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湖州杨宅

    “大哥!大哥!”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随即映入眼帘的是飞奔而来的杨应仪。

    “大哥,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要是被伯父知道了,可吃不了兜着走!”小小的人儿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倒是分不清到底杨照是哥哥还是杨应仪是姐

    “好,听你的,我们不在这里待,走吧,你想去哪?”

    坐在戏台边的人正是杨应仪口中的杨照本人,身量倒是不小,眉浓似蹙非蹙,眼大而不圆,鼻小巧挺拔,唇薄肤白,但天然一股孱弱身体的模样,神情忧愁,凭添风流韵味。

    听到一贯执拗的大哥竟然这么容易就被自己说动,杨应仪接下来想要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眼,但是她想,兴许是大哥经过生死这一遭,终于知道伯父的良苦用心了吧。

    自从大哥半年前出事后醒来,对待自己的态度也不似从前那样不耐烦,甚至她感觉到大哥对她总有一丝······一丝宠溺?不不不,肯定是大哥还没完全养好。

    要是大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而不是之前那样——大吵之后伯父在茶案旁抹泪,大哥在门框边啜泣。

    “大哥,我一早去小厨房亲自炖了一些鸡汤,你跟我来尝尝看,肯定比上次强多了。”杨应仪一手拽着杨照的衣袖,一手抚着下巴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跟杨照对话,还是在和自己说话。

    杨照也不挣扎,看着眼前的这个妹妹拉着自己唠叨,好像耳边响起了山体坍塌时沁荷的哭喊,恍如隔世。

    -

    被山雪黄土掩埋的阁老独子朝廷栋梁杨照醒来后就变成了湖州杨宅的商人纨绔独子杨照的这个事实,她花了半年才厘清。

    躺在床上的这几个月,堂妹杨应仪几乎天天来,倒是杨应仪口中的伯父、自己的父亲杨善才只来过几次。

    从杨应仪的絮叨中她得知,原来这原先的杨照和自己一样,都是假凤虚凰,不过看样子,杨应仪应该不知晓这个“”堂哥应该是“堂姐”,甚至这家中除了杨善才和贴身的丫鬟之外无一人知晓。

    原本的杨照一直被当成杨父接班人培养,一开始还很开心地跟随杨善才走南闯北,见识不同风土人情,可是时间一久,商人月月奔波,南来北往、虚与委蛇,她倦了,加之渐渐长大,也慢慢生了一些女儿家的情思。

    她开始反抗,为了断了杨善才把他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心思,日日流连烟花巷柳。

    杨善才知道自己女儿的目的并不理睬,左不过杨照没有“作事”的工具,想着闹不出太大的动静来,竟由得她胡闹。

    没想到在秦楼戏馆中待久了,杨照竟真的迷上了唱戏作舞,经常在戏班里演小生,和戏班花旦水容烟打的火热,一来二去,竟真的生出了些旖旎之情。甚至求到杨善才面前,将杨善才气个半死,放话说除非他死,不然绝不会允许杨照和水容烟成婚。

    苦思无法,于是杨照便和水容烟相约殉情,半夜爬上了城外的七清山,从山崖一跃而下,掉进了山下溪池,被及时赶到的家中众仆救下。

    几乎同时,朝廷命官杨照被山雪土泥冲埋。

    自此,从那个雪夜过后,世上再无东阁大学士杨照,只有殉情捡回一条命的杨照。

    -

    “大哥,这鸡汤好喝吗?”

    杨应仪小心翼翼地打断了杨照的遐思。

    杨照看向这个一脸真诚、满是期待的妹妹,终究还是将那口腥气无比的鸡汤咽了下去:“好喝。”

    “真的吗?我尝尝!”杨应仪一脸雀跃。

    杨照待要阻止,可还是低估了杨应仪的速度。

    “呕······”

    “慢点······”杨照赶忙站起来轻拍杨应仪的脊背,从上到下的顺抚。

    “大哥,这么腥气你怎么喝下去的啊?”杨应仪干呕了好几声,转过头来,泪眼婆娑,看着面色平常的杨照,“大哥,这几年我感觉你都不像你了,不过呢,这次病好后你好像又变成你了。”

    “哎呀,我在说些什么呀,这些别喝了,我还是吩咐下人给你做些别的给你好好补补。”杨应仪将摆在杨照面前的汤碗收起来,端着就要走。

    “应仪!”杨照叫住要走的杨应仪,“你知道父······你知道爹什么时候回来吗?”

