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日-湖中人鱼（4）
这场乐器课柳上的心不在焉，连自己怎么下课的都不知道，身后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也没有听见，手中提着长笛包茫然地往外走，等少女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湖边。
因为多日没有下雨，人鱼湖的水位有些下降，湖中央除了象牙白的三角亭以外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露出水面的东西。柳坐在椅子上，带着咸湿的风从她的面颊上吹过去。柳觉得自己脖子很痒，她伸出手抓了，但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柳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粗暴。
“你在做什么。”
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如同惊雷将柳劈醒，她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略显茫然地回过头去看青年，对方火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柳忽然安心下来。
“我的脖子……很痒。”柳缓缓放下自己的手，她的眼睫毛微微颤抖，被掌心覆盖的地方留下交错的红色抓痕，而更让觉得奇怪的是皮肉上似乎有一道裂开的痕迹，似乎要从这里生出什么来，在柳的抓挠下，白色的碎屑布满周围。
吉尔伽美什用手指轻轻触碰拿到裂缝，柳小声抽气，吉尔伽美什垂下眼皮：“疼？”
“嗯……很干，很疼。”柳咬着嘴唇，她又问出了那个问题：“我……我会死吗？”
吉尔伽美什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盖在柳的伤口上，用力摁了摁，然后说道：“很害怕？”
柳点点头：“嗯，很怕。”
吉尔伽美什预期中的意味不明，他说：“可你已经死了。”
“所以不想再死掉了啊。”柳身子微微往后靠去，她眨巴着眼睛看吉尔伽美什，然后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分不清究竟是讨好还是开玩笑般说道：“毕竟和学长在一起的时光，很让人珍惜呢。”
吉尔伽美什眯起眸子，像是某种马上要捕杀猎物的狮子，咬着柳的话语再次重复道：“珍惜？”
“对啊。”
“在这种地方。”
“嗯。”柳用手摁住湿纸巾，她空余的手压在长笛的箱子上，轻声说：“我其实没怎么有过这种校园时光，有朋友有关系不错的前辈，我……似乎活得很单薄。”
“但是我也有点记不清了。”柳把纸巾拿下来，上面没有一丝血迹，但是自己的脖子确实不再疼了，柳把纸巾折叠好后丢入垃圾桶内，她提起长笛看向，沾在湖边，微微回过头看向吉尔伽美什，深蓝色的裙摆被风吹拂起来，柳扬起一个笑来，她说：“所以，请别让我死去吧。”
这话语虔诚，若是不知道的人定然以为柳在向天神祈愿，但面前，只有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垂下眼皮，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柳似乎习惯了吉尔伽美什的独来独往，她提着长笛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小声询问：“那我们今晚还要去那个世界吗？”
“不去。”吉尔伽美什难得发了话，他停住步子，柳措不及防撞在他的后背上，有些吃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吉尔伽美什瞥眼柳脖子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及没有消散下去的抓痕，语气不明：“今晚哪里也不去，就好好呆在寝室里。”
柳：“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吉尔伽美什的眸光落在柳身上，少女垂着头，看不清眼下的神情。吉尔伽美什凑过去，他说话间有些阴阳怪气：“怕了？怕自己一醒来，就变成了蜜尔？”
柳咬着牙，她点点头：“对。”
