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回来得比昨夜要早,她早早就熄灯上床,想要好好补眠。

    可一闭上眼,过去之事又再度纷至沓来。

    睁开眼的时候她正躺在一个陌生的被窝里,很温暖的被窝,浮漾在空气中的还有花的香气。她掀开被子下床,冷锐的目光扫视四周陈设,一时没有轻举妄动。

    恰在此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个棕发绿眼的女孩,手里端着药,见她起来,连忙将手里的药物放在一旁,朝她走来。

    “哎,你怎么起来了!你身上受了好重的伤,小心伤口裂开……”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胸口的刀伤在前些日子里被她反复抠破,新肉混着烂肉一起堆积在伤口的位置。如今不仅边缘留下了深色的疤痕,里面也挤满了脓液。

    可疼点才好。疼点、疼久一点,才能记住那种深可入骨的痛与愧疚。

    她没理会女孩的关心,兀自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爱丽丝,我叫爱丽丝。”女孩朝她微微一笑,那脸上的笑意宛如春日之花一般温暖,充满善意,“这里是我的家,在第五区的贫民窟。对了,之前你是在第五区的教堂倒下的,当时我就在那。看你昏迷不醒,就把你带回来了。”

    她冷淡点头,旋即又想到昏迷前做下的决定。身上紧绷的气势因此被撬出一个豁口,过了很久她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多谢。”

    爱丽丝没有理会她的冷淡,女孩笑着走到一边拉开窗帘。流金般的光线泄入房间,透过敞亮的窗户,屋外的景色一览无余。她怔忡半晌,任由爱丽丝拉着她在一旁坐下,视线仍滞留在室外。

    仿若人间仙境,至少是她从前的人生中未曾见过的景色。潺潺溪水像是银河一般流在屋外,水流的两边似是山谷,或者说起伏不平的小坡,连片的娇花嫩草在上头恣意生长,迎着朝阳,生机勃勃。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花。

    她见过假花、凋零的花,或者是被采撷下来,摆在精致玻璃瓶里的三两朵将要枯萎的花,却从没见过这么多抽枝拔节、欣欣向荣的连片的花。

    花在她眼里,向来是衰败和禁锢的代名词。因人欲而被剪断,囚在精致的花瓶里,等待衰败死亡的那天。

    她从未在花朵上感受到过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这样大片绽放的花。

    “是花呢。”爱丽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微微笑道。

    “……这里是贫民窟?”

    “是呀,第五区贫民窟。”

    “贫民窟里居然有这么多花。”捉摸不定的语气,她自己也分不出是疑问还是感叹。

    “不要小看了花的生命力噢。”女孩打开窗户,探出身子,摘了一枝白色的绣球花进来给她,“只要给一点点的雨水和土壤,它们就能坚强地活下来呢。”

    她疑惑地看着爱丽丝的手,不解其意,没有动弹。

    “白色绣球花,花语是希望和光明,收下它吧。”爱丽丝笑道。

    她动了动手指,很缓慢地从爱丽丝的手里接过了花。

    真是奇怪。明明花朵本身应该是轻飘飘的,加上枝叶也没多少的重量,偶尔甚至娇弱得一捏则散,可她却觉得手里的东西有千钧重。

    她沉默了会,略有些无措,最后把花朵放在外套的口袋处。

    口袋开在左前胸的位置。

    先前身上那些冷厉的死气,好像都被花朵柔顺地抹平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达索琳。”

    “达索琳,你家在哪里呀?这里位置比较绕,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哦?”

    她的家吗……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萨菲罗斯的公寓,从[ν]-εγλ0001年开始,她就搬了过去。后来一直都在那里。

    但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啊……”爱丽丝啊了一声,随后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色。

    “我看你的服装……啊,这是医生的白大褂吗?我记得你随身带的箱子好像也是药箱!”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好的方案,她的声音也变得愉快了起来,“贫民窟最近正在招医生哦?就在我家外面的绿叶之家附近,达索琳……需要找工作吗?”