    “伯父此次是去的京城,听说这次的生意很大,伯父走之前说过,如果顺利的话能赶回来过中秋的,怎么了?”杨应仪答道。

    “没事,就是问问。”杨照回道。

    问问?之前也没见他问呐?杨应仪很是狐疑,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惊跳到杨照面前。

    “你可千万别又想着去找那个水什么烟的!我听说她还有个做官的相好的,她在京城来的那个做官的面前说是你胁迫她跳的崖!还说你之前都是你强迫的她,想想我就生气,明明当时来咱们家不是这样说的,大哥你可千万别想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了!”杨应仪撂下汤碗气愤地说,“听见没啊?”

    “听见了。”杨照像是在思索着似的回复。

    “你······好好想想吧!”杨应仪张口结舌,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

    看着杨照平静的模样,杨应仪心下很是不忍,被心爱的女人背叛,还被她造谣污蔑,想来也是不好受,自己的话是不是过了?可是不说出来,她又实在为大哥不愤,但仔细想想这对于大哥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想通了一切过去了也就好了。

    杨照根本没注意到杨应仪的小动作,她只听见了说杨善才要到中秋才能回得来。

    她想找机会去趟莱城。

    她之前拐弯抹角的打听过“自己”去世的事情。

    “听说前阁老儿子死了!”

    “杨阁老死了才多久啊,现在唯一的儿子也死了,造孽哟......”

    “听说那个杨大人又年轻又英俊,竟然在上任的路上命丧黄泉,可惜了啊。”

    “听说那个小杨大人是和他的婢女在马车上做······做那种事情!才导致翻车悬崖的!”

    “不是翻车坠崖!是小杨大人动静太大引起的山体滑坡,听说尸体挖出来俩人还连在一起呢!”

    “小杨大人这是一点也等不及啊,竟然在大雪天赴任的路上这样胡来,肯定是杨阁老在天上气得受不了才把他带走的。”

    “都不对!我听说是因为杨学士是得罪了新皇,所以遭人埋杀的......”

    ······

    传言五花八门。

    权贵们的生死更替在寻常人家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唏嘘风言,想来就算是听说了什么,经过不同人的添油加醋,也不是事情本身的模样了。

    杨照虽然已经接受“自己已死”,但还是想去莱城拿到那支冠玉簪。

    -

    第二天杨照起了个大早来到杨应仪的院子,杨应仪还没睡醒,杨照不让丫鬟们喊她,站在院子里等着杨应仪起床。

    日上三竿的时候,杨应仪终于醒了。

    听到丫鬟说杨照站在她院子里等她起床,她不顾丫鬟阻拦,抓起件外套腾地从床上爬起来冲出房门:“大哥?”

    杨照果然亭亭站立在自己的院子里,她揉了揉眼睛:“大哥!你干嘛站在这里,太阳这么大!你的身子还没好透呢?”

    边埋怨边推着杨照来自己的屋子,整理着头发又对丫鬟们说:“大哥来了怎么不叫我?”

    杨照看着衣裳都没穿好的杨应仪,拿过自己的披风给她穿戴好,边给她整理边说:“不用说她们,是我不让丫鬟们叫你的,我躺着的这半年,多亏你的照料了,如今我已经大好,你也该好好歇息才是。”

    杨应仪从来没有听见过大哥对自己说这些话,眼眶竟然有些微红,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哎呀,咱们不是一家人嘛,说这些干嘛,大哥你能好好的就是最好的了!”

    “好。”杨照是真的很感激这个妹妹,“只是躺着半年了,如今已经大好,大哥想要出去转转。”

    “好啊!那我们一起用完早膳,出去逛逛!”杨应仪没有多想应了下来。

    伯父走之前将大哥托付给了自己,还下令直到他回来之前都不允许大哥单独出门,可是这些日子,她眼瞧着大哥变了很多,而且此次出门有自己陪着大哥出去,总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

    湖州是庆朝富庶的鱼米之乡,说的是吴侬软语,吃的是稻米香鱼,街市也是热闹非常。

    杨照走在市集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卖糖人的、卖蒸食的、卖糖糕的,摆摊卖字画的、卖新鲜小菜的、卖瓷器的,聚在一起听说书的、斗鸡耍狗的、招揽客人的······

