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难得愣神,他站在湖边,盯着平静无波的湖面,然后极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校服的外套脱在岸上,随后跃入水中。

    柳的身体还在不断下沉,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即将因为水流倒灌死去的时候手被冰凉的掌心握住,柳迟钝地眨动着自己的眼眸,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会在水里被淹死,但是又因为对深水的恐惧而无法马上适应,好一会儿后她才伸出手抱住蜜尔,柳张了张嘴,水中无法传播声音,但她仍然试图喊出对方的名字。

    “蜜尔!蜜尔!”柳手胡乱抓扯中将人鱼的长发卷在手心里:“是你吗,蜜尔……”

    面前的人鱼可能并不是蜜尔,只是有着和蜜尔类似的脸庞,她有着将近一米的鱼尾,在深绿色的湖水中看不出颜色,搂着柳的手臂上长满了鱼鳞,柳发现她的耳边还有类似于鳃的东西,一张一合,辅助她在水中呼吸。

    好奇怪,那为什么自己也没有溺水。柳尽可能放松自己的身体,她似乎曾经也有这么一场溺水,应该是夏天。

    柳似乎想到了什么痛苦的记忆,她张开口,水居然在此时倒灌进去。

    “呜呜——”呛水的痛苦让少女的手用力拍打着人鱼的后背太过坚硬,她的背脊凸起来,像是类似于骨刺的东西即将破肉而出,扎得少女的手心刺痛。

    忽然水中的冰寒居然猛地被驱散,类似于火浪的红色居然从森绿的水中蹿出,那威风凌凌的火狮子就这样扑下来,它的鬃毛呈现出耀眼的金色,如同一轮太阳沉入水底。柳瞪圆眸子,眼见太阳落入自己的眼中。

    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融入那火焰中,从水面而来。自古以来水克火,这是怎么样的火焰,居然能在水中蔓延,好像冥河的彼岸,永不熄灭的灵火,来渡送亡魂。柳慌乱的神情忽然冷静下来,她神情略显几分呆滞地看着吉尔伽美什,他有着金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眸,似乎向着柳伸出了手。

    我想起来了。

    柳也抬起手,她的指尖够了够,银白色的发丝在水中散开,犹如被封存的一抹月光,她的眼眸缓缓闭上,手缓缓垂下去,人鱼带着她沉入深水中,柳又看见了那尊无比巨大的悲悯的人鱼像,她手中承托着什么,而柳已经不会知道了。

    我早就死了,死在一个盛夏的雨天,或许还有烟火,盛大的烟火,而我,顺着黑夜里的水,沉默着远去。

    那是一只小船,或者说是孤舟。彼方的花火绽放的瞬间,柳解开了小船的绳索,她躺在自己的小船上,云层厚重,将夜色压得有些沉重。柳平躺在小船里,看月亮被惊走,看星星都失色。寂静的海浪声从耳边传来,咸湿的潮水拍打着露出的礁石,雪白的浪花是翻飞的裙摆,夜晚的水把小船带向无边的海中,而柳,也只是躺着。

    她在这么一叶孤舟上探寻自己的死亡,可柳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为何要死去了

    夜晚的大海汹涌可怖,拍打起来的浪头将她吞没,然后,她死去了。

    死去的少女伴随着灵魂的重量不断下沉,最终落在人鱼石雕捧起的手心中,那些生长着的红色苔藓生出类似于海葵的触手,将人鱼蜜尔和柳一同吞没前,火焰犹如太阳陨落,将水分蒸发。

    柳已经失去了意识,她软绵绵趴在石雕的手中,吉尔伽美什落在她的身旁,伸手将少女提起来,夹在自己的腋下,他神色冷漠看着人鱼蜜尔。

    人鱼恐惧地四处逃窜,却被一根金色的箭矢贯穿了尾巴,倒钩的箭头锁住她的尾鳍,吉尔伽美什手上一用力,将人鱼扯过来,他随手把链子丢给金色雄狮,自己提着柳往上游去。雄狮咬着铁链,跟随着主人的动作离开水底,它到底是讨厌这种水的。

    吉尔伽美什从水中露了头,然后把柳抛上岸。柔软的沙滩犹如母亲的子宫,接住那滚了一圈又一圈的少女,柳身上沾着沙砾,她趴伏着自己的手臂,咳嗽中呛出古怪的东西来。

    柳费力睁开眼睛,诧异于自己居然没有二次死亡,而映入眼眸的第一人,毫不意外的是吉尔伽美什。他雪白的衬衣此时此刻已经被水打湿,贴着皮肤在血月中显得有些透明。吉尔伽美什从水中走上来,随手捡起自己丢下的外套,看向柳。

    柳正想要说话,却捂着嘴呕吐起来,从喉咙里满出来的东西很奇怪,硬得像是石头一样。柳缓缓松开自己的手,掌心内一颗颗晶莹的水滴状宝石。

    “我、我……”柳神情慌乱地看向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皱着眉头走过去,抓住柳的手,水滴一颗颗落在沙滩上,却是实打实的宝石。柳盯着吉尔伽美什,支支吾吾说:“我、我不会要死了吧……”