    “……医生?”她的目光微动,声音是未愈的沙哑。

    “是呀。贫民窟里生病受伤的人很多,对医生的需求量挺大的……就是,贫民窟里的人们生活都比较困难,有时候可能不能及时给到钱。不过你放心!大家人都很好的,至少成为医生的话,在这里能够比较稳定地活下来。”

    “你需要吗?我跟贫民窟的医生关系很不错哦,可以推荐你过去。”

    “那就麻烦了。”她说。

    她就这样在绿叶之家外的街道上住了下来。

    那几年的时间里,她得到了很多感激的目光和道谢。有小孩的,有老人的,有身怀六甲却又骨瘦如柴的女人的,也有肤色黝黑遍体伤痕的男人的……各式各样。

    他们都在感谢她,说她是贫民窟的天使,是绿叶之家外的那抹阳光,是和爱丽丝一样乐善好施的好心人。

    她比以前更卖力地扮演起“温柔女性”的角色,社交面具比起在神罗的时候,更加严丝合缝地焊紧在脸上。

    可她没有任何感觉,面对这些人的感谢、笑容、泪水,她的心境始终如死水一片,掀不起半分波澜。

    爱丽丝找她聊过:贫民窟里的大家都觉得距离你太远了。

    她说:我就在绿叶之家外面,他们随时能找我。

    爱丽丝:不……不是居住上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

    她:有吗?

    爱丽丝:虽然你一直有在笑,有在“耐心地”和大家交谈,有不断地在满足大家的诉求……但大家始终感觉,你好像把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好像谁也无法真正走进去一样。

    她说:这样还不够吗?

    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破落老旧的小诊所里,拉上隔绝前厅与内室的拉帘,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死寂的眼神从窗外的月亮,转到窗台上的小小玻璃瓶上。

    玻璃瓶外壁光洁如新,不染纤尘,里面却放着一张残破不堪的纸。那张纸早已泛黄,边缘又皱又烂,起了细密的深色纹路。那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的痕迹,似乎只要再被轻轻触碰一下,纤薄的纸张就要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顷刻间化作碎片。

    眼眶十分酸涩,可她流不出泪来,麻木的痛意鞭笞全身,每至夜深梦回之际,熟悉的情绪就几乎要将这具躯体撕碎。

    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始终都没改变过。她能够极尽耐心地救助贫民窟的穷人,有求必应,用手术刀解救一条条困于苦痛中的生命;可若要把她推进实验室里,此时此刻,她也依然能面无表情地对着那些自己曾帮助过的人,落刀、切割、解剖、下针,使尽一切非人道的手段去凌迟那些人。

    而她不会有任何感觉。

    不会犹豫、不会愧疚、不久自责。

    人和蚂蚁,在她眼里是一样的东西。

    救人也不是因为她本意。哪怕成了第五区里人人赞誉的白衣天使,她也始终是那个冷漠刻薄、自私无情的达索琳。

    行事方式的改变,仅仅只是出于一种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残念——

    如果是萨菲罗斯的话,他会这样做的。

    英雄萨菲罗斯,是这样的。

    唯一对她而言是特殊的那个人,她喜欢上的人,是这样子的。

    萨菲罗斯会对弱小的士兵和陌生的路人施以援手,会耐心地倾听需要他帮助的那些人的诉求,即使对方胆怯至言语支离破碎也没有关系,他会温和地引导对方说话,而后在能力所及的地方,尽量帮助对方达成所愿。

    他们需要他,而他恰好能做到,于是他就做了,就帮了。

    萨菲罗斯不会喜欢助纣为虐、残忍冷酷的达索琳,他不会喜欢她站在宝条身后,用邪恶的笑容面对无辜实验体的模样,也不会喜欢她继续操刀在无辜者的身上进行不人道的人体实验的。

    那么她就不再回归神罗,不再去那个曾经给萨菲罗斯造成过伤害的地方。

    于是她顺台阶而下,呆在贫民窟,接受医生的身份,戴上温和善良的面具,拙劣地模仿起曾经萨菲罗斯的模样。

    尽管得到那些人的感谢时,她获取不到任何的满足感,救人与杀人,似乎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也回馈不了她太多情绪反馈。

