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景修再次有意识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乱感。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好似一路奔波,他就没有清醒的时候,一直在被灌药,再睁眼便见自己身处一间密室之中。

    他晃了晃盛满了浆糊的脑袋,静静地观察周边境况。

    四周密不透风,砖石结构,屋顶格外低矮,透着压抑的窒息。

    这密室很大,似是在地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室内放着四个硕大的火盆子,寒冬腊月的时节,冷是不会冷了,可却格外的憋闷,烟熏火燎混着潮湿,让人喘不上气来。

    而此时,他被绑在十字木上,正立在密室当中。

    洛景修暗暗思忖,他这到底是在哪里?是被关押在了京畿周边,还是被褚良带回了利州行宫?

    恰时,密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洛景修微眯眼眸,透过火光,便瞧见了来人。

    贺璋一手捏着帕子,掩住口鼻,迈步进了密室之中。

    “贤侄醒了?”

    贺璋语气平静中透着阴冷,慢慢走到十字木不远处的座椅旁,一撩衣袍,缓缓坐下。

    洛景修勾了勾唇角,淡然的看着贺璋。

    看见贺璋,洛景修心里也有数了,他被带回了利州行宫啊!

    贺璋叹了口气,无不惋惜的叹道:“贤侄啊,老夫自认待你不薄,你怎可恩将仇报呢?”

    洛景修笑了笑,终于开了口,嗓音却有些沙哑,“你灭我洛氏全族,这叫待我不薄?你以为你假情假意许下高官厚禄,便可让我忘了灭族之仇?贺璋,我是该说你愚不可及呢?还是该说你狂妄自大?”

    终于到了撕破脸的一天,也没什么可装的了。

    贺璋依旧语气平静,甚至带上了些许慈祥,摇头无奈道:“唉,老夫一早便说过,当年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明白,许是受奸人挑拨,才会将洛氏之仇怨怪到老夫的头上啊!”

    洛景修嗤笑一声,活动了一下脖颈,他浑身都被捆着,唯有脖子能活动一二了。

    “贺璋,你当年只是洛氏的门生,泯然于众,是不是很不甘心?是不是极想拜到我祖父跟前成为亲传弟子?”

    洛景修毫不客气的嘲讽道:“可惜啊,可惜你心胸狭隘,品行不端,资质平平,庸碌无为,既无治世之才,也无文人风骨,洛氏的清正族风都未将你引到正途之上。祖父一生只收了十位亲传弟子,个个济世之才,肱骨栋梁,你羡慕吧?嫉妒吗?”

    贺璋被激怒,终于撕下了“和蔼可亲”的伪装,他猛地站起身,阴狠的瞪着洛景修,哑声道:

    “济世之才?肱骨栋梁?呵呵呵……还不是统统死在了老夫的手上!是老夫辅佐当今圣上登临大宝,君临天下,是老夫为朝廷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是老夫为圣上铲除异己,稳定朝纲,如今也是老夫高居太傅之尊,万人之上!!”

    洛景修含笑看着贺璋恼羞成怒,他如此歇斯底里,张牙舞爪,无非是在遮掩内心深处的恐惧罢了。

    越是如此,越是亏心,便越想证明自己没有做错。

    洛景修笑了笑,斜睨着贺璋,淡淡道:“你说当年我年岁小,被奸人挑拨误会于你,也只是你的想当然。”

    他慢慢撩起羽睫,看向贺璋,一字一句道:“你,贺璋!是栽赃陷害洛氏一族的罪魁祸首,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洛景修永远都不会忘,那年那月那日,京都城大雪纷飞,洛氏被满门抄斩。

    爹爹被官兵押走之前,狠狠地抓住洛景修的肩膀,从未那般认真的看着他,严肃道:“阿修,你记住,是贺璋!洛氏之祸皆是贺璋所为!阿修要记住,死都不能忘!!”

    极北之地无数个日夜,他每每闭上眼,便能看到爹爹被带走前那双赤红泣血,充满了仇恨的眼眸,掐住他小小肩膀的手那样用力,仿若要将恨意融进他的骨血之中。

    母亲在父亲斩首当日触柱殉情,他好似能听到母亲撞断了脖颈,骨节断裂的声音。

    洛氏老宅分明未见血,他却好似在大雪纷飞中闻到了全族三百一十六条性命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凛冬的京都真的很冷,极北苦寒之地更冷,冰雪彻底冰封了他那颗小小的心。

    贺璋,贺璋,如此惨烈的回忆,要他如何能忘?又如何会有什么所谓的“误会”?

    许是心绪起伏,贺璋低咳了两声,拿帕子掩住口鼻,阴沉森冷的看着洛景修,质问道:“是你将义军引去香源镇的?”

    洛景修邪邪的一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有意让义军绕开香源,奈何他们不听我的罢了,这不是你自作孽的结果吗?”

    他讥笑道:“你说我拜你为义父,致使军中流言四起,头领也不信任我了,呵呵,贺璋,你可真敢说啊!你凭什么以为单凭你几句花言巧语,虚情假意,便可让我认贼作父,为你赴汤蹈火?”

    贺璋压根不在意义军如何,只问道:“你为何会去香源镇?你发现了什么?”