吉尔伽美什从未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家伙，人总是喜欢掩盖其自己内心的真实答案，巴不得所有人都别知道自己内心是怎么想的，坦然对于人类而言是一项艰难的课题，而柳就这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怯懦与贪生怕死。
“我怕我变成蜜尔，变成那样盛产珠宝的器皿。如果……”柳的手指抓住吉尔伽美什的衣服，与布料绞在一起：“如果我真的变成那样了，请您杀了我。”
吉尔伽美什挑眉，他抽走自己的衣角：“不。”
柳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青年，对方的金发在灿烂的黄昏中异常夺目，来来往往多少人，却都舍不得把自己的目光在此处驻留片刻，或许也只有柳，这样胆大包天的菜鸟，才有勇气直面太阳耀眼的光辉。
“我会把你剖开，然后将你身体里里外外所有的宝石都挖出来。”
话音刚落下，吉尔伽美什就大步往前走去，只有柳愣神一会儿，呆呆站在原地不动了，脑袋好不容易接收了信号，又匆匆忙忙追上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入夜以后柳就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她不敢睡着，用被子裹着自己坐在床角，房间的窗子忘记关上，呼啸的晚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毫不留情地扑打在柳的面颊上。柳把自己的脸颊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眼来，直勾勾盯着昔日蜜尔的床铺，只是这么短短地走神，耳边似乎响起了水声。
哗啦啦，犹如夜晚的大海。
奇异的歌声弯弯绕绕走进耳中，仿佛是呼唤同类的曲调，柳越听越觉得熟悉，好像是音乐课上学习的《人鱼颂歌》，柳迷迷糊糊中离开了床铺，穿着棉白的睡衣，动作呆愣地往外走去，正当手要推开房门的时候，一抹火红瞬间从少女的指尖砸开，只听见一声哀嚎后，那本来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然后在地上留下一道逃窜的水迹，火焰像是有所感觉，从柳的只见约下来，在少女身旁变成一头威风凛凛的小狮子，火红的鬃毛在夜色里无比夺目。
柳的身子一软，就这么直愣愣倒在地上，她双眸紧闭，眉头痛苦地蹙起，小狮子趴在她身旁低吼，不会灼伤人的火焰包裹着她的身体，却发现烫出一阵阵白雾水汽来。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开始出现类似鱼鳞的东西，因为火焰的炙烤而显得干燥和开裂，她的脖颈侧面，先前那道裂缝开始张开，甚至是呼吸。
小狮子低吼两声，试图赶走柳身上的异样，火焰贴着少女的肌肤不断蔓延，到最后如同一个茧子般包裹着柳的身躯，她发出痛苦的低吟，身体不断蜷缩起来，原本的双腿并拢，若有若无见可以看见一条鱼尾的雏形，银白的鱼鳞是月光的颜色，小狮子抬起爪子拍在柳的小腿上，那鱼尾就好像泡沫被打散开。
柳痛苦地撑开眼睛，她想起了自己被离岸流卷走，被小船扣押在水中，溺水的时候无数声音都开始远去，只剩下水灌进鼻腔和耳鼓膜的痛苦，身体在下落，脚永远是悬空的。柳看见了，看见了那双鸽血红的眼睛，她的头发是爬满青苔水藻的石雕，昏暗的湖水中，她的眼眸始终注视着人。
柳捂住自己的嘴，她又见到了这尊雕像，这尊巨大的人鱼雕塑。
这一次，人鱼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柳，小声询问道：“你要回归到我的怀抱中来吗？”
柳摇摇头，她张嘴要喊出声来，水流灌进口腔内，胸腔要被顶裂的痛苦让她拼命，一抬头，才看见那头漂亮的小狮子。
“咳咳！”柳捂住胸口坐起来，她看着小狮子，刚想要说什么，却被吓得失声尖叫，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微微打开的门缝里，有一张青白的脸，鱼鳞遍布所有的肌肤，只有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盯着柳。
小狮子本来打算凑过去蹭蹭少女，突然间她尖叫出声，连忙低吼着看向门口。那张脸又消失不见了。
柳死死抓着自己的睡裙，还有些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她扶着床铺站起来，脑海中也只听留下一个想法：我要去找吉尔伽美什。
这种时候，只有吉尔伽美什可以就自己了。
