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院位于城西,从商行骑马过去最快也需半柱香的时间。

    竹梦在商行的歇脚的院子里擦干净脸,换上一身干净的裙衫,重新梳理了头上的发髻,坐在房间的梳妆镜前酝酿了半晌,才出门上马,飞快赶往迎春院。

    自从各国的使臣团被驱逐出京,不少中小妓院的女子都迁到城西并入迎春院。两年前迎春院扩建,如今的规模甚至能比肩城中最大的青楼。

    马车停于迎春院大门口,竹梦翻身下马,给了两位看守中其中一人半吊钱做跑路费,“将这匹马骑去距离弘正门百米,一家名为白义的马行。”

    看守大门的人接过半吊铜钱,连连应声,“好的,姑娘。”

    竹梦转头交代另一人,“待会会有几辆马车拉货到后门,你先去后院喊几个人预先等着下货,记得交代他们下货的时候手脚放轻些。”

    “是,姑娘,我这就去喊。”

    大厅内喝酒迎客的姑娘来往不绝,正中央的高台上,乐班正弹奏乐师最新写的曲子。三两个舞女在上面衣袂飘飘,跳着院里最基本最简单的舞蹈。

    竹梦行至大厅边上,转去二楼。站在二楼看台上的女子见她上楼,连忙走向楼梯口等着。

    “哎哟,竹梦,你可算来了。”春意手拿团扇用力给自己扇着风。

    三楼上的客房相继传来瓷杯撞地碎裂的声音,春意听罢,扇扇子的力气愈发大了,“那祖宗这几日不知怎么了,脾气异常暴躁。”

    竹梦问:“现在是谁在上面?”

    “红烟在里面。”春意美眸斜向上一瞟,暗里翻了个白眼,“我方才去了一趟被骂了回来。红烟那死丫头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还是被砸了酒杯子。”

    竹梦浅笑道:“还是我去吧。”

    三楼的客房是迎春院里最大最豪华的,越往里走越是奢华。竹梦顺着楼台往里走,走到转角处最大的一套客房门前,抬手扣了扣门。

    屋内传来男人的骂声,“何人?”

    “是我,竹梦。”

    不一会,一身着浅蓝裙衫的女子来开了门,看见竹梦的那一眼,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竹梦朝她点了点头,以示安慰。

    江墨明总算可以踏出这个房间,走到楼台处,向前走了数十步,眼睛下瞥。

    二楼楼梯口处站着的粉衣女子正仰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一会,娇柔的嘲讽声便从那张红唇里蹦出来。

    “哎哟,我们红烟,哦不对,是江大画师给那神仙画了什么画呀,把人气得一个杯子一个杯子地往地上砸。我在楼下听得呀,汗毛倒竖呢。”

    江墨明双手搭在护栏上,眯着眼睛,若无其事地说:“那当然是给春意姐姐画的美貌图呀!前几日竹梦姐去南方给我带了不少好颜料,我一时兴起依着你的模样作了一幅画。可惜呀,浪费了我的颜料,不仅没能让肖公子败火,他看了之后反倒更上火了。”江墨明唉了一声,“或许是我眼力不佳,实在找不到春意姐身上的半点亮点。”

    春意右手用力捏紧团扇扇柄,飞身踏上三楼的台阶,“好你个小蹄子,现在敢跟我这么说话了!”

    江墨明见状,连忙抽身往回跑。

    两个人影相继从门口跑过,急促的步子声一个接一个传来。房间里的男子靠在软塌上本来神情轻松自得,顿时拧起眉头,难免有些烦躁。

    竹梦剥开一枚荔枝喂到他唇边,“她们二人就是那个性子,风风火火的,你不也知道吗?”

    男子含住荔枝,眉宇间愁意渐散,“所以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娇也不燥。”

    竹梦咬紧牙关,知性地笑了笑。

    男人坐直身子,仰起头。竹梦见状,立马起身,手搭在他的太阳穴处轻轻揉了揉,“你接连几日来找我,可是身边有人惹恼了你。”

    男人惬意地眯着眼,“我感觉所有人都在故意气我。”

    “你也是。”

    竹梦手上的动作停下,男人转头望向她,“好端端的,去寺里作甚。”

    “此番南下折腾久了,去祈祈福。”竹梦继续给他揉着太阳穴,“听闻京中近几日出了不少大事,你在京中担任要职,想必也陷入这场风波了。”

    男人睁眼,沉静的眸子里,泛着清幽的光,“你也知道了?”

