盒饭。两个人在沉默中乘坐电梯向上,直到沈时锦从电梯反光面窥见宋中沛几近浸透的衣衫,才想起自己还没向宋中沛道过一声谢。

    “……辛苦了。”沈时锦指着宋中沛的衣衫道。

    宋中沛眼睛微眯,略过沈时锦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滞在沈时锦的唇部片刻。

    “没你的‘贤内助’辛苦。”宋中沛收回目光。

    “……”

    沈时锦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用身体贴着电梯表面,企图在冰凉中静下心来。电梯缓缓上升,接送过一批又一批的病号,最终停在住院部。

    “中午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走出电梯门的瞬间,宋中沛飘出很小的声音。

    沈时锦却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意思。

    她赶忙跟上,叫住宋中沛:“你当时,想说什么来着?”

    沈时锦左手攥拳,回想起中午宋中沛欲言又止的模样,回想起带着男士香水味的风衣。

    是了,他们之间有什么好抱歉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学小提琴的事情吗?可这不是宋中沛的个性,要是单为了这一件事,为什么要那么正式,为什么要拥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一个荒唐到接近不可能的答案瞬间涌上沈时锦的心头,她扯住宋中沛的衣袖,默数自己的呼吸声,亦步亦趋走向他的跟前:“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究竟对不起她什么,沈时锦声音发颤,对答案既害怕又恐惧。

    走道的尽头是漫长的沉默,沈时锦用力抓住宋中沛的手腕,空气就像是果胶一样缠住沈时锦的口鼻,憋得她面色发烧。

    “我……”宋中沛企图往回缩手,却以失败告终,他只好重新对上沈时锦的目光。

    “我当时……”

    “时锦,你爸醒了。”宋中媛突然打开门,从病房里边探出头来,语气中是憋不住的欣喜,“快来看看你爸爸!”

    沈时锦在恍惚中被宋中媛一把扯入病房,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监测机的运作,而沈征在床上微微睁眼,小拇指从被褥颤抖的伸出。

    过来……沈时锦隔空读出沈征的气音。

    她立马向前,罩住沈征瘦削的手。

    沈征在沈时锦的耳边私语,在只有半米能听到的范围里,沈时锦的眼睛逐渐瞪大……

    沈征唤的是,宋中沛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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