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了五月,上元城中就渐渐热起来了,黏糊糊的闷热气让娜荷芽整日都提不起兴致来,还与菱歌玩笑道她这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四季皆是好眠时”。

    顺王府上的事情不多,宋嬷嬷似是那日受了打击,这半个月也就与娜荷芽提了一嘴六月初乃是皇后千秋,府中需要准备贺礼,除此之外竟是再也没来院中烦过她。

    加之顺王府中也没有需要请安奉膳的长辈,是以娜荷芽虽则成了亲,但过的生活与尚在闺中之时也没什么大的差别,日日睡到巳时方起,无非是午后玩乐之事换了,一起用饭的人也从大阏氏变成了褚珩。

    那日送了烤乳猪之后,褚珩时不时的也会来娜荷芽院中用膳,还把自己身边那位北边来的厨子派到了娜荷芽院里的小厨房中。那厨子是边城人,会讲些辽国话,除了与娜荷芽一起鼓捣吃食之外,也能稍稍慰藉娜荷芽的思乡之念。

    可惜入夏之后褚珩在朝中领了差事,娜荷芽听下人说,是礼部的闲职,但总归是不能如之前那般整日里游手好闲了,他来娜荷芽院中“蹭饭”的机会便越发少了,去京郊庄子上的事情也只得一拖再拖。

    实事求是地讲,褚珩是个不错的饭搭子。他们二人的口味类似,都喜欢吃味道稍重些的吃食,且无论娜荷芽鼓捣出了什么吃食,他都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却又会在娜荷芽要求之后提出些中肯的改进建议。

    二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吃到尽兴时,也会交流两句,有时顺着吃食便说远了,娜荷芽午后去的好几间茶楼并糕点铺子都是褚珩介绍的。

    在娜荷芽看来,最重要的是这人吃饭的速度与她相差无几,他第一次来她院中的时候,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尚在草原时,娜荷芽多是和大阏氏一道用膳,大阏氏的饭量小,每次不需多少时间便吃好了,接着便是在边上干坐着看尚才吃到半饱的娜荷芽。

    如若褚珩也如大阏氏这般,娜荷芽不过是心中想象一番,就觉得自己定然会吃不下饭的。

    真要挑褚珩什么毛病,那只能是这人吃饭时实在是太过斯文了些,起初那几日让娜荷芽有些不自在。

    如今他不来了,娜荷芽倒还有几分不习惯。

    这日也是如往常一般的午后。近来娜荷芽对画画来了兴趣,用过午食后便坐在窗侧的矮几边上,将宣纸大大摊开,描画着院中开得正好的月季。

    褚珩虽说不得皇帝偏爱,也没有母族可以依靠,但到底还是大殷的皇长子,府中的一应用度并不会被人克扣。因此府上的各色花卉都是顶顶好的,娜荷芽见了月季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心生欢喜,前几日便起了要描摹一番的心思。

    只是她于作画一道上属实是没什么天赋,这画了快十日了,纸上也依旧只有一团模糊的墨影,甚至看不出花形。所幸她并不急于求成,想着还要在上元城待上三年,自己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要忙,每日里画上几笔,等到离京返辽那日,总能画出一幅让大阏氏夸赞的画作的。

    这厢她正画着,总觉得今日的毛笔用着有些不大顺畅,刚想起身唤塔娜帮她换一支,便见宣纸上出现了一朵将开未开的月季花。

    “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①王女当真是好兴致。”

    来人是娜荷芽接连两三日都未曾见的褚珩,他身上还穿着官袍,往日里别在腰间的玉骨扇不见踪影,换作了一枚温润的玉佩,倒是有几分谦谦君子之意。

    娜荷芽一愣,她记得近来褚珩都是夕食过后才会回王府的:“今日怎么这样早?”

    “往后都这样早,”褚珩夺过娜荷芽手中的狼毫笔,在宣纸上信手涂抹了两下,那团灰黑色的墨影竟是有了几分月季的神韵,“王女不是想要去京郊庄子上看看吗,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吧。”

    娜荷芽越发地糊涂起来,她记得褚珩修沐的日子尚还有十日,若是今日去了京郊的庄子,他要如何上朝?

    “可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情?”娜荷芽眉峰微拧,望着眼前峨冠博带的褚珩,他眉心似乎带了一层郁气,“你不开心吗?”

    莫不是又有人如那日的永和公主般在他面前提了恭嫔的事情?

