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睡不着,看着旁边的沈宜清睡的正香,我把空调调高了一些,窗帘拉开一条缝,往舆山上看。

    视野里扁平的山在零星的灯光下变得立体起来,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浸湿了我的一片衣角,嗅出雨雾的飘渺气息。

    我静静地看着,只觉得那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近乎将我拉近,希区柯克式的变焦镜头,迎面而来的只有窒息感。

    我的唇舌有些干燥,换下睡衣后,我穿上衬衣,轻轻推开门,想下楼烧点水喝。

    本来临镇就地处偏远,民宿是当地人开的,拿的自己家的房子做生意,烧水都是在公共区域烧,房间里都不提供矿泉水,只能从三楼下来,把水烧好后冷却。

    闪电从窗外划过的时候,我正走到二楼,马上一哆嗦,端着的杯子也不稳了。

    房子很空荡,早上看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晚上所有东西都被放大,异常诡谲。仅剩一盏灯在悬梁上头挂着,摇摇曳曳。

    放慢脚步走到一楼后,我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一楼的灯光亮了许多,暖黄的灯芯散发着不刺眼的光芒。

    其余的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我下意识地抬脚往那边走。

    “轰隆”一声,一道雷声震响了门口的风铃,叮铃叮铃敲打着门,金属质感裹着雷声的呜咽碰撞我的心脏。也是同一时间,灯泡嘎吱一声灭了。

    瞬间陷入黑暗,我几乎下意识地想喊出声,但意识到现在是半夜,我硬生生地把嗓子里的话咽了下去。

    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每隔几秒闪出微弱光,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不过骂完也没有用,我抬脚摸索着向前走,低下头,睁大眼睛,试图找到一个依靠。

    站在中心没有依附的东西是最没有安全感的,我想到墙那边去,但是有轻微的夜盲,也没有方向感,每迈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

    落地窗外的雨几乎蒙蔽了整个版面,黑成一团,被闪电一劈,又闪出一道白花花的影子。

    离墙角沙发有几步远时,我突然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惨叫未出声,身体惯性带着我冲向沙发。

    预料的柔软没有如约而至,我撞上了坚硬的胸膛,撞上的一刻,先是分离,再次狠狠.碰到布料时,我的后脑勺多了一只手。

    修长有骨感的手托着我的脑袋。

    我脑袋立马炸开花,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身子僵着不敢动。

    所以说,我此刻应该是以一个很羞耻的姿势趴在别人身上,而那个人很善良,竟然没有扔开我,还好心地安抚我。

    我的后脑勺传来温暖的触感,源源不断地流进心脏。

    在灰暗里,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呼吸是紊乱的,交杂在一起,不知是谁打乱了呼吸频率,急促地快过了心脏声。

    我正准备双手撑起来时,却嗅到了很深的一股檀木香,前调混杂着香辛雪松的清冷气息,后调是淡淡的鸢尾花的清香。

    我的心脏停了一瞬,手直直地撑在眼前人的身侧,没有再动。

    此时,天花板的灯再次发出微弱的光线,直直地俯照在我们周围,很暗的视线中,我轻轻抬起头,与迟侧的目光对上了。

    他的眼睫微颤,黑色的瞳眸里还有零散的睡意,下一秒,仿佛马上就要睡去。他抬了抬眼,没有波动,手却依旧放在我的脑袋后,没有要放下的迹象,很自然很随便。

    “迟侧,你怎么在……”我正问出口,却戛然而止。

    我现在离他很近,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侵袭进入我的身体,像是某种亲密的暗语,缄口不言,但心领神会。

    他的眼中混沌不堪,望向我时,带着一丝落寞。

    明明是暧昧的氛围,他却看起来很孤单,手触碰着我的头,但没有下一步动作,隔绝了外界。

    “迟侧?你……”我提醒他。我只被我妈我爸还有理发师碰过头啊……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在我以为他的手会放下时,肩膀突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迟侧俯下身,将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额前的碎发落在我的衣服上,有一两根扫着我的耳朵,很痒。呼吸滚烫得惊人,浮在脖颈处。

    我艰难地呼吸着,耳朵一下烫起来,感觉变回了十几岁纯情的少女。

    “我发烧了,借我靠靠。”他的声音在我的耳朵边放大。

    “你发烧了?!”我脑袋里绷着的弦断了,将他从我身上拉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怪不得刚刚他的眼神那么迷糊,喘得厉害。

    “你坐着,我给你倒水。”

