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荷芽又在床上躺了两刻钟。

    她抱着软乎的锦被,陷进了上元城带着一层水汽的暮春里。

    草原上的一年四季都是干燥的,尤其是暮春时节,雨水越发地稀少起来。娜荷芽幼时贪嘴食多了羊肉,甚至连着流了好几日的鼻血,吓得大阏氏又是四处求医、又是求长生天保佑,如此折腾了好几日,后来才知晓其实就是天气燥、羊肉也燥,娜荷芽年幼的身体经不住罢了。

    婚房中燃了香,似乎是梨花、又似乎是桃花,和着水汽一起穿过还未来得及搬走的山水屏风,直往娜荷芽鼻底钻。她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尖,果然还是不习惯这股香甜的气味。

    在辽国,即使是到了王庭,风里裹挟的也依旧是泥土与野草的清香,时不时的还会混着牧场那边的飘来的牛羊味,没有人会在毡帐之中燃一支线香。

    她又想起了昨夜的吃食,草原上讲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会有昨夜那样縠薄丝缕①般的羊头肉片。味道虽好,却很难让人吃得尽兴。

    上元城的一切都和在草原上截然不同。

    娜荷芽掰着手指数算着,距离三年之期尚还有一千多天……只见她长舒一口气,用锦被将头蒙住,似乎是这样便能从一片漆黑之中回到草原上去。

    还好,褚珩府上没有长辈,她不用像古装剧里的新妇那般,还得早早起身敬茶。

    左右在上元城中也无事可做,那便再睡一会儿吧。

    她抓着被角,心中想着,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午时钟响之前她一定起来。

    外间的管事嬷嬷听到了里头的动静,以为是娜荷芽醒了,忙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衣裳,对着屏风那一侧大声喊道:“王妃可是醒了,我进来了?”

    管事嬷嬷姓宋,是褚珩的奶嬷嬷,自褚珩十四岁那年出宫开府以来,府中的一切内务都是由她打理的。

    晨起之时褚珩特意交代过,昨日娜荷芽折腾了一日,今日怕是要起得晚些,让宋嬷嬷与几位侍女都别去打搅她。

    宋嬷嬷只当是如此多年来褚珩终于懂得了鱼.水之欢的乐趣,笑容满脸地应了。心中却是想着,这王妃可真是娇气,上元城中哪有新嫁娘第一日便睡到将近午时的?

    褚珩的生母恭嫔早逝,宋嬷嬷自恃乃算是褚珩半个养母,如今抱着新衣,满脑子都想着一阵得和这小娘子好生说道说道才是。她要替恭嫔娘娘把这些教导新妇的事情都做了。

    见娜荷芽未曾答话,宋嬷嬷竟是直接绕过屏风,看着床榻上高高耸起的被子与躲在里头的娜荷芽,心中越发不满:“王妃娘娘,府中一众下人都等着娘娘训话呢。”

    好烦。

    娜荷芽扯了扯被子,整个人再往被子里钻了钻。

    跟在宋嬷嬷身后的塔娜心中暗道不好,往日里大阏氏总是纵着王女,她向来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也就昨日为了婚仪起了个早。今日这般,只怕是要和这位管家嬷嬷起冲突了。

    “虽说王府中没有长辈,但王妃身为女主人,当以身作则才是。奴婢知晓……”见娜荷芽未曾回话,宋嬷嬷越发愤懑起来。这样一个战败小国的王女,怎么就成了褚珩的王妃了?这不是让褚珩再也没了希望吗?

    谁都知道,殷朝的皇后之位不可能落在一个小国王女的头上。

    一定都是皇后与三皇子的算计!

    而且她竟然还迷了褚珩的眼,着实可恨。

    “他不是说过我可以随便睡到什么时辰吗?”娜荷芽本就因为想家心中不快,现如今连觉也睡不好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褚珩不是与她讲好了的吗,怎么才婚后第二日就变卦了?

    那他还会送她回草原上去吗。

    越想越是委屈,却又不知该怪谁。怪贸然出兵的右贤王?怪卖女求荣的可汗?怪信口开河许下承诺的褚珩?还是怪就这样轻易信了褚珩的自己?

    宋嬷嬷听着少女略带怒意的声线,语气夸张道:“王妃娘娘,这都快要午时了!上元城中哪有娘子会睡到这个时辰的?”

    塔娜忙劝道:“王妃她这两日都没睡好……”只是她汉话说得磕磕巴巴的,还带着浓浓的辽国口音,在宋嬷嬷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宋嬷嬷转头便对着塔娜呛声道:“谁家新嫁娘不是这样?况且殿下这几日又歇得好么,不也是辰时不到便起了。”

    如此一番吵闹,娜荷芽的睡意自然是去了大半,只见她掀开锦被,猛地从床上坐起,小声用辽国话说了句:“那便把衣裳给我,我自己穿。”

    宋嬷嬷只当娜荷芽是在用胡人的话骂她:“你可知我是谁?”

