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带着一众下人将夕食的饭菜端入屋中的时候,褚珩正半靠在躺椅上,翻着一本从娜荷芽的书箱中摸来的志怪话本;娜荷芽则是又将那幅被褚珩添了几笔的画卷摊开在案几之上。

    矮几上的龙凤穿花纹扁瓶中插着一支含苞吐萼的月季,似是受不了屋外声嘶力竭的蝉鸣,显得有几分蔫巴。

    菱歌与身侧端着案盘的塔娜对望一眼,无声道:“吵架了?”

    塔娜摇了摇头,只觉屋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王女与顺王殿下虽谈不上如胶似漆,但平日里总是能找到些话聊的。他们会说起城东的兵器铺,也会讲起城西的煎饼摊,王女前两日还在和她说,等顺王修沐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去城南听戏。

    往日里他们二人闲聊的时候,屋内的气氛总是轻松的。

    褚珩又翻了一页书。

    娜荷芽还在盯着身前的画卷,原先那团迷迷蒙蒙的墨影经过褚珩的点睛,已然成了一幅颇有意趣的写意月季图。

    她方才交浅言深了。

    许是因为嫁来大殷之后,身边除了塔娜便没了能交心的人;又或是因为褚珩与皇帝之间的事情,勾起了她憋在心中十五年的话。

    有些话,娜荷芽不敢将给大阏氏听,也不能讲给草原上的密友们听。草原上的一花一草都看着她长大,在辽国,只能有娜荷芽、不能有姜青棠。

    在褚珩面前却是不一样的。

    他不清楚她那十五年的过去,也不会参与她三年后的将来。

    但等她把那一串话讲完便意识到,他虽不会参与她三年后的将来,可在京城的这三年里,他们还得日日相见呢!

    这三年,他们就像平日那样不好吗?谈吃谈喝、讲天讲地,但对自己的一切经历绝口不提,等到三年之后,他们便一拍两散、各回各家!

    她今日说了这样多,等到明日,又该以什么身份与褚珩相处呢?

    娜荷芽越想越觉得心中尴尬,仿若是一锅滚水突然间被置入了冰窖之中,前一刻还咕噜翻涌的气泡瞬间被迫平静了下来。

    “摆膳吧。”褚珩将话本放下,起身往餐桌边走去,复又回头望了一眼正对着那幅月季图出神的娜荷芽。

    这是他的过错。

    被冤枉训斥的人是他,不该连累娜荷芽也不开心。

    二人对坐在黄花梨木餐桌边上,褚珩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因着娜荷芽就此都避开了他的视线,只得作罢。

    忽然间,“噔”的一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是二人的筷子撞到了一起。

    娜荷芽抬头望了一眼褚珩,又看了看那碟已经被二人吃了大半的酸辣手撕鸡,夹菜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方才,多谢你宽慰我,”褚珩道,“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今日是我一时想岔了,还惹得王女心里也不痛快,是我之过。”

    “我没有不痛快,”娜荷芽放下筷子,“我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得理一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面对褚珩。娜荷芽惊觉,从那日向菱歌打听恭嫔旧事那一日起,就有些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

    娜荷芽今日难得起了个早。

    她担心褚珩想要约她一道去庄子上散心。

    在理清自己的思绪之前,她并不太想和褚珩单独相处。或者至少,得等这事过去些日子……

    京中有不少娜荷芽想要去逛的地方,今日她心情不佳,便去了褚珩曾提起过的那间武器铺子,现代时有人说“包”治百病,在她那却是“弓”治百病了。

    这间武器铺的各色兵器俱是上乘,娜荷芽看上了一把樱桃木弓,正在试着弓弦,忽地听到耳边有人道:“这不是三皇……哦不,顺王妃吗?”

    一回头,便见到一个蝉衫麟带的少年满脸讥笑地看着她。

    娜荷芽不解地望了一眼身旁的菱歌,显然是在等菱歌为她解释这人是谁。

    哪知那少年却把娜荷芽的神色解读成了她听不懂汉话,大笑着唱道:“北蛮女,嫁纨绔,攀高枝,一场空。”

    见娜荷芽不答,他越说越是来劲:“你这人看不起三殿下侧妃的位子,竟又去引诱了大皇子,没想到大皇子竟是个连闲职都做不好的……”他本是想说废物,又想起出门前母亲曾交代过,出门在外的还是少议论皇室,便转了话头,“你这北蛮女倒是好姿色,难怪没什么见识的顺王会一见钟情呢。”

    “似乎是三皇子生母的侄子,名为廖永元,”菱歌打量一番那人的衣着,心中了然,便凑到娜荷芽身边耳语道,“三皇子生母生前受尽荣宠,得封贵妃,家中人也是水涨船高。”

    独在异乡,无人撑腰,娜荷芽本不想与这位与三皇子沾亲带故的少年起争执,谁知廖永元见娜荷芽退让,越发张狂起来,嘴中的讥讽也越发难听。一会儿说什么娜荷芽真是水性杨花,一会儿说什么北蛮果真是礼崩乐坏之地。

    “我竟是忘了,你这北蛮女是听不懂殷朝话的吧,正巧顺王如今也赋闲在家,倒不如勾得他来教教你?”

    “嘣——”

    娜荷芽将手中的樱桃木弓拉满,弓弦回弹,一阵凛冽的风刮过廖永元的脸颊。

    “你!”廖永元正欲开口,便见娜荷芽又缓缓将弓拉满,回忆起方才被风扇脸的痛感,霎时间那嚣张气焰便去了大半,“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未等娜荷芽开口,便听得菱歌道:“王妃试弓,不小心惊扰了公子,菱歌代王妃赔罪了。”

    娜荷芽又没有做什么,她只是在武器铺中试弓弦罢了,廖永元憋着一肚子的气,却又不知该如何找回场子,只得指着娜荷芽:“你!你!你等着!”

    说罢,竟是转身快步出了武器铺。

    被廖永元这么一打搅,娜荷芽也没了挑弓的兴致,放下那支樱桃木弓,转身便想离开。谁知,却有一位娇憨的少女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你会射箭?”

    “嗯?”娜荷芽不明所以,今日这是怎么了,出来一趟,竟遇上这么多主动搭话的人。

    “这是安阳郡主。”菱歌小声道。

    “等七月陛下会带着宗室去北郊狩猎,王妃,你教我可好?”安阳郡主抓着娜荷芽的衣袖,摇了摇她的手臂,一双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

    是了,之前褚珩便说过,过些日子会有围猎之事。

    只是,这人乃是郡主之身,娜荷芽怕自己若是答应她,会卷入什么莫名其妙的纷扰之中,刚想拒绝,便见眼前的小姑娘眼中蓄满泪水:“王妃,教教我吧,过些日子是我母亲的生辰,我想给她猎只兔子。”

    安阳郡主尚才十一二岁,生得也是粉雕玉琢,对着她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娜荷芽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只是想为母亲猎一只兔子而已。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娜荷芽抿了抿下唇:“可是,你要怎么跟我学呢?”

    罢了,这段时间她正巧也无聊得很,倒不如交个朋友,在京中这三年也能有些事做。

    她总不能整日都窝在顺王府里,她只是褚珩名义上的王妃,又不是褚珩的管家婆!昨夜里思考与褚珩的关系时,娜荷芽恍然惊觉,来了京城之后,她的生活中除了几位侍女竟然就只剩下一个褚珩了。

    她还是得有自己的交际与生活才是。

    至于要如何面对褚珩,过两日再慢慢想吧,逃避虽然可耻,但真的很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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