    我立马整理好凌乱的思绪,起身想帮他倒水。

    “不用。”我的衣袖被扯住,“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浸过沙子。

    “好”我点点头,“但是你要答应我,明天去看一下医生。”躺一会儿就好的病,我倒是没见过。

    灯光下,迟侧的眼神复杂起来,看我时,又变得深沉。

    他蓦地扯了扯唇,思绪好像不在这里:“好,我答应你。”

    迟侧好像换了一个人,沉默不语,最先只是轻轻的低喘,后面他抱我就抱得更紧了,双手贴着我的衣服熨烫我的皮肤。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动,任他抱着,单手拍着他的背,此时,我觉得我们的心脏贴的很近,比那次我在他的背上更近了。

    “前前…”我突然听到他突兀低沉的声音贴近我的耳朵,不似学校里禁欲的清冷,多了一丝深情。

    “我陪他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我就上来了,我怕老师突然下来。”凌晨两点,我坐在床上,对沈宜清说刚才的事。

    沈宜清撑着身子,满脸笑容:“也就是说,他抱了你?”

    抱吗?

    我又不禁回想起刚刚他手上的温度,那种姿势,确实是拥抱,不过更像是禁锢。

    “迟侧他大半夜坐在沙发上想寻求一个拥抱,正巧碰见你下来,就找了你?然后你也让他抱了你。是这个意思吧?”沈宜清凑近我,很不可置信。

    也真是有那么巧,我下去正好碰见他。

    “真羡慕你,打雷时还有人陪。”沈宜清打了个哈欠,“我看你们俩在一起算了。”

    我从小就害怕打雷,小时候有我妈在身边,长大后只能靠刷手机度过夜晚。

    刚刚,还多亏有了迟侧,我的思绪抽出了一些给他,好像确实……没有怎么注意打雷了。

    我不禁打了个颤,“清清,你说迟侧真的喜欢我?”

    “不然呢,都抱你了。”沈宜清撑着眼皮回答。

    直白得只差最后一步了。

    “那你说我应该喜欢他吗?”我望着越下越小的雨,顺着窗户玻璃落下。

    “你这是什么破问题,随你心意来啊,本来就是情不知何所起,喜欢他就勇敢一点啊。”

    我连勇敢的资本也没有,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在二十七岁会不会又猝然离世,所以越少的人进入我的世界越好,迟侧对于我的新鲜感也会慢慢消失。

    外婆住的地方离古镇只有几公里,离开队伍的时候,晴浓无雨,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游丝,热度合适。

    我沿着巷子一步一步走,踏过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古镇东面是最近才新建的房子街道,我是陌生的,但是南面的盛巷,弯弯折折,勾起了我许久前的回忆。

    这里被城里的人戏称“小江南”,春雨不断,六月初又和江浙一带同样,闷湿多雨。

    “外婆!”我走到门前的时候,已经按捺不住我的兴奋了。

    “前前?”花白头发的老人从堂屋里出来,先是有些疑惑,带上老花镜后,仔细辨认我,嘴唇微微颤抖,“真是前前!”

    她将我拥进怀里,左看看右看看,打量着我,摇摇头:“瘦了。”

    每次回来,她都这样说,小时候我还信以为真,但长大后,去照镜子,脸依旧多了一圈肉。

    园子里几乎什么都没变,和两年前一个样,花盆里种着玫瑰,倒卵形的花瓣重叠围裹在一起,小叶边缘的锯齿都清晰可见,花期已经过了,肉眼可见的萎靡。

    “前前,你还记得吗?上次你傻的很,还去专门碰这玫瑰刺,手指都戳破了。”

    外婆顺着我的目光看这玫瑰,语气里还有些感叹。

    上次——已经是五六年前了,我到这里时,正是玫瑰开花正盛的时候,当时的记忆还停留在前世外婆给我寄来的一包玫瑰花茶上。

    我也一直玫瑰月季傻傻分不清,想着邻居家的藤本月季,一不小心,就碰了碰玫瑰的针刺,手指上就汩汩流出猩红的血液,和眼前的玫瑰色融为一体。

    那时问了外婆,才知道,月季是多朵同生一茎,而玫瑰一枝只开一朵,小气得很。

    上一世,就对玫瑰情有独钟,希望有一棵“玫瑰树”。

    树下有苜蓿,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采。

    《西京杂记》里的话就长久地刻在我心里,像藤蔓一样疯长,连梦里都会多出一棵玫瑰树,只长一茎玫瑰,染上我的鲜血,漫无边际。

    “前前,去洗手吃饭了。”外婆将饭端上桌,果然有腌好的咸鱼。

    我洗完手后,帮着摆好碗筷,然后上桌吃饭。

    木桌子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对着园子,阳光染上桌面,几乎是同一时间,我看到外婆眼里亮晶晶的东西。

