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申头戴斗笠,身穿油衣,湿气腾腾地步入医馆,看桥清一眼,开口对梁满仓道:“在医馆需听大夫的。不收你诊金,是好事,你还磨叽什么!”

    梁满仓怔然,刚要说什么,就听对方继续道:“若你钱实在多,不如支持军营。”

    “这位是?”梁满仓一头雾水,望向桥清。

    桥清给两人做了介绍,之后取了布巾递给岑申。

    “原来是岑将军,在下眼拙,还请见谅。”梁满仓深深一揖,诚恳道,“梁家愿为边镇安宁出一份力,明日即让人……”

    “不用多,先给五十万两银子。”岑申擦着手道,见梁满仓变了脸色,又道,“嫌少?那就凑个整,两百万,一次送过来,也省的来回折腾。”

    梁满仓极力稳住心绪,这些年打理生意,没少跟官府交道,但如岑申这般狮子大开口的还是第一次见。他抿了抿唇,认真道:“将军考虑周详,但如此大的银款,在下需回家与家父商议,您放心……”

    “梁公子误会了,将军只是同您说笑,切莫放在心上。”桥清插言道,抬眼望着岑申,“将军冒雨而来,可是有事吩咐?”

    “有兵士受伤。”

    “我这就过去。”桥清说罢,立即收拾药箱。

    梁满仓见状,只得告退。岑申让他带走那千两银票,“桥大夫说不收,就是不收。你少啰嗦。”

    梁满仓注意到岑申腰间的长刀,没有言语,告了叨扰,急急离开。

    桥清去医馆斜对面的脚行,牵出寄养的白玉骢,同着岑申赶往军营。

    此时雨已经变小,她只戴了斗笠,未穿油衣,青衣白马,好似话本中的侠女。

    街上无人,两骑并驱,清脆的蹄声带起阵阵水花。

    很快到得军营,只见六位兵士躺在木床上,吃痛低呼,脸色苍白,发髻凌乱,地上满是沾满泥水的衣裤。

    原来岑申去破虏堡处置马匹——近两万匹马,全部留下不妥,单草料就是个大数目,他决定只留下六千匹,其余的,或卖,或给其他边镇送去。

    谁知选马时,一匹黄骢马突地撕咬邻马,惊得群马四奔乱冲,喂马的兵士躲闪不及,遭到踩撞。

    桥清利落地诊视,发现只有一人断了腿骨,其他人都是外伤,只要敷药调养,七日可愈。

    “桥大夫,您每日来给咱换药吗?”一个兵士小声问,语气中全是期盼。

    “我给你换。”不等桥清回答,一直在旁帮忙的许晓诺接口道,“桥大夫有医馆要打理,忙得很。”

    “桥大夫可是咱军中大夫,不得先管咱嘛!”

    “是,我会隔日过来,查看伤口。”桥清道,“你好好养着,早点好起来。”

    岑申见六人无碍,脸上表情顿时变得轻松,同着桥清一起步出营房,道:“走,去吃汤面。”说着就要拿过桥清的药箱,不妨桥清摇头,说自己不饿。

    “将军淋了雨,小心着凉,还请赶快换上干净衣裳,再喝碗姜汤。”

    “那先回家,我换了衣裳,咱再去,或者就在家里吃,孙婆婆的臊子面亦是美味。”

    “不用了,将军。我这就回医馆,此时雨停,不定有人登门。”

    岑申紧了脸色:“跟我走,在军营,听我的。”

    桥清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又无法问,因为岑申根本不给机会。只见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一出军营,立即提身上马,挥鞭疾走。

    桥清本待不跟,又见守卫们齐齐瞧着,想了想,只好骑马追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此时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里漏出半个笑脸,街上行人往来,小贩们忙着吆喝,商铺纷纷大开门户。

    忽然一阵喧嚷传来。

    桥清抬眼,见前面人群拥挤,堵住了去路。

    岑申亦是瞧见,当即驱马上前,一探究竟。

    只见一个黑壮兵士,手提两匹白绸,冲面前的男子道:“这么好的绸子,你不要?价钱好商量。”

    那男子身穿褐布长袍,头戴万字巾,圆嘟嘟的脸上蒙着油光,笑着摆手:“这位兵爷,在下已经收足数了,您问问别家。”

    “别家要,我还用找你?”兵士急道,“就两匹,五十文如何?”

    围观的路人插言道:“你这布商就收了他的,他家媳妇临盆,急等着钱买鸡子红糖。”

    布商面露为难之色:“既是如此,三十文如何?”

    “这是上等白绸!黑土布你都给二十文一匹!”兵士喊起来,“你这不是欺负人嘛!”

    “兵爷哪里话。做买卖讲究个随行就市,我本不需要白绸,你非要卖给我,自然要让些利头。”

    “四十文。”兵士道,“我让一步,你也让一步,如何?”