柳披上外套，拿好钥匙，踩着拖鞋开始往外走去，她没有在夜里离开过宿舍，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柳现在不在意这些，她只想见到吉尔伽美什。少女甚至设想了自己应该用什么借口才能离开，来到二楼的时候整栋宿舍楼内忽然骚乱了起来，柳贴着墙，神色茫然，她看着小狮子：“这是怎么了？”
小狮子不会说话，只能贴着柳昂首挺胸，告诉她自己会保护他。
没有得到回答的柳并不难过，她半蹲下身子虚空摸了摸小狮子的头颅，来到一楼的时候学院的广播刚刚开始播放。
【尊敬的各位教师职工，亲爱的同学们。时隔十五年，我们再一次迎来了这个庄严而辉煌的时刻，随着水位的连日下降，今日,人鱼像终于要浮出水面了。为了感谢大家这些年里的尊重，我们将为您带来珍贵的礼盒，还请各位同学在领取完用品后前往湖边集合,我们一起见证人鱼像重见天日的时光。】
柳躲在安全通道里，很快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哒哒哒的下楼声，她下意识躲在旁边，看着那些熟悉或者是不熟悉的面孔从自己身旁接二连三地跑过，宿管的房间打开，不用片刻就排气一条长龙。柳并没有打算去拿那个什么礼品，她只想赶快和吉尔伽美什汇合，哪怕她其实连吉尔伽美什在哪里都不知道，但眼下这个状况，吉尔伽美什肯定也会出现在湖边。
从广播的通报里可以得知，这个活动应该也是比较大型热闹的活动，但是夜晚的学院依旧寂寥，那些树木瘦长的影子以及若隐若现的雕像，从宿舍楼方向传来的吵闹声等等，就好像是深夜里开始复苏的鬼怪。柳有些不确定地停下步子，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往哪里去，还好有小狮子在，它就像是不熄灭的火焰，指引着柳往某个方向去。
草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窜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与湖面类似的咸湿的水汽开始包裹着柳的周身，柳的耳畔又响起了《人鱼颂歌》。
【他承诺要爱我。】
【他承诺要杀我。】
【我的血肉化作最珍贵的肉类，摆上餐桌。我的眼泪化作珍珠带来财富。】
【他将我沉入水中，告诉我大海在此。】
长笛的曲调过于悠扬，以至于柳的步子开始变得迟钝，小狮子跑在前头，没有注意到少女越来越慢的脚步，柳忽然站在原地，风吹的树叶飒飒，少女低垂着头，雪白的发丝遮住她的面孔，草丛中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一只类似于蹼的手悄无声息搭在柳的肩头，红砖的地面上出现道深色的水痕，月光轻轻洒下来，靠着尾巴站立的人鱼捏住柳的肩膀，它蓬松杂乱的头发挡住了面庞，一点点，一点点接近少女，口中传出分不清男女的曲调。
他说：我是全部。
这座城堡建立在我的血肉上。
刹那间，人鱼还没拥抱住柳，就见一道光弧从远处甩来，人鱼抱住柳躲进旁边的草丛里，小狮子踩着火焰落在人鱼站着的位置上，左顾右盼后没有找到柳，它有些烦躁地刨了刨，警惕地发出两声低吼，下一刻人鱼的脸突然出现，张开嘴发出刺耳的声音。
小狮子到底只是吉尔伽美什留下的一道残余的火焰，被那音浪掀翻在地上，身形散开化作一道火苗。人鱼则抱着昏迷过去的柳隐入树丛内。
湖边，水位已经下降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方，但人鱼雕像还没有完全露出来，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头颅。雕刻流畅的线条是她飞扬的头发，象牙白在水中染上了青苔和水藻，连那美丽的面容有些瑕疵，但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的鸽血红，水波是她的衣裙，披挂在她的肩头。
谁也不知道这个湖到底还有多深，但仅仅只是这么一个露面就让岸上的人无比激动。其中最激动的就是玛尔达神父，他痴狂地看着人鱼雕像的面庞，那上面除了水藻以外居然还有许多细碎的宝石，让人鱼的肌肤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玛尔达神父紧紧握着十字架，他反复呢喃道：“这一下可以修好圣天使了，只需要一点，一点点……一点点碎片就可以了……”
艾达老师推了推她的眼镜：“玛尔达神父，请您冷静一下。”
玛尔达神父深呼一口气，他有一次睁开眼睛：“是的，艾达老师，是我太失态了。”
“毕竟圣天使已经这么多天没有修好了，我难免会担心。”