    “是卢家的事吧?”竹梦道:”我一进京,就听街上的人传了个大概。”

    男人慢悠悠地晃着头,“正是。”

    “可是上头吩咐了不好处理的差事?”

    男人阖眸应声,“是啊!下面的人说卢武胜为国效力多年,战功赫赫,纵使这次犯下死罪也不该被草草结案,落下个抄家灭族的下场。身旁的人又说他罪该万死,全家理应为他的罪孽陪葬,不能放过一人。”

    竹梦疑惑道:“我朝不是向来对罪臣的家中未满十岁的孩子以及女眷从轻处罚吗?”

    男人抬手握住竹梦的双手,手上的力气逐渐加大,“这就是问题所在。卢武胜勾结礍族人,拱手将澜州城让给礍国人,转而私联昌王去了西南。像他这种造反作乱的罪人就不该有这条法令作为他家人的退路,你说是吗?”

    肖凌说完后,竹梦仿佛能感知到四周的温度骤降。

    “是啊!”

    他手心的温度覆在竹梦手背,竹梦却感觉如冰窖般冷冽,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迎合着他的心意点头。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竹梦抽开手,继续给他剥荔枝,“我这次南下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

    “何物?”

    “去南方寻的明瓦。一种很精致的瓦片,太阳光照在上面,据说可以发出几种不同颜色的光来。你处理公务或者歇息的房间若是用它做的窗户来做装饰,定会明亮不少。住在亮堂的地方,心情也会敞亮一些。”

    肖凌宠溺地看着她,“怪不得你南下之前问我房间窗户的尺寸。你这次南下主要就是去寻这个叫做明瓦的物件吗?”

    “你不是说你在家里或是在官府呆得不自在,总觉得闷得慌吗?我打听到南方有这件东西,特意去找了一下。东西我已经叫人拉到院里来了,待会给你送去。”

    肖凌伸手去拿她手中的荔枝,“不需要你差人去送,我亲自叫人来接。”

    日暮西垂,空气中的闷热迟迟不肯散去。

    在迎春院客人增多之前,竹梦亲自送肖凌登上马车。

    送走了一个难缠的家伙,竹梦转去后院的住所。刚到门口,腰间就被一双小手环住。

    “竹梦姨妈!”奶呼呼的声音袭来,竹梦轻柔地扯开她的手,转身,“怎么了?福子。”

    小女孩不过四岁,是院里的老人,白棉的女儿,也是迎春院里最粘人的孩子。

    小女孩原地转了一圈,向竹梦展示她新衣。她身上穿的新衣是竹梦这次南下带回来的。

    “娘说你回来了,让我穿来给你瞧瞧。”福子兴冲冲地给竹梦展示袖子上的花,“你看,是两条锦鲤,好好看!”

    “你喜欢就好。”竹梦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福子,姨妈有点累了,想回屋休息一下,你先去找元宝哥哥玩好不好?”

    “好!”

    小姑娘蹦蹦跳跳离开,竹梦总算可以进屋。睡了一觉起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睡了太久,头昏得厉害,竹梦起床出门在后院透气。

    在后院忙活的人大多歇息了。院门关闭,一人翻身越过围墙,墙角下的鸽子被男人落地的声音激得咕咕叫。

    竹梦捶着腿移动到石桌旁边坐下,看向院墙底下穿着麻衣的男子,“出什么事了?”

    “姑娘,卢小公子跑了。”

    竹梦捶着腿的手动作一顿,男人连忙道:“在距离城门十里的山林里,手下的人已经散开去找了,不过还是没有消息。”

    “怎么跑的?”竹梦气得怒拍桌子,手都被拍麻了,“一群大男人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都能看跑?”

    “他说他想出恭,那片林子又深,加上天一黑,就……”

    竹梦手扶额头,想骂人又实在没那个力气,“多找几个人分别在卢府周围盯着,千万别让那孩子接近那栋宅子。”

    “姑娘,会不会有点?”男人吞吞吐吐地说:“那孩子年纪尚小,路都记不清,应该不会找回家去吧?”