    看得叫人眼花缭乱,欢笑声不绝,往来者匆匆。

    杨照有些惊讶。

    庆安二十二年,她随着父亲回乡祭祖的时候,特意拐到湖州游玩了几日,那个时候的湖州不像现在这样热闹,更别提连这些挑担卖菜的也能进入到这主城区来叫卖。

    十年,原来已经十年了,她囔囔低语。

    “什么?”杨应仪疑惑。一路上,大哥跟个闷葫芦似的,是她说要出来逛街,出来了又不说话,她郁闷了好久。

    “咳···我说,好久没出来,外面变化还挺大的。”杨照清了清嗓子回道。

    “那当然了,一年前,谢知州调任咱们湖州,湖州这一年来来往往的船只多得跟湖里的许愿的莲花灯一样,南来北往的船只,也总会在咱们湖州停靠歇息。你看,这可是塞外漠北正宗的狐狸毛!这些都是通过水路运过来的!”杨应仪停住指着货架上各式各样的狐裘示意杨照。

    卖狐裘的老板赶忙说:“姑娘真是好眼力啊,这可是正宗的漠北狐狸毛制成的,这几日才到的新款式!您看看,这成色,就是谢大人的过冬狐裘都是在我这买的!”

    杨应仪并不理卖狐裘的老板,自顾自地继续说:“要我说啊,还得是这新上任的杨知州有本事,他才来一年呢,干的事情就比之前那个王知州五年干的多得多,而且啊······”

    杨应仪一脸神秘,抬了手半捂嘴,“而且,这个杨大人又年轻又英俊,就凭着这一点就比那个糟老头王知州好上一万倍!”

    说完又可惜道:“城中的富户可都是想把好闺女嫁给这样的才俊,大哥,你听到了吗?好闺女都是要嫁给青年才俊的!”

    可惜完又莫名振奋:“你长得也不差,只要你肯用心,将来那些富户们的好女儿也都会争着抢着要把他们的好女儿嫁给你的!”

    杨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狐裘说到杨知州,又从杨知州说到自己的婚嫁上来的。

    她不关心狐裘,更不关心自己的婚嫁,“你说的这个谢知州是不是叫谢启?”

    “对啊对啊!大哥,我发现你自从醒来之后记性真的差了很多,不行,你跟我来,我们去抓药,给你好好补补。”杨应仪说着就拽着杨照进了一家药铺。

    杨照任由杨应仪拉着自己走,只顾着想刚刚知道的信息。

    对啊,谢启是湖州的知州。

    如果能见到谢启就好了。

    谢启是父亲的学生,幼时双亲皆亡,少时求学艰难,后得杨蒙赏识,亲自教导栽培,与父亲既有师恩,又情同父子。

    杨照与谢启却并不十分相熟。杨照在学馆的最后一年,谢启才入学馆,等到谢启登科入仕,杨照恰好被外放为官,而后杨照回京述职升任留京,谢启恰好又去了湖州赴任。

    他们好像总是在错过,不过这种错过在杨照看来虽然有些遗憾,但同时又非常庆幸。这表示他们俩总有一个人在京,总有一个人能在父亲的身边陪伴尽孝。

    她记得清楚,在她外放为官的时候,有一年中秋,她正好公务路过京城,便打算回家看望父亲,特意叮嘱了门房不要通传,拐进了父亲的书房,站在门外,她看到开怀大笑的父亲,而让父亲开怀大笑的正是站在父亲面前的谢启。

    对于谢启,她很是感激。

    谢启是湖州的知州,按照庆朝的惯例,谢启这知州至少还要再任两年,两年应该总有机会能见到他,可是,见到了谢启,又能怎么样?告诉她自己是他认识的那个杨照吗?按她现在的身份肯定会被当作疯子拉出去。

    杨照摇了摇头,决定不去想这些荒唐事,当务之急还是得去一趟莱城。

    -

    只见杨应仪伏在案前,抓起一把案上的草药一脸认真在与大夫详谈,好像是在说药好不好、有没有效果之类的。

    杨照找准时机移步到药铺门口,泯然在热闹的人群中。

    杨应仪经过百般挑选,再加上大夫的多番保证,终于挑到了满意的滋补药材。正等着大夫称量的功夫,却发现一直等在旁边的杨照竟然不见踪影。

    “大哥?大哥!”

    大哥不见了。他不会真去找那个什么水容烟了吧?

    杨应仪慌了。

    她跑出药铺大声呼喊:“杨照!杨照你在哪?”

    没有任何回应。

    谢启看着从自己眼前跑过去的女子,怔然。

    她刚刚口中喊的是杨照?

    身旁小厮看到知州大人半天没动,眼看着就要赶不上商宴了,犹豫半天,终于还是踌躇着道:“大人?”

    “无事,继续走吧。”谢启面无表情道,转身不再看那奔跑大喊的女子,朝着湖州城中最大的酒楼会仙楼的方向走去。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他认识那个杨照,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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