艾达隔着镜片看着手中的册子，上面贴着一尊约莫六十五米高的人鱼雕塑，而圣天使像在她身旁显得如此不值一提，并且值得在意的是册子上写明了：打造人鱼雕塑的石料和圣天使像的石料是同一块石头中所出。
如今圣天使像坍塌，也只有从人鱼雕塑上再取走一块才有可能复原了。
但人鱼雕塑一定要湖水下降才会显露出来，每一次湖水下降的时候都证明人鱼要来寻找自己的同伴了，一开始他们以为蜜尔就是那个同伴，或许她也确实就是人鱼，只是不知为什么蜜尔并没有完成完全的人鱼化，她没有进化出鳃和鱼尾，但是身体肌肤却和传闻中的珠宝人鱼一样。
艾达眯起眼睛，用钢笔圈起人鱼雕塑旁边的一个名字：达莉班沙。珠宝人鱼的名字。达莉班沙应该是找到了自己的新同类，而这次显露就是她作为首领对新成员的欢迎。
女人合起手中的册子，在水中潜伏着采石员，等到水位停止下降的时候他们就会从达莉班沙身上取下一部分石头。作为复活圣天使的材料。
岸边的学生越来越多，绿化带中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上盘腿坐着一青年，他金色的发丝在碧绿的叶子中显得格外夺目，红宝石般的眸子与人鱼雕塑的双眸对视片刻后挪开，他眯起眸子盯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似乎在寻找什么。
柳的白发在人群其实极为显眼，但不知为何吉尔伽美什这一次并没有找到柳。青年隐隐约约意识到不对劲，勾了勾手指，只见一缕火苗出现在他的指尖，空气中还弥漫着一阵鱼腥气，死水不流通的味道更是随着火焰的跳动开始散开。
这是他留在柳身上的残火，如今已经被打散了，那么柳可能也被湖里的东西带走了。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吉尔伽美什手撑着树干，轻轻往下一跃，落在地上，他漫步走进人群中，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观察着湖中的情况。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但问题是菜鸟不见了，闹得太大反而会害了柳。先前时候，吉尔伽美什已经去查看过画室的入口了。从他们那天离开以后，那扇窗户便不复存在，只在留下了大面积的裂痕，宣告着这个入口的关闭，想要再进去就要寻找新的“门”。
吉尔伽美什盯着那持续下降水位的湖，想来人鱼也是要回到湖中的，不愁找不到菜鸟柳。
青年垂下眼皮，他将那缕残火又放出去，残火离开指尖的瞬间化作一只翩翩的蝴蝶，没入夜色中去寻找少女的踪迹。
因为多日没有下雨，人鱼湖的水位有些下降，湖中央除了象牙白的三角亭以外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露出水面的东西。柳坐在椅子上，带着咸湿的风从她的面颊上吹过去。柳觉得自己脖子很痒，她伸出手抓了，但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柳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粗暴。
“你在做什么。”
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如同惊雷将柳劈醒，她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略显茫然地回过头去看青年，对方火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柳忽然安心下来。
“我的脖子……很痒。”柳缓缓放下自己的手，她的眼睫毛微微颤抖，被掌心覆盖的地方留下交错的红色抓痕，而更让觉得奇怪的是皮肉上似乎有一道裂开的痕迹，似乎要从这里生出什么来，在柳的抓挠下，白色的碎屑布满周围。
吉尔伽美什用手指轻轻触碰拿到裂缝，柳小声抽气，吉尔伽美什垂下眼皮：“疼？”
“嗯……很干，很疼。”柳咬着嘴唇，她又问出了那个问题：“我……我会死吗？”
吉尔伽美什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盖在柳的伤口上，用力摁了摁，然后说道：“很害怕？”
柳点点头：“嗯，很怕。”
吉尔伽美什预期中的意味不明，他说：“可你已经死了。”
“所以不想再死掉了啊。”柳身子微微往后靠去，她眨巴着眼睛看吉尔伽美什，然后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分不清究竟是讨好还是开玩笑般说道：“毕竟和学长在一起的时光，很让人珍惜呢。”