    竹梦眸光一沉,“一个孩子都能在你们一群大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你说是他太精还是你们太蠢?”

    男人没敢回话,只是领命匆匆离去。

    皇帝虽然下令卢氏一族十岁以下的男子可留性命,但是卢家已经被屠了满门,连带着他的岳丈,已经退休的梁老太师也跟着受罪。

    竹梦好不容易提前转走了卢将军的小儿子,现在人又没影了。

    巡捕营里的那群狗崽子整日在城内城外乱抓人,卢小公子若是被官府抓了回去,自己受到的牵连另说,对卢将军的所犯下的罪孽更深重了。

    *

    深宫内,朝堂之上,有大臣上奏卢家被灭门一事,力求皇帝下令彻查此事。卢武胜虽犯重罪,但不至落下个灭门的下场。

    皇帝在朝堂上被几个老顽固气得不行,早早退了朝。

    吴宁安抚好主子,回到自己的住处,前脚踏进屋里后脚就有小太监来上报要事。

    吴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才慢慢问道:“卢氏一族的人都了结了吗?”

    “公公放心,除了被巡捕营抓去斩首的,其余的已经差不多了。就是,”

    “什么?”吴宁放下茶杯扭了扭肩膀,放松一下,又端起茶杯往嘴边送。

    “去给梁老太师侍疾的卢小公子没有找到。派去的人前往老太师府上时,在周围的山林农田里都找了,并未找到卢将军的小儿子。我们多派了人手,现在还是没有下落。”

    老太师致仕后便定居于乡下。抄家令下之前,负责盯守卢府的人亲自跟着卢小公子去的乡下。

    这倒是奇了,怎么还给跑了呢。

    小太监弓着腰说:“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能躲去哪?就算跑了,也只会是走丢迷路,饿死在山里的命。”

    “这不是要问你吗?”吴宁眸光一沉,“一个孩子自然是翻不起浪,他要是走丢了倒不是事儿,就是怕有人有意藏着他。”

    “让巡捕营的人也多派人手,什么山林乡间,全都不要放过。”

    “是。”

    小太监换了身装扮,将吴宁的话原封不动带到巡捕营。

    程成听罢,抬眸睨了他一眼,继续看着手里的案卷,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回吴公公,不出三日,无论那小子是死是活,我都能将他带到巡捕营。”

    说得是自信满满,小太监满意地笑道:“提督大人做事,吴公公自然是放心。”

    待小太监离去,守在屋外面的人才走进来。

    程成扔掉手里的案卷,死太监做事还真是做的绝。

    “多派几个人在城郊的山林田野随便找找,三天后,找个与卢家那小子一般高的孩童的尸身带回来。”

    “是。”

    路羽将地上的案卷捡起来,放到桌上,思忖半刻,又道:“王将军的妹妹,王祯,躺了几个月,这段时间能下地了。”

    程成不解地皱着眉头,还是嗯了一声。

    “我们插在王家的探子被她赶出府了。”路羽说:“王祯小姐久病不起,府上很多下人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她一好起来,叫来牙人,将他们全赶出府,连带着我们的探子也被赶出去,被卖到了邰县。”

    程成短暂的沉默,无语又有点想笑。

    安插在卢家的探子还没来得及抽身,就被吴宁的人在屠门的时候抹了脖子。在王家的探子,因为好吃懒做,远走京城。

    好在王家就剩一个王祯,探来探去,每天都是那点事。

    “再随便安插一个进去。”程成一脸嫌弃,“你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训练探子的?”