    “外婆,你做的咸鱼还是那么好吃欸。”我又夹了一块。

    虽然有点咸。

    外婆眼里的晶莹快要溢出,她夹了点油菜放进我的碗里。

    “我一会儿给你带点回去。”

    “有孙女陪着吃饭,外婆胃口都好了。”外婆开着玩笑,却尽透着心酸。

    “外婆,我以后会常来的。”我定下了诺言。

    人好像经常许诺,随便什么时间,很多却没有实现,随着时间的延长,许诺的人和守诺的人都不记得了,这种肤浅的诺言就被埋在了尘沙里。

    吃完饭,快要接近集合的时间了。

    我陪着外婆剥了点豆子,天气有些暗了,闷湿的空气袭来。

    “外婆,我得走了。”我拍拍裤子上的豆皮。

    “好。外婆给你装点咸鱼还有花茶。”她匆匆从厨房里拿出两个袋子,一个是冷冻好的鱼,还有一小袋是茶叶。

    “要拿伞吗?我看下雨了。”外婆看了看天。

    “不用了,很快就到了。”我没有敢看着外婆的双眼。

    临走前,她将给我求的平安符放进我的口袋里。

    “外婆再见。”我打开门后,最后看了老人一眼,活在边缘化的乡镇里,外婆还是保持着几年前的样子,这次不是诀别,天倒像执意给我送别。

    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招惹老天爷了。

    原本计划十分钟走回去,中途却碰见了大暴雨,雨势大的几乎要把桥冲垮,桥下的水流冲击着岸边,欲上不上。

    街边的小吃摊纪念品摊都匆匆收拾了摊位,各自跑到屋檐下躲雨。

    “什么破天气,雨一天比一天下的大。”有人在我身后抱怨着,举起外套飞一般跑走,还顺便溅了我一身泥水。

    我的头发几乎湿透了,贴在脸上,飞奔的时候,发丝颤在眼里,雨雾蒙蒙,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看到别人都在躲雨往前跑,我看着前面有一个亭子,也决定去哪里躲雨。

    赶不上江南的梅雨季,这里的雨天永远却是来势汹汹,毫无征兆。

    赶到亭子时,我从口袋里拿出外婆给的平安符,反复检查着进没进水,看到它完整无损,我长吁一口气。

    我把头发别到边上,因为没有卫生纸,只能将一部分抓在一起,拧掉水珠。

    我坐在亭子里,待了十分钟。雨势没有减小的趋势,当我决定潇洒一把,勇敢冲出去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突兀的身影。

    这次,我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认出迟侧。

    他一只手举着伞,另一只手还拿着折叠伞,站在石桥旁,额前的头发是凌乱的,眉眼如画的他像是突然闯进一幅水墨山水画,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他应该没有看到我,多半是伞遮住视线,他定定地站在那里。

    我下意识地想喊他,却突然止住了嘴。

    我该怎么面对他?在我内心矛盾时,迟侧好像看到我了。

    他身体一顿,朝我走来时,眼睛里有一瞬间不易觉察的慌乱,马上又被雨雾冲散,换上了冷漠如常的眉眼。

    迟侧朝着我走来,我才看清他的肩膀,黑色的T恤晕染出深色的水渍,大片大片的,胸前也有。

    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已经走进亭子里。

    “于前。”他的声音在正前方传来。

    “你是不是看到我了?”

    写句话打的我措手不及,像在质问,明明看到他,却没有回应他。

    “没有。”我摇摇头,不打算解释。

    “行。”他没有说什么,唇线拉直,将手里的伞递过来。

    “走吧。”他淡淡地说。

    我没有向他解释,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刚刚的慌乱只是我看错了。

    他为什么在这里好像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举着蓝色的伞走在他旁边,斜眼只能看到他的肩膀上快消失的水迹。

    “刚刚老师看到我,让我来找你。”迟侧打破了沉默。

    “谢谢你。”我看着前面的雨丝,很小声地说。

    “你发烧好点没有?”我抬头看他。

    他看了我一眼,像要从我眼里看出什么来。

    “好点了。”他垂下眼眸。

    “嗯。”

    又是一路无言。

    走回民宿时,老师已经在清点人数,迟侧让我先进去,他到外面放下伞,隔了一会儿才进来。

    “同学们,我们预计下午两点出发去舆山,但因为下雨,可能会往后延迟,所以大家先各自在房间里,等老师的通知。”

    我们回了房间,沈宜清正准备锁上房门,胡临柏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

    “怎么了?”沈宜清没好气地看着他。

    “我们闲得无聊,你们要不要过来玩?”他的语气吊儿郎当的,但听不出来什么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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