吉尔伽美什眯起眸子，像是某种马上要捕杀猎物的狮子，咬着柳的话语再次重复道：“珍惜？”
“对啊。”
“在这种地方。”
“嗯。”柳用手摁住湿纸巾，她空余的手压在长笛的箱子上，轻声说：“我其实没怎么有过这种校园时光，有朋友有关系不错的前辈，我……似乎活得很单薄。”
“但是我也有点记不清了。”柳把纸巾拿下来，上面没有一丝血迹，但是自己的脖子确实不再疼了，柳把纸巾折叠好后丢入垃圾桶内，她提起长笛看向，沾在湖边，微微回过头看向吉尔伽美什，深蓝色的裙摆被风吹拂起来，柳扬起一个笑来，她说：“所以，请别让我死去吧。”
这话语虔诚，若是不知道的人定然以为柳在向天神祈愿，但面前，只有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垂下眼皮，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柳似乎习惯了吉尔伽美什的独来独往，她提着长笛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小声询问：“那我们今晚还要去那个世界吗？”
“不去。”吉尔伽美什难得发了话，他停住步子，柳措不及防撞在他的后背上，有些吃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吉尔伽美什瞥眼柳脖子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及没有消散下去的抓痕，语气不明：“今晚哪里也不去，就好好呆在寝室里。”
柳：“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吉尔伽美什的眸光落在柳身上，少女垂着头，看不清眼下的神情。吉尔伽美什凑过去，他说话间有些阴阳怪气：“怕了？怕自己一醒来，就变成了蜜尔？”
柳咬着牙，她点点头：“对。”
吉尔伽美什从未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家伙，人总是喜欢掩盖其自己内心的真实答案，巴不得所有人都别知道自己内心是怎么想的，坦然对于人类而言是一项艰难的课题，而柳就这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怯懦与贪生怕死。
“我怕我变成蜜尔，变成那样盛产珠宝的器皿。如果……”柳的手指抓住吉尔伽美什的衣服，与布料绞在一起：“如果我真的变成那样了，请您杀了我。”
吉尔伽美什挑眉，他抽走自己的衣角：“不。”
柳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青年，对方的金发在灿烂的黄昏中异常夺目，来来往往多少人，却都舍不得把自己的目光在此处驻留片刻，或许也只有柳，这样胆大包天的菜鸟，才有勇气直面太阳耀眼的光辉。
“我会把你剖开，然后将你身体里里外外所有的宝石都挖出来。”
话音刚落下，吉尔伽美什就大步往前走去，只有柳愣神一会儿，呆呆站在原地不动了，脑袋好不容易接收了信号，又匆匆忙忙追上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入夜以后柳就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她不敢睡着，用被子裹着自己坐在床角，房间的窗子忘记关上，呼啸的晚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毫不留情地扑打在柳的面颊上。柳把自己的脸颊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眼来，直勾勾盯着昔日蜜尔的床铺，只是这么短短地走神，耳边似乎响起了水声。
哗啦啦，犹如夜晚的大海。
奇异的歌声弯弯绕绕走进耳中，仿佛是呼唤同类的曲调，柳越听越觉得熟悉，好像是音乐课上学习的《人鱼颂歌》，柳迷迷糊糊中离开了床铺，穿着棉白的睡衣，动作呆愣地往外走去，正当手要推开房门的时候，一抹火红瞬间从少女的指尖砸开，只听见一声哀嚎后，那本来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然后在地上留下一道逃窜的水迹，火焰像是有所感觉，从柳的只见约下来，在少女身旁变成一头威风凛凛的小狮子，火红的鬃毛在夜色里无比夺目。
柳的身子一软，就这么直愣愣倒在地上，她双眸紧闭，眉头痛苦地蹙起，小狮子趴在她身旁低吼，不会灼伤人的火焰包裹着她的身体，却发现烫出一阵阵白雾水汽来。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开始出现类似鱼鳞的东西，因为火焰的炙烤而显得干燥和开裂，她的脖颈侧面，先前那道裂缝开始张开，甚至是呼吸。