    洛景修点点头,道:“哦,你是在意这个。嗯,香源镇是个好地方,不显眼的小城镇,离京畿不远,靠近北凉山脉。哦……帝王庙要建在北凉山上,若你那什么祭天坛建成了,是不是方便你寻求长生之道?”

    随着这一字一句,贺璋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

    洛景修看着贺璋的反应,心中了然。

    他虽还不知太过具体的事宜细则,可猜的大差不差,几句话便戳中了贺璋的肺管子。

    倏然,贺璋阴森森的笑了,沙哑至极的笑声回荡在密室中,瘆人得很,“呵呵呵,老夫是错了,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也罢,你知道些什么都无妨了,反正老夫不会放你活着走出这里。”

    洛景修挑了挑眉梢,稍稍活动了下已经被绑麻了的手臂,无所谓的问道:“还不杀了我?我活着你很难受吧?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曾对洛氏一族做过的龌龊事!”

    贺璋笑意愈盛,眼中却极致阴冷,慢慢走近洛景修,死死的盯着他,道:“老夫不会让你这么轻松的死,香源镇没了,你毁了老夫努力这么久的成果,但无妨,长生之道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他抬起鸡皮纵横的手,拍了拍洛景修的脸,阴笑道:“再硬的骨头,老夫也能掰折了!老夫劝你,乖乖把蒙照的千年宝藏所在地交代出来,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洛景修长舒一口气,无所谓的闭上双眼,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他就知贺璋一直留着他,还让褚良千里迢迢的将他带回来,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蒙照的千年宝藏。

    他自己都不知那所谓的千年宝藏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又到底在哪里,他交代个屁啊!

    贺璋看着洛景修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狠狠咬了咬牙,道:“那便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

    贺璋离开地下密室,方一回到书房,便见徐渊步履匆匆的赶来,大冬天的,愣是急出了一头的汗。

    方一瞧见贺璋,徐渊便急声问道:“太傅,本仙道听说香源镇没了?可当真?!”

    贺璋也正为此事烦心,疲惫的揉捏着眉心,随意应了声:“嗯。”

    徐渊急得直拍大腿,“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那五处大宅都没了?姑娘们呢?孩子呢?都没了?!”

    贺璋本就烦躁,听到徐渊如此吵嚷,更是烦上加烦,不耐道:“慌什么!没了就再找!”

    徐渊被贺璋一声厉喝,吼得浑身一个激灵,忙稳了稳心神,温言劝道:“是是是,本仙道只是替太傅觉得可惜,寻了这么久的姑娘,好不容易寻到这么多,又怀了孩子,可是……”

    他打量着贺璋阴沉的面色,小心的问道:“本仙道听说,是……洛兄弟将义军引到的香源,才引来如此祸事的?”

    贺璋冷冷的一笑,“呵,若不是他将义军带到了香源,圣上怎会突然往香源派兵,又怎会为了剿灭一群蝼蚁将整个香源都搭进去!”

    贺璋一时耐不住心头怒火,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愚蠢!”

    这声“愚蠢”也不知到底是在骂谁,许是在怨怪圣上吧,为了区区义军,竟是搭上了一座小镇?至于吗?

    以京师的实力,歼灭义军不在话下,不管是战术阵法还是武器装备,就算单论兵力人数,都是压倒性的,实在不至于动用火药炸平香源镇。

    徐渊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只是实在焦心,不禁问道:“那、那太傅打算如何处置洛兄弟?”

    贺璋撩起眼皮看向他,淡淡道:“这你就不必管了。”

    他怎会将蒙照的千年宝藏轻易告知于人呢?

    那可是倾尽一国之力攒下的宝藏,只要他能得手,还怕不能推翻如今的皇权,重建一个王朝吗?!

    贺璋疲惫的舒了口气,哑声道:“老夫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从何时,又是如何得知了香源镇的事。”

    徐渊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深怕是自己什么时候喝多了,说漏了嘴,他是不记得了,可架不住洛景修有心啊!

    他不敢轻易接话,只讪笑道:“太傅脸色不太好,今日的丹药可是还未用?太傅大人,气大伤身,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先顾及着自己的身子。如今香源镇没了,咱们得从头再来,您万要保重啊!”

    徐渊有些惶然,贺璋的身子如何他最清楚。

    本来祭天坛的建造就已经是加紧赶工了,为的就是同老天抢时间,如今香源镇这一环突然被破,再筹集起五个大宅的姑娘,又不知要多久,徐渊着急心慌是自然的。

    贺璋长舒一口气,点点头,道:“老夫知晓了,你退下吧!”

    “是是是,太傅好生休息,那本仙道就先退下了。”

    徐渊恭敬的行了一礼,有些忐忑不安的准备退下。

    “等等。”

    贺璋一声轻唤,徐渊身子一紧,忙看向贺璋,恭敬问道:“太傅还有吩咐?”

    贺璋坐于书桌后,慢慢抬眼看向徐渊,砂砾般的沙哑嗓音幽幽问道:“老夫记得你会炼制一种药,叫‘五断肠’?”

    徐渊神色一凛,五断肠?给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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