    “属下一定严加管教。”

    路羽快速告退。

    *

    用过早膳,王顺步入庭院坐在小池塘边上,随手抓起一把鱼食撒向池子里。清风拂面,今日的太阳温柔了许多,天气也不似前几日般燥热。

    喂完鱼,秋雪跨门迈着小碎步走上前来,“小姐,我去宋大娘那里打听好了,近日她那牙人所进了不少人,都是前不久抄家时拉过去的,今日正准备发卖。”

    王顺对着池子拍掉手掌上残余的鱼食,“你先去准备银两,我去厨房叫上谷儿,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的,小姐。”

    三人坐上马车,直奔牙人所。

    前些日子巡捕营在街上到处掀翻商贩的摊子,闹了好一阵,这几日京中稍微宁静了一些。

    卢武胜一案牵连的官员众多,牙人所里每日都有奴隶进来,备案登记完还需赶紧卖出去。

    来买奴隶的大多是青楼的管事妈妈。书香世家,官府门第里的小姐姑娘大多能识文断字,精通琴棋书画。有股子文韵在身上的美人最受那些人模狗样的男人喜欢。

    牙人所特意给每个奴隶分好类别。普通的男女奴隶分开,罪犯府上做苦力的站一边。先前是能歌善舞,善琴棋书画的官家小姐站在一边。

    王顺踏进牙人所内,这里的人挑奴隶就跟在菜市场挑菜一样。看上了就喊牙人问价,然后讨价还价。

    毕竟是在买卖人口,王顺做不到像别人那么随意。

    在门外用眼睛扫了一圈,进入大厅时看了半柱香的时间,那个略微耳熟的声音响起来了。

    宋婆子和几个青楼里的管事妈妈聊完,注意到王顺几人,立马谄媚地迎上去,“哎哟,王小姐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您一声吩咐下来,我就挑奴才送到府上给您呀!”

    王顺尬笑了几声应和道:“不用,我就想亲自来看看。”

    “信不过我呀!”宋婆子哈哈打趣道:“也是,这种事还是自己来选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嘛!”

    “正是你说的这样。”王顺指着大厅边上站着的几排女子,假装问道:“那些也是吗?”

    宋婆子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当然是啊,那群人原先是官家女子,如今成了娼妓是要卖进妓院青楼的。你要让她们做粗活,光学还要时间呢。”

    官妓只能入青楼,这点王顺还是明白的,转眸看向大厅中央的另一群女人和孩童,“那这些呢?”

    “这些是罪犯府上的公子哥儿和做事的奴才。”

    王顺慢点了点头。

    “小姐,您瞧上他们了?”宋婆子察觉到王顺脸上的变化。

    王顺说:“我想瞧瞧。”

    “哎哟,那可不巧了,律法规定您是官员子女,可不能买罪犯府上的人。”

    王顺迟疑了一下,看向秋雪和谷儿,还有这条律法?

    难道是怕当官的买了罪犯府里的下人,然后给罪犯平反?

    还没见过卢家的人,也不知道这群人里哪一个是卢家的,现在又多了条规矩——不能买罪犯府上的下人。

    王顺只感觉这一趟要白跑了,随便找了个理由去院里随便瞎逛。

    谷儿问:“小姐,如今府上的人就只有几个,您打算买多少回去啊?”

    “再看看吧。”

    院里也有不少待卖出去的奴隶。

    宋婆子负责在大厅招待青楼妈子,王顺在一群人里转来转去,一个男人见她们三个小姑娘来买奴隶,急忙迎上去,“几位姑娘都是给府上的老爷夫人来挑奴才的吗?”

    王顺的装扮素净,加上身体刚恢复,身材还没补回来,瘦不伶仃的。而且原主长期顶着太阳在外面跑,肤色就算躺了几个月也白不回来,一看就营养不良,哪有什么小姐的样子。

    牙人看不出她是管事的也正常。

    秋雪正要反驳,王顺伸手拦住她,秋雪明意,喃喃低声收回驳斥的话。

    王顺问牙人,“大哥,请问此次京中抄家发卖的奴隶都是在你们所里吗?”

    男人抓住缥缈的业绩回道:“大部分都在我们所了,姑娘你想问哪个府上的下人,我帮你找找看。”

    王顺脑内快速搜索此次被抄家的官员姓氏,“李家的还有吗?”

    “没有了,李家的大多是女子,全被青楼买走了。”

    “那……卢家的呢?”

    “没有。”男人急忙摇头,压低声音,“卢将军犯的罪那么大,这次添人,城内的牙人所都没卢家的人进去。姑娘你还是看看别人家的吧。”

    牙人话里有话,王顺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

    卢家现在是否有人活着都是一回事,更别说通过买卖奴隶的方式将其救回家。

章节目录

我是来活命的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fanthinker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fanthinker并收藏我是来活命的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