小狮子低吼两声，试图赶走柳身上的异样，火焰贴着少女的肌肤不断蔓延，到最后如同一个茧子般包裹着柳的身躯，她发出痛苦的低吟，身体不断蜷缩起来，原本的双腿并拢，若有若无见可以看见一条鱼尾的雏形，银白的鱼鳞是月光的颜色，小狮子抬起爪子拍在柳的小腿上，那鱼尾就好像泡沫被打散开。
柳痛苦地撑开眼睛，她想起了自己被离岸流卷走，被小船扣押在水中，溺水的时候无数声音都开始远去，只剩下水灌进鼻腔和耳鼓膜的痛苦，身体在下落，脚永远是悬空的。柳看见了，看见了那双鸽血红的眼睛，她的头发是爬满青苔水藻的石雕，昏暗的湖水中，她的眼眸始终注视着人。
柳捂住自己的嘴，她又见到了这尊雕像，这尊巨大的人鱼雕塑。
这一次，人鱼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柳，小声询问道：“你要回归到我的怀抱中来吗？”
柳摇摇头，她张嘴要喊出声来，水流灌进口腔内，胸腔要被顶裂的痛苦让她拼命，一抬头，才看见那头漂亮的小狮子。
“咳咳！”柳捂住胸口坐起来，她看着小狮子，刚想要说什么，却被吓得失声尖叫，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微微打开的门缝里，有一张青白的脸，鱼鳞遍布所有的肌肤，只有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盯着柳。
小狮子本来打算凑过去蹭蹭少女，突然间她尖叫出声，连忙低吼着看向门口。那张脸又消失不见了。
柳死死抓着自己的睡裙，还有些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她扶着床铺站起来，脑海中也只听留下一个想法：我要去找吉尔伽美什。
这种时候，只有吉尔伽美什可以就自己了。
柳披上外套，拿好钥匙，踩着拖鞋开始往外走去，她没有在夜里离开过宿舍，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柳现在不在意这些，她只想见到吉尔伽美什。少女甚至设想了自己应该用什么借口才能离开，来到二楼的时候整栋宿舍楼内忽然骚乱了起来，柳贴着墙，神色茫然，她看着小狮子：“这是怎么了？”
小狮子不会说话，只能贴着柳昂首挺胸，告诉她自己会保护他。
没有得到回答的柳并不难过，她半蹲下身子虚空摸了摸小狮子的头颅，来到一楼的时候学院的广播刚刚开始播放。
【尊敬的各位教师职工，亲爱的同学们。时隔十五年，我们再一次迎来了这个庄严而辉煌的时刻，随着水位的连日下降，今日,人鱼像终于要浮出水面了。为了感谢大家这些年里的尊重，我们将为您带来珍贵的礼盒，还请各位同学在领取完用品后前往湖边集合,我们一起见证人鱼像重见天日的时光。】
柳躲在安全通道里，很快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哒哒哒的下楼声，她下意识躲在旁边，看着那些熟悉或者是不熟悉的面孔从自己身旁接二连三地跑过，宿管的房间打开，不用片刻就排气一条长龙。柳并没有打算去拿那个什么礼品，她只想赶快和吉尔伽美什汇合，哪怕她其实连吉尔伽美什在哪里都不知道，但眼下这个状况，吉尔伽美什肯定也会出现在湖边。
从广播的通报里可以得知，这个活动应该也是比较大型热闹的活动，但是夜晚的学院依旧寂寥，那些树木瘦长的影子以及若隐若现的雕像，从宿舍楼方向传来的吵闹声等等，就好像是深夜里开始复苏的鬼怪。柳有些不确定地停下步子，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往哪里去，还好有小狮子在，它就像是不熄灭的火焰，指引着柳往某个方向去。
草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窜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与湖面类似的咸湿的水汽开始包裹着柳的周身，柳的耳畔又响起了《人鱼颂歌》。
【他承诺要爱我。】
【他承诺要杀我。】
【我的血肉化作最珍贵的肉类，摆上餐桌。我的眼泪化作珍珠带来财富。】
【他将我沉入水中，告诉我大海在此。】
长笛的曲调过于悠扬，以至于柳的步子开始变得迟钝，小狮子跑在前头，没有注意到少女越来越慢的脚步，柳忽然站在原地，风吹的树叶飒飒，少女低垂着头，雪白的发丝遮住她的面孔，草丛中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一只类似于蹼的手悄无声息搭在柳的肩头，红砖的地面上出现道深色的水痕，月光轻轻洒下来，靠着尾巴站立的人鱼捏住柳的肩膀，它蓬松杂乱的头发挡住了面庞，一点点，一点点接近少女，口中传出分不清男女的曲调。