    吉尔伽美什的眉头皱起来,他伸手捏住柳的脸颊:“舌头吐出来。”

    柳身上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她的面颊滚落,头发也贴着肌肤,她抽抽鼻子闭上眼,老老实实吐出自己的舌头来,吉尔伽美什掐着她的脸,修长的手指压着柳的舌面,不断往里摸去。柳跪坐在沙滩上,整个人身子不停发抖,旁边的金狮子刚从水里钻出来,扯着蜜尔晾在沙滩上,它见柳一直在发抖,以为少女是冷的,好心凑过去围着她坐下来。

    暖意瞬间席卷全身,柳抽了抽鼻子,闭着眼睛,等待着吉尔伽美什把手指抽出去。

    柳的身体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吉尔伽美什收回自己的手指,用手怕擦了擦。柳捂着嗓子喘气,伸出手抓着吉尔伽美什的衣摆,小心翼翼问道:“我……我会不会……死啊。”

    “你还怕死?”

    “……也、也不能这样说。”

    “那死没死,很重要吗?”

    “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柳埋着头,看起来像某种小动物,她将吉尔伽美什的衣摆卷在指尖,勾了勾:“所以,我会死吗?”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站起来想把衣服从柳的手指里扯出来,扯了扯发现没扯动,只好说:“暂时不会。”

    “真的吗?蜜尔,蜜尔也会吐出那种东西,我——”

    吉尔伽美什有些不耐烦:“我说了不会就不会。”

    得到了吉尔伽美什的保证,柳这才收回自己手:“哦。”

    这边交谈完两人才想起来沙滩上还晾着一条鱼,柳拍了拍身上的沙砾,她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走到“蜜尔”的身旁。

    “蜜尔”,或者说是像蜜尔的人鱼,贯穿了尾鳍的金色箭矢在上岸以后就消失不见了,锁链缠绕着她的尾巴,将上面的鱼鳞都给烫得掉落在地,而那些脱落的鳞片在落地之后变成了一片片晶莹剔透的水晶切片,流光溢彩,好似蚌贝云母。

    柳抿唇,蹲在人鱼身边:“蜜尔,你是蜜尔吗?”

    深棕色的发丝挡住了她的面颊,柳也无法确认这到底是不是蜜尔,她又叫了一次对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以后柳就站起身,下一刻人鱼露出尖利的爪子扑上来,柳吓了一跳,本能一脚踹在人鱼的胸口,人鱼离开了水显得格外脆弱,被少女踢了一脚以后就在沙滩上翻滚几圈,扑腾几下就不再动弹。

    柳回头看向吉尔伽美什:“我……我这是得了什么神通吗?一脚把她踢死了?”

    吉尔伽美什也走过去,用鞋尖踢了踢,人鱼像是彻底死去一般不再动弹了。柳还在纠结于这到底是不是蜜尔,只见吉尔伽美什伸手抓起人鱼的头发,把它往湖的边缘拖去。柳连忙跟上去,她正想要问吉尔伽美什怎么了,只见吉尔伽美什把人鱼的下半身丢进水里,手中凭空出现的箭矢刺穿人鱼的肩膀。

    柳有些害怕地后退半步,吉尔伽美什声音冷冷:“如果胆子那么小,随时都会死在这里的。”

    “……学长,你是在教我吗?”柳挪到吉尔伽美什身边,蹲下身来,有些得寸进尺地询问道:“那就应该叫前辈了,吉尔伽美什前辈——”

    吉尔伽美什没有搭理柳,柳也习惯了吉尔伽美什的忽视和不搭理。身体接触到水源的人鱼蜜尔终于有了活过来的迹象,她撑起身体,用没有瞳孔的眼睛盯着岸边的两个人,发出刺耳的嘶吼,湖面之下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骚动,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丢进去。

    “吵死了。”

    那小小的石子激荡起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归于平静之中,湖面下的骚动也随之停下。柳眨眨眼,有点崇拜地看着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看向少女:“怎么了?”

    “前辈,如果要教导我的话,可以教我这个吗?”

    吉尔伽美什嗤笑:“菜鸟还是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吉尔伽美什不再和柳打趣,他从随身的系统空间里——当然柳还没有这个系统空间,作为一个误入副本的菜鸟,可能连这里到底是个什么都没有弄清楚,更别说道具了。吉尔伽美什拿出一把蝴蝶刀,在修长的指尖漂亮地转了几圈,雪亮的刀尖压在人鱼的皮肉上,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你要剖开她?”

    “不可以?”

    “……就像剖开蜜尔那样吗?”