    但她依然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个身份,在贫民窟贫瘠的土壤上,深深扎根。

    爱丽丝家门口的白色绣球花开了又谢,枯萎时的希望看起来凄惨寥落,可来年的花季,它们却又能绽放出更加璀璨华丽的鲜艳。

    身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在渐渐愈合,隐痛虽然仍在每个夜里搅弄她的心脏,阖上眼时,她看到的也多数都是尼布尔海姆里那遥遥一瞥。疏离的萨菲罗斯、温柔的萨菲罗斯、含笑的萨菲罗斯、漠然的萨菲罗斯……最后这些尽数收束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每隔几天打开诊所门时,她都会收到不知何人送来的感谢。看着锦旗逐渐挂满诊所墙壁,她那亏欠亡人的良心,似乎也能偶尔在麻痹的痛楚中得到些许缓释了。好像通过这种麻木的机械的赎罪方式,旧日愧疚的阴影会稍稍松开她一些。

    就好像她在帮助那些人的时候,她唯一爱过的、对她而言唯一特殊的、完美无瑕的、毫无缺点的、充满人情味的、让她能够感受到温暖的萨菲罗斯。

    就在她的身边一样。

    有一年晚秋,枯萎的白色绣球花惨兮兮地倒在花丛里,枯木般的朽黄没有半分生机,爱丽丝邀请她一同拣取地上的种子,然后重新播种。

    来年夏天,她在小独栋前的土坡上,看到了遍野的新花。

    心口的疼痛也化为另一种疼痛。

    她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她在贫民窟里待了五年,这五年里,偶尔也有危险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就是塔克斯的巡视。

    在贫民窟扎根下来的第三个月,她遇到了曾和西斯内。彼此脸上都有短暂的沉默和讶异,而后反应过来的新晋塔克斯主任准备出手擒拿她。

    ——在神罗的资料里,神罗科学部门副主任达索琳,因不明原因失踪,疑似身亡。

    她知道太多的秘密。这段时间里,神罗并未停止过对她的搜查。尽管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死了。

    后来神罗现勘的职员在尼布尔海姆土壤的血迹中,检验出了她的DNA。

    大多数人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达索琳是被萨菲罗斯杀了,两人或许一起坠入了魔晄炉。

    但未见尸体,终究难成定论。

    她的脸上浮现出沉默的抗拒。可身后就是爱丽丝的家,对于这个“救命恩人”她虽没多少感情,可至少她不想连累旁人。

    站在曾旁边的棕发女孩拦住了他,而听到动静的爱丽丝跑了出来,挡在了她面前。

    双方对峙,气氛凝滞。

    她困惑地看向西斯内,女孩的脸上有着挣扎之色,她不应为了她背叛神罗。可挣扎落到最后,定格成决然,西斯内看向曾:“达索琳之前是宝条博士的人,说不定她这样留在爱丽丝身边,是为了实验呢……”

    西斯内用眼神朝她示意。

    爱丽丝一瞬间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她。她抿唇垂眼,不发一言。而后很快女孩也做出决定。

    爱丽丝取出了魔杖,无声地站在她前方。

    后来又是僵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闹剧最后由曾的妥协收场。长发的塔克斯主任看向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善意,甚至隐隐有威胁恐吓之意:“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离开这个贫民窟。”但终究是没有带她离开。

    她也由此得知了爱丽丝的身份。

    从实验室里悄然脱离出来的一捧朽叶,依托于古代种末裔的身份,继续苟且偷生。

    塔克斯也从秘密监视古代种最后的血脉爱丽丝,到偶尔连带着监视她,确保她不会泄露神罗机密。

    这一切都无所谓。生活还是这样乱中有序地过了下去。

    最开始她在身边看到的人是西斯内,后来西斯内不在了,她偶尔能够瞥到的人影有路德和雷诺,但最多的还是曾。

    有时候她会拜托雷诺和路德帮她寻找一些药物的材料,但大多时候他们还是没多少交谈。而不知过去多久以后,或许是塔克斯判定这个流亡的家伙没有多少威胁,后面她见到塔克斯的次数就更少了。

    只偶尔收到一两个邮件,里面存放着她需要的材料。

    时针和分针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行走着,春、夏、秋、冬,往复循环。

    一切直到0007年的冬天,她从长街的一端走出来,想要循着绿叶之家后面的小路,去找爱丽丝要一些药材。

    柔和的阳光洒落在贫民窟歪斜的屋檐上,清一色的木质建材迎着光线,亮得晃眼。一粒粒小人从逼仄的巷口里蜂拥而至,间或有跑到她身边打招呼的。视线循着摇曳的人群扫去,她看到爱丽丝的身后,跟着一个金发负剑的身影。

    那个人看到她时,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而后犹豫地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命运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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