他说：我是全部。
这座城堡建立在我的血肉上。
刹那间，人鱼还没拥抱住柳，就见一道光弧从远处甩来，人鱼抱住柳躲进旁边的草丛里，小狮子踩着火焰落在人鱼站着的位置上，左顾右盼后没有找到柳，它有些烦躁地刨了刨，警惕地发出两声低吼，下一刻人鱼的脸突然出现，张开嘴发出刺耳的声音。
小狮子到底只是吉尔伽美什留下的一道残余的火焰，被那音浪掀翻在地上，身形散开化作一道火苗。人鱼则抱着昏迷过去的柳隐入树丛内。
湖边，水位已经下降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方，但人鱼雕像还没有完全露出来，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头颅。雕刻流畅的线条是她飞扬的头发，象牙白在水中染上了青苔和水藻，连那美丽的面容有些瑕疵，但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的鸽血红，水波是她的衣裙，披挂在她的肩头。
谁也不知道这个湖到底还有多深，但仅仅只是这么一个露面就让岸上的人无比激动。其中最激动的就是玛尔达神父，他痴狂地看着人鱼雕像的面庞，那上面除了水藻以外居然还有许多细碎的宝石，让人鱼的肌肤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玛尔达神父紧紧握着十字架，他反复呢喃道：“这一下可以修好圣天使了，只需要一点，一点点……一点点碎片就可以了……”
艾达老师推了推她的眼镜：“玛尔达神父，请您冷静一下。”
玛尔达神父深呼一口气，他有一次睁开眼睛：“是的，艾达老师，是我太失态了。”
“毕竟圣天使已经这么多天没有修好了，我难免会担心。”
艾达隔着镜片看着手中的册子，上面贴着一尊约莫六十五米高的人鱼雕塑，而圣天使像在她身旁显得如此不值一提，并且值得在意的是册子上写明了：打造人鱼雕塑的石料和圣天使像的石料是同一块石头中所出。
如今圣天使像坍塌，也只有从人鱼雕塑上再取走一块才有可能复原了。
但人鱼雕塑一定要湖水下降才会显露出来，每一次湖水下降的时候都证明人鱼要来寻找自己的同伴了，一开始他们以为蜜尔就是那个同伴，或许她也确实就是人鱼，只是不知为什么蜜尔并没有完成完全的人鱼化，她没有进化出鳃和鱼尾，但是身体肌肤却和传闻中的珠宝人鱼一样。
艾达眯起眼睛，用钢笔圈起人鱼雕塑旁边的一个名字：达莉班沙。珠宝人鱼的名字。达莉班沙应该是找到了自己的新同类，而这次显露就是她作为首领对新成员的欢迎。
女人合起手中的册子，在水中潜伏着采石员，等到水位停止下降的时候他们就会从达莉班沙身上取下一部分石头。作为复活圣天使的材料。
岸边的学生越来越多，绿化带中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上盘腿坐着一青年，他金色的发丝在碧绿的叶子中显得格外夺目，红宝石般的眸子与人鱼雕塑的双眸对视片刻后挪开，他眯起眸子盯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似乎在寻找什么。
柳的白发在人群其实极为显眼，但不知为何吉尔伽美什这一次并没有找到柳。青年隐隐约约意识到不对劲，勾了勾手指，只见一缕火苗出现在他的指尖，空气中还弥漫着一阵鱼腥气，死水不流通的味道更是随着火焰的跳动开始散开。
这是他留在柳身上的残火，如今已经被打散了，那么柳可能也被湖里的东西带走了。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吉尔伽美什手撑着树干，轻轻往下一跃，落在地上，他漫步走进人群中，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观察着湖中的情况。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但问题是菜鸟不见了，闹得太大反而会害了柳。先前时候，吉尔伽美什已经去查看过画室的入口了。从他们那天离开以后，那扇窗户便不复存在，只在留下了大面积的裂痕，宣告着这个入口的关闭，想要再进去就要寻找新的“门”。
吉尔伽美什盯着那持续下降水位的湖，想来人鱼也是要回到湖中的，不愁找不到菜鸟柳。
青年垂下眼皮，他将那缕残火又放出去，残火离开指尖的瞬间化作一只翩翩的蝴蝶，没入夜色中去寻找少女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