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仰着头,祈求光的眷顾。

    白皙的脖颈顺着下颌线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清辉点点洒落,照的他皮肤更加惨白,瘦弱。

    他喉结滚了滚。

    淡粉的薄唇微张,像是渴望甘霖的植株,轻轻地。

    含住。

    低垂的睫毛还是在触碰的一刻颤抖了瞬,如蝶翼轻扇。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柔柔覆上,却又害怕太过冒犯,立马缩回去。

    秦叠本就微微曲着身子扶着池晚桑,只是想要一个回答,此刻眼神却有些涣散。

    她愣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池晚桑眼睛忽然失神地睁开,开始手忙脚乱地在身边摸索,嘴里一个劲地道歉,“我太冲动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失明,该有多好。

    秦叠没有见过他如此慌乱,仿佛刚才被强吻的人是他。

    池晚桑慌乱间将沙发旁小圆桌上的餐巾纸盒给扫倒在地,清脆一声响,他又不断重复着道歉,起身还想继续摸索。

    秦叠知道他在找什么,盲杖明明就在沙发扶手旁放着,他明显是慌了阵脚,失了心神了。她将盲杖递过去。

    池晚桑碰到的时候楞了瞬,急急敲击着盲杖往外走。

    “你要去哪儿?”她问,想拉住池晚桑的胳膊,却被他挥开,他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后又是道歉。

    “我糊涂了,我去醒一下脑子。”

    秦叠知道他心里有个坎过不去,拿上外套也跟了出去,远远地跟着。

    池晚桑沿着墙走,因为太急,磕绊了好几下,如果他能看得见,现在应该是在跑吧。

    因为气愤自己的无能,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越发重了,像是在发泄什么。

    他明知自己不该这样做,和那导演又有什么分别,满足自己脑子里一时冲动,丝毫不顾忌后果。

    可他只是想抱她,想吻她,想告诉她,他一直都很想她。

    池晚桑呼吸急促得难以平复,脑子里青筋一个劲儿蹦跶,下一秒头就要炸了。

    他做了最糊涂的事,不该藕断丝连,不该有任何留恋。

    他恨自己难以抑制的欲望,恨自己卑微地祈求她的施舍,恶劣地利用她的怜悯。

    以往的绅士风度和泰然自持一击即碎,他像个逃兵,慌不择路。

    池晚桑,你个懦夫。

    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走得不算慢,也许因为是熟悉的路线,秦叠在后面也得快步走才能跟上。入秋后,天有些凉,晚上街道没人管,落叶洒落好些,随着汽车呼啸而过又翻卷而起。

    秦叠将手揣在兜里,缩了缩脖子,快步跟上。

    早些年的时候,她一直以为爸妈对秦东柏的寻找是无用之功,西西弗斯一遍遍将石头往山上推,然后一遍遍滚落,除了砸着自己脚背,碎石块划伤脸侧皮肤,山不会变矮,石头不会变小。

    他们加入了很多寻子的组织,里头口号一个比一个喊得响亮,即使身处黑暗,还是会一遍遍坚信社会上还是有很多好人。

    但她知道,他们这么说,只是因为没办法了。

    她会习惯性看社会新闻,街口断手断脚的小乞丐总是会揪着她的心,她想,那不会是秦东柏吧。

    每一次的心惊胆战都让她觉得徒劳,心像萎缩了一样,经不起半点激烈跳动。

    这些年她跟着经历了太多次空欢喜和一落千丈,她知道有些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抓不住。

    秦东柏的回来印证了这一点。

    而每次池晚桑都会用自己的经历来开解她,让她觉得那仿佛不是伤疤,而是阳光下已经愈合的勋章,遍地都是野花。

    但池晚桑一次次的退缩,犹豫,纠结,摇摆不定,让她仿佛看见他摆在自己面前的伤疤还在流血。

    而他却笑着覆上花瓣,说:“你看,没什么的。”

    他们走得并不远,弯弯绕绕,到了河滩边。

    夜里除了月色,没有别的光线,岸边大大小小的碎石很多,一不留神就容易摔倒,秦叠对他喊了声:“你要去哪儿?”

    池晚桑终于止住脚步,回头脸上隐约有两道水痕,反射着不明亮的光。他的声音带着无奈和颤抖,“秦叠,原谅我,我不能……”

    他孤身站在河边,身旁粼粼波光闪烁,脚下黑石起伏不平,显得孤寂又悲怆。

    “我是喜欢你。”他说,被秋风凉意清醒了几分,微微叹了口气,“录取通知出来那天我去了你家,但是已经看不见了,正好你也搬家了。”

    他面朝着对岸仰头微笑着,“好像就是天意吧。你不能困在清远,不想一直和他们找秦东柏。同样,我也不能把你栓在身边,不是吗?不论是什么理由,即使你自愿。”

    “这不公平。”

    “我想,如果我死了,但没人知道,那在别人眼里,我好像还有很美好的未来。”他干笑了笑,“你能就这样离开,假装我在很远的地方过着很好的生活吗?”