    “是谁?”娜荷芽彻底清醒过来,这人身上衣裳似是锦锻裁的,莫不是褚珩的哪门子亲戚不成?

    宋嬷嬷心想娜荷芽不过一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如今远嫁他乡,定然是心中不安,没有底气与她叫板,她只需略施小计,往后府中之事照样是她说了算:“我姓宋!王爷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如今府上的一应内务都是我打理的。”

    言罢,得意地望着尚还穿着寝衣、蓬头垢面的娜荷芽:“我本是想把府中的事情交还给王妃,只是今日一见,王妃怕是还不懂上元城里的规矩,府里事务繁多,王妃怕是应付不过来……”

    就这?

    娜荷芽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仗着侍奉了褚珩多年,把着府中权柄,估摸是怕她来了之后要把这些管家权都收回去,这才想给她个下马威。

    但是,她其实根本就不想管这些事情的。

    想想就觉得麻烦又无趣。

    “所以呢?”

    “还请王妃这些日子都早起些,我挨着把府上的规矩都教给王妃才是,”宋嬷嬷昂着头,将手中的衣裳递给塔娜,“快服侍王妃起身更衣吧,等用过了午食我便开始教导王妃。”

    娜荷芽心道,自己是咸鱼,又不是软包子,她只是不想管事,可不是想被人随便欺负。又想起上一世曾看过的那些古装剧,她今日若是就这样草草揭过,往后这人若是背着褚珩克扣自己的吃食用度可如何是好?

    离回草原还有三年之久,还得自己先立起来才是。

    也不知褚珩对这位宋嬷嬷是何态度,若是真的把她当养母供着,倒是有些棘手了。她本还想着,褚珩的母妃早逝,她不用担心婆媳关系不好处理。

    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在等着她。

    不若扶个人起来与她打擂台?

    娜荷芽想起这几日进退有度的菱歌,这人也是褚珩身边的……

    如此说来:“菱歌去哪里了?”

    正说着,便见到菱歌捧着一个梨木的雕花小箱子进了正房:“王妃,王爷把府中的对牌送来了。”

    “对牌?”塔娜疑惑地望向身后。

    菱歌先是对着床榻之上的娜荷芽福了福身,又看了一眼似乎僵在原地的宋嬷嬷,这才施施然道:“是管家的信物。殿下说既然如今府中有了女主人,这对牌合该交到王妃手中。殿下还说,若是王妃觉得府中杂事繁多,便教给下人去做,自己揽个总章程便是。”

    娜荷芽接过菱歌递来的锦盒,取出里头的对牌,打量着上面用楷体所写的“大皇子府”四个大字,望向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宋嬷嬷:“我知道了。”

    这送对牌的时机,算得可真准。

    看来这宋嬷嬷与褚珩的关系,并没有宋嬷嬷所说的那么亲近啊。

    他今日把对牌送上门来,莫不是想要借刀杀人?娜荷芽想起前些天汗王借她的口惩治右贤王的事情,眉心一蹙,这些男人真是好没意思。

    塔娜见状,开口对着宋嬷嬷问道:“那嬷嬷午食之后可还要来?”

    宋嬷嬷终于是回过神来,心中暗道了句狐媚:“我想起今日午后还有事情,教导之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王妃还请快些更衣梳洗吧。”说罢,也未曾行礼,转头便走了。

    今日是四月廿四,过些日子便是皇后的生辰,她有的是法子让这位北蛮女出丑!她满脑子都是娜荷芽靠着一副好皮囊哄骗了她一手奶大的好儿郎,一时间竟也忘了,如今娜荷芽与褚珩夫妻一体,娜荷芽丢了面子,褚珩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塔娜对着宋嬷嬷的背影,比了个拉弓的动作。娜荷芽瞧着她的模样,自醒来时就有些烦躁的心绪终于由阴转晴:“好了,我也没吃亏。”

    菱歌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宋嬷嬷,微微摇了摇头:“王妃莫要往心里去,宋嬷嬷就是这样的性子,府中也没人能压得住她,方才养成了这般气焰。”

    “我不生气的,”娜荷芽摩挲着对牌上的字迹,示意塔娜与菱歌先行退下,“等我把衣裳换好再说吧。”

    宋嬷嬷这样一闹,倒是让她想起之前接风宴上不见刀光的冷嘲热讽,上元城中应该还有许多看不起她这个辽国王女的人。

    思及此处,她又将头埋回了锦被之中。

    上元城,真是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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