    布商摇头:“我这小本买卖,三十文已经是……”

    “不必为难。”一个冷声传来,众人一惊,循声望去,见是岑申,立即行礼,一面退开,让出路来。

    岑申驱马上前,对那兵士道:“做生意需公平自愿,人家不愿收,你上赶着不成。”

    “是,将军。”兵士涨红了脸,垂首缩肩,保证再也不会,言毕就要告退,却被岑申拦下。

    “你吓到布商了,还不致歉?”岑申打量着那男子,见他虽是面带笑容,但眉头蹙起,唇角微颤,显然内心惊恐。

    闻言,那男子连声说不敢,“在下未能替这位兵爷排忧解难,已是羞愧万分,该我道歉。”

    “好,你俩就此说开,再无芥蒂。”岑申攥紧缰绳,继续道,“这样,今晚我做东,请二位吃一杯薄酒。莫要拒绝,你能来三榆镇做生意,是对镇上的看顾,我理应致谢。”

    岑申的声音不高,却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那布商愣在当地,还未反应过来的,就被路人簇拥着,连同那兵士,往将军府走去。

    “能在将军府吃酒,是莫大的荣耀,你可莫要推脱。”

    望着人群,岑申眸色一闪,当即挥鞭,绕路抢先赶回府上。

    “更衣。”岑申将斗笠油衣扔给小校,冲书房前的上官泰道。

    上官泰捧上一领水绿长衫。

    岑申见是新衣,道:“拿我常穿的那件来。”

    “这是将军同意的。”上官泰抖落长衫,认真道,“五月端午制新衣,陈家布铺为感谢咱们给其修整库房,特意送了四匹缎子来,您选了这水绿色。”

    “是吗?”岑申一点儿不记得了。

    “是啊。这长衫早就做好了,但您回京,我就没取。昨儿刚取回来,您试试,看哪儿不合适,让裁缝改。”

    岑申试穿,非常熨帖。

    “还有葱绿、薄荷两匹,在下打算给桥大夫送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上官泰一面倒茶,一面问。

    “你安排就是。”岑申道,一顿,忽的记起什么,唤过小校,“让孙婆婆准备臊子面,一会儿桥大夫到了,让她先吃就是。”

    上官泰会心一笑,说关于此次伏击北鞑的奏表已经写好,让岑申过目。

    岑申看过,无有问题,让快马送出。

    一时小校来报,说镇人送了个布商过来,问如何安置。

    “请他在前厅喝茶。”

    待小校离开,岑申把适才街面上的一幕讲说一遍,上官泰听得汗颜不止:“属下惭愧,未能照顾好兵士……”

    岑申抬手止住他:“说法子。”

    “补贴银两并米面。”

    “多少?”

    “五两银子,米面两袋。”

    岑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把所有兵士的家底摸一遍,酌情补贴。”

    “明白。”上官泰说完,就要去办,却见岑申冲自己招手。

    “你去见见那布商,若不认得,当盘问清楚。”

    “将军的意思是——”

    “他放着白绸不收,偏要黑土布,能挣几个钱?商人无力不起早,这其中的原因咱们得清楚。”

    两盏茶的工夫,上官泰急急转回,说自己不认得那布商。

    “他自称姓陈,来自赣州,那边人喜用土布,因为价格便宜。他是五月初十到的镇上,有城门登记为证。”

    “赣州?赣州人做生意,多去闽州,苏杭,京城,怎么会来三榆镇?”岑申手握茶盏,沉声道。

    “是,这只是可疑处之一。”上官泰近前一步,低声道,“属下问过那兵士,他说之前并无人收购布匹,他们得了赏赐,只能自己去别镇售卖。今年来了这布商,好让人欢喜。不少兵士都把布卖给了他。”

    岑申忽地指着身上的水绿长衫:“这衣服,原本该何日取?”

    “五月十二,但您回了京城,我想着取回来也没法试穿,就没取。”

    “我知道了。听着,你即刻打发那布商离开。派人跟上他,看他到过何处,跟何人交谈,务必找到其存布的地方。”

    上官泰意识到事情严重,当即去办。

    书房里剩了岑申自己,他端坐椅上,陷入沉思,浑然不觉暮色四合。

    直到小校来点灯烛,他才回过神来。

    “将军可要用饭?孙婆婆说,臊子面得现煮现吃,您吃的话,属下这就去……”

    “我不饿,你们吃,不必管我。——对了,桥大夫呢,她可吃过了?”

    “回将军,桥大夫不曾过来。要去请她吗?”

    “不用,你跑一趟医馆,看她是否在家。”岑申捏紧手指,“小心,不要吵到她。”

    小校应着,又问:“可要给桥大夫送面?”

    “不用了。”岑申望向窗外,只见暮色已合,“太晚了,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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