    他并没有给秦叠回答的机会,又继续道,似是不吐不快,这根线必须斩断了,不能有人把生命浪费在自己身上。他没想到只是几年的合约婚姻能发展成如今的样子,说一句造化弄人并不过分。

    “我也尝试过。”他说。

    “努力睁眼,跟着外婆找来的偏方,吃生鸡蛋,把各种草药砸碎了敷在眼睛上,那个味道像是从牛马胃里反刍出来的呕吐物,腥臭,令人作呕。”

    他笑了笑,“可是没用。”

    “外婆说,就算身处黑暗,还能够点起一盏灯,照在别人往来的路上,就算是长大了。她很坚强,更见不得我自暴自弃,所以你明白吗?你可以来黑暗里稍微躲避,我会提着一盏灯,照在你离开的路上……这条路有我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秦叠向他走近,清秀的脸上却血色全无,“你怎么知道这条离开的路一定是出去的路?你就没想过把我送走后,前面就再没有光了吗?”

    池晚桑怔了怔,再次开口有些犹豫和迟疑了,还是固执着说:“你早就认出了我,但一直没开口,不是顾忌着我的自尊吗?虽然你们一直都尽量把我当正常人对待,但我也知道你们的顾虑,你们大可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

    夜风拂过,不再是夏日的微凉,而多了几分萧瑟,却让脑子更加清醒。他将手伸进兜里,从里面拿出一个熟悉的东西。

    正是秦叠之前给他的戒指,说是很适合他,他在夜里抚摸了上万遍,终究没能戴上。

    然后,他伸手朝河水的地方丢了过去。

    他苦笑着,“放手吧,秦叠。”

    “不值得。”

    又是不值得,为什么每个人都在看似好心地替她着想,值不值得。就算是无意义的一件事,她想去做,不行吗?

    为什么要附加给她这些价值,她本就活得一无所有,从来不去考虑值不值得。

    那棵窗台的含羞草枯萎了,她会花千倍百倍的精力去照料,但若是窗台漏雨了,她只会翻身找个干净的地方继续睡觉。

    她自己开心不就好了吗。

    “说完了吗?”秦叠的声音异常平静,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声嘶力竭除了增加氛围效果外,毫无用处。而且池晚桑一开始不就说了嘛,成为一个配音演员,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嗓子。

    听了他这些话,秦叠发现他们真的错过了对方很多。那些难堪的,隐忍的,被刻意隐藏,就连自己也快忘记的东西,让他们身上都包裹上了厚厚一层屏障。

    “那你听听我的想法吧。”秦叠展开双手保持平衡,歪歪扭扭走到他旁边,找了个稍大的石头,说,“坐。”

    “其实,差一步,我可能不会在高中遇见你。”她抱着膝盖,将自己裹紧,“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小地方的初中生毕业后读高中从来不是首选,对我们家更是这样。所以初二的时候,当班主任说我可以争取一下去清远市里念高中的名额时,我妈闹到了校长办公室。”

    池晚桑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些,安静地听着。

    “没钱可以有助学贷款,我毕业了自己还,可她苦衷就是有很多,我到现在都没理解她,给自己编织那一个个牢笼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他们眼里,我读高中。”秦叠摇了摇头,“似乎不值得。”

    她长舒一口气,语气尽量轻快些,“后来啊,初三的时候,我得了异食癖,作业本被我啃得稀烂,有一天晕倒在班里,到医院查出来是铅中毒。那时他们正急着找秦东柏,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我是多麻烦多大的累赘一样。”

    “但学校因此,帮我争取到了助学金,我虽然反应比以前慢了些,但是我觉得好像还值得啊。”

    月亮从云层里羞羞怯怯露出半个头,像是不愿打扰他们,洒下的光温和而暗淡。

    秦叠想起往事,噗嗤一声:“遇见你那天,我也挺意外的,说来好笑,我没告诉你我是秦柔桑的原因,其实是怕大家觉得我走后门。”

    “因为他们都叫你老板,结果没想到管事的另有其人,池老板就是个名头。”

    “后来……后来就是单纯的利用你,哪有想的那么多,我可没有池老板您心思重。”

    秦叠想了想,说:“这,我倒没考虑值不值得,脑子一热,就做了。所以,你现在是发现被骗婚之后,恼羞成怒吗?”

    池晚桑被她这番说辞给气笑了,“秦叠,不要强词夺理。”

    “是你不要钻牛角尖。所以……”

    “有的话……”池晚桑打断她,表情严肃,棕褐色的瞳仁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终于在波澜不惊中唤起一丝涟漪,他声音有些嘶哑,“有的话,说上三遍,我就真的信了。”

    “大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失明后点外卖,我在小哥到之前,提前了四十分钟出发,一路上我走得很忐忑,既要担心会不会有横冲直撞的自行车,还要分散精力跟着导航找到正确的取外卖地点。”

    “那一路,我走了很久,我就想,这些路我得一个人先会走,遇见你了,能带着你走,而不是被照顾的一方。”

    “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好。”

    “秦叠。”他问,“今晚的月亮,亮吗?”

    秦叠抬头看了眼又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白光闷闷地照不透那朵云,灰沉沉的光。

    她说:“很亮。”

    然后吻上他的唇。

    不带犹豫地,坚定地做出了选择。

    让池晚桑能够看见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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