    吉尔伽美什挑眉,他手上稍稍用力,就在青白的皮肉上划拉出一刀来,没有血液流出,只有类似于鱼肉翻开的痕迹,粉嫩的肉暴露在血月中。吉尔伽美什十分冷静地一点点剔下皮肉。柳浑身不寒而栗,她蹲在吉尔伽美什身旁,一时间忘记了呼吸,她怀疑自己的血液都冷却了,只能看着吉尔伽美什把那骨头都给剔出来,而当蝴蝶刀尖触碰到骨头的时候,一直保持安静的人鱼忽然尖叫起来。

    人鱼的叫声很刺耳,那么近的距离柳几乎怀疑自己的耳鼓膜都要被震破了,她捂着自己的耳朵,却显得无济于事,把自己藏在吉尔伽美什身后,眼眸看向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倒像个没事的人,他手上稍稍用力,用刀尖插在骨头和皮肉连接的筋膜上。

    “都说了,吵死了。”吉尔伽美什极为不耐烦,他只是这么一句话,金狮子就走过来,巨大的狮爪把人鱼的头拍进沙子里。吉尔伽美什听不见人鱼的声音以后才算舒服,让柳过来一起看。

    柳脑袋晕乎乎,手抓着吉尔伽美什的衣服,眼前泛着各色的噪点,好一会儿后神色才聚焦在那人鱼被剔开的手臂上,露出来的鱼骨,不,那或许不是鱼骨,而是类似于黄金一样的东西,在森白的肉质里显现出金灿灿来。

    “那是……黄金吗?”

    吉尔伽美什用刀尖戳了戳那块骨头:“或许吧,你希望它是黄金吗?”

    柳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吉尔伽美什,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哭泣,转瞬山摇地动,柳勉强站稳身子,在失去意识前她好像看见了湖中央有什么缓缓升起。

    是一双眼睛吗?

    红宝石般的眼睛。

    流下两行朱红的泪来。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闹铃就像是催命般响起来,柳猛地睁开眼睛,她坐起身子,下意识看向蜜尔的床铺——空荡荡,她才想起来,在蜜尔“死后”,她的床铺就被清走了,现在房间里只住着自己。柳赤脚踩在地板上,她走向蜜尔的床铺,缓缓坐下来,手指触摸着床板,这一切证明时间并没有重来,难道这一次的情况不是重来吗?

    柳正看着窗外的爬山虎走神,眸光忽然瞥到自己的床铺上,浅色的床单上居然残留着人形的水迹。柳连忙站起身子,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床铺,那水痕有些眼熟,蜜尔失踪那天早上,她的床铺上也有这样的水痕,只是比自己的深很多。

    柳指尖颤抖着去触摸自己床上的水痕,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吐出来,柳冲进洗手间里,趴在洗手台上呕吐起来,从喉咙里出来的是细细小小的、一颗颗米珠大的东西。

    少女身体僵在原地,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向床铺,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发生某种变异,而变异的尽头就是蜜尔,或者说是一条人鱼。

    柳魂不守舍去上了课,她们解锁了新地图,教学楼。今天是音乐课,他们领了自己的长笛,柳没有找到自己的长笛,负责保管乐器的老师则问她愿不愿意用蜜尔的长笛。

    “毕竟蜜尔去享福了,用她的长笛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老师用期盼地眼神看着柳,她将手中长笛盒递给柳:“对吧,柳,幸福,会选择你。”

    柳愣在原地没动,她不敢伸手,也不敢不接,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周围的所有人都停下来,耳边的声音不断远去,人的面庞也不断模糊,柳颤抖着手去接住那长笛,甚至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

    “都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要上课吗?”

    吉尔伽美什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来,柳猛地回神,她握住蜜尔的长笛,回过头去看。吉尔伽美什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类似于学生会的本子,一双眸子把在场所有人都扫了一遍:“堵在这里其他人怎么上课。”

    这么一句话出来,每个人又恢复正常了。柳抱着长笛往楼上跑去,她没敢去看吉尔伽美什,也没有敢去看其他同学,她很确信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化,或许她正在重复属于蜜尔的命运。

    吉尔伽美什看着少女匆匆跑走,她的影子在日光灯下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来,从吉尔伽美什的角度看去,那是一条类似于人鱼的影子,只是还没有完全蜕变成人鱼,海藻一样的头发在地板上飞舞,可以抬头就会看到柳,她有些惊恐的面庞。

    吉尔伽美什眯起眸子,没有说什么。

    柳带着蜜尔的长笛走进教室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曲谱上写的是教堂的颂歌,唱诗班每周一都会唱的曲子。柳没有学过怎么吹长笛,因此吹得很生涩,还好在场并不是只有她不会吹,老师很耐心地教导他们,等到差不多熟悉按键以后老师忽然让所有人把曲谱翻一页。

    “现在,我们打开第二页。”

    手指将泛黄的曲谱翻动,用夹子夹好以后,散落的光斑落在曲子上,不断变化着自己的身体,跳动的色泽几乎让人好奇这里到底有什么不同的东西,柳盯着那页曲谱的名字。

    【人鱼颂歌】

    带来财富的人鱼,身穿嫁衣,走入湖中,为爱人献祭自己珠宝,她最终变成了水中的恶魔,向贪婪的爱人复仇,哀悼自己永远无法回归大海的悲痛。

    曲子的变化很多,时高时低的音调让柳想起了夜晚的湖面,也是这样,一时有风浪,一时又平静,诉说着自己的心情。

    柳的动作逐渐迟缓,她面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具人鱼雕像,红宝石的眼睛,留下的泪水,却在刹那和吉尔伽美什重合,金狮子如同火焰刺痛了柳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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