    这半个月下来,娜荷芽也知晓了不少有关恭嫔的事情。恭嫔的父亲以捕鱼为业,家中经营了一间小鱼肆,因着容貌出众被接入宫中,在起初那一两年也是荣宠一时,甚至生下了皇帝的长子褚珩,以平民之身封得妃位。

    珩,佩上美玉也。皇帝也曾经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过。

    但到底是彩云易散、人心易变,红颜尚未老,帝君便已有了新欢。本来若只是失宠,恭妃也可以带着褚珩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后来不知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恭妃被贬为嫔,从此后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再之后便是褚珩七岁那年的冬天,恭嫔失足跌入水中伤了身子,自此后缠绵病榻,不过大半年便溘然长逝了。

    也是自那之后,褚珩接连几次被皇帝斥责,日渐不思进取了起来。

    褚珩一面继续改着案几之上的画作,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道:“父皇说了,我留在礼部也只是添乱而已,甚至比不得尚未正式入朝的四弟。往后我都不必去礼部了。”

    “怎么就不必去了?”听着褚珩这故作不在意的语气,娜荷芽便知道这中间定然有什么误会,又想起那日皇后说的褚珩与皇帝之间有旧隙……

    褚珩转身正对着面露担忧的娜荷芽:“若我这三年都一事无成,王女会嫌弃我吗?”

    话一出口,褚珩便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与身份问娜荷芽这个问题,放下狼毫笔想要转身离开:“王女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过吧。”

    他在父皇那碰了壁,怎么一回府竟是直接往娜荷芽院中来了?他与娜荷芽之间无非是一道交易,他们二人的关系,甚至连搭伙吃饭的朋友都不见得算得上——他心里头清楚得很,在他这位王妃心中,自己怕是还比不得屋中的一盆冰、又或者盘中的一扇瓜。

    就因为那日她送来一份烤乳猪,扑闪着双眼说他帮了她许多次,她也要礼尚往来吗?

    人家是在与他客气,他怎么竟是蹬鼻子上脸了。自己这样一株半生不死的树,又如何能与含苞待放的娜荷芽相提并论呢?

    其实说到底,他又哪里帮过她,几次都是自己连累了她而已。

    却听娜荷芽讶异道:“我为何会嫌弃你?”

    见褚珩不再答话,娜荷芽也识趣地不再多问,暗地里想着,只怕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情,褚珩被皇帝冤枉,平白得了一顿责骂。

    她在心中兀自叹了口气,还好自己当初是穿成了大阏氏的女儿,虽说汗王是个冷心冷肺的,大阏氏却是实实在在弥补了她前世未曾好好感受过的温情。

    辽国王庭也不像这上元城的皇都,有那样多的算计——也不是全然没有,但总归大家说话都还算得上直来直往。

    若是她当初穿成了褚珩这样母亲早逝、父亲忽视且还因着长子的身份群狼环伺的处境,加之前世的事情,只怕早便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这几日天气热了,我差小厨房做了些酸辣开胃的吃食,你既然今日无事,便留下来用些?”见褚珩僵在原地,似走非走,娜荷芽开口问道。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对褚珩虽无男女之情,却有怜惜之意,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如今既然有所余力,娜荷芽便也想拉他一把。

    也算是拉一把终其一生都未曾走出过童年那场大雨的姜青棠吧。

    “其实我父亲也不在意我,”娜荷芽将案几上的宣纸卷起来收在边上的案头缸中,她也不懂该如何去宽慰别人,只得将自己早已结痂的伤口袒露在褚珩的面前,“他也不只我一个女儿,他也不只娶了我的母亲。他总是说弟弟比我聪明、也比我更会讨人喜欢。”

    “他把我落在一场大雨里。”

    “起初我也不明白,他为何就不愿意多看看我呢?其实我一点也不比弟弟差,我已经会很多东西了,我也会继续去学很多东西的。”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情其实就是没有那么多为何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②。殿下,人总不能一直困在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雨里。”娜荷芽说着,恍惚间是见到了那个被父亲落在街角的小女孩,她站在暴雨倾盆的十字路口,寻不到归家的路。

    她在说给褚珩听,也在说给姜青棠听。

    屋中忽然静了下来。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③。屋外的蝉愈躁,屋内越是安静。

    因着一时心绪激动讲出旧事的娜荷芽双颊发烫,与褚珩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半晌,方才听到褚珩低声道了句:“汗王竟也是如此么……原来王女与我也没什么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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