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世界,天穹四七九九年,六月,十八

    晌午的阳光斜射进屋里,易之晓坐在窗前,照了她满脸。她眯缝着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

    今早来了一群人盯着她,前头有人,后头有人,阿娘牵着她一起走。她怕人,幸好后脑勺不长眼。可走在前头的人要了她半条命。他们走两步一回头,走三步一回头,她只觉得自己的脸好似藏起来的腚,红彤彤的,见不得人。

    于是,他们回头看一眼,她便往阿娘的背后藏一点。待走至马车前,阿娘背着手拉她。

    易之晓一想到这些,脸又红了。心中恨道:“那群人天天骂我是王八,我不服,在背后偷偷骂回去。现在这一看,倒真像了缩头王八。”

    前院,宾客齐聚一堂,人声喧哗。易之晓忍不住揣测他们。大人们一向是不好的,那他们也是。不能这么想,她还活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救上来的。总之,她活着,来到一片新天地、新世界里,吃穿不愁,身上的伤也给治,不花钱的。最重要的是有一户人家收养了她。

    她再也不怕被人打骂。万一呢?阿娘不是她的阿娘,阿哥不是她的阿哥,他们或许是因家中事务繁杂才要她。若她犯了事,说错了话,到那时会怎样?继母打养子太正常不过的事了,借着教子的由头,外人不好多拦,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心一颤,只希望阿娘是一位菩萨心肠的好人。

    厨房里热火朝天,外边摆了十三桌,从前院延伸到路上。这户人家姓林,家中只有两人,林犹晚、其子林夕。林犹晚忙着招待宾客,林夕则端着托盘往房里送。

    易之晓不去宴席上,在房里吃,这事也稀奇。

    忽然她窗外底下响起一阵磕碰声,疑是鸡、狗误碰,并没起身查看的意图。然而她从未想到过有人站在窗外底下,喊她去吃饭,太意外了,太可爱了。

    只见那孩童身高不到窗户,仰着脸,嚷道:“出来吃饭了,再不吃等下吃完了,要饿肚子了……”

    易之晓偷笑着,她没想到还有人记着她。她轻声哄着她,“我在这吃,不跟你去了。你回你阿娘那儿去……哎,快去吧……”

    她有点倔,吃了一口饭,道:“梅菜啦,梅菜啦……”

    “回你阿娘身边去,那有菜。”

    “不要,我不走。”

    易之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是可以不管,晾她一会儿,她自个会回去的。但她喜欢记着她的人,只不过一件小小的事,可以满足她的,没事的。

    她右手不便,不方便拿,得双膝跪在椅子上,胸靠着窗沿,半个身子往外探。拿来碗,添了菜,又递给她。

    接过碗的小孩身子一晃一撅,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裤子上沾了饭。

    易之晓忙哄着她,然后哭声依旧不减。

    林夕赶来,将她抱起哄着,又转头哄着易之晓。

    两人走后,易之晓蜷缩着身子坐着,侧着脸,额头抵着椅背。倒进屋里的日光,漫过她头顶,腻得她透不过气来。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看不见他们的脸色。听觉却愈发灵敏,那一声声“哥哥”,那一阵阵笑声,把她整个人都绞碎了,倒在昏昏沉沉的思想里。

    桌上的饭菜引来苍蝇,趴在碗边,“嗡嗡嗡——”的拉得老长,成了一股腔调,又近了,又远了,最后停在她的肩上,“嗡嗡嗡——”声响得更大了。恍惚间听到开门声,她挣脱椅子的框架,抬起头来,下巴支在椅子上。

    “手疼?身体不舒服?”

    林夕进来收拾碗筷,见饭菜剩了许多,便拿些糕点摆上。后又找到林犹晚商议此事。

    这些药是林水院的人配好送来的,易之晓身上小毛病多,大毛病倒也没有,唯一稍大点的是手,伤筋动骨的。等再过几天,还会有人来给易之晓配药。

    半个时辰后,药好后,林夕送去。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忽然林夕说到晚上还有一场宴席,是请了他那些好友,年纪不大。中午他们在上学,岔不开时间来。

    易之晓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她听懂了林夕的话,是请她去。

    她真替他们感到失望,怎么就收养了个没出息的人,场面稍大,就不敢出头。多半十年八年后,也就这样了,没本事,没出息。旁人还不得抓住这事,使劲笑话他们。

    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再怎么教,也改不了别人的种。

    她恨毒了他们,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做这样的人。

    林夕见易之晓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心猛地一惊,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林夕连忙劝解,易之晓这才好了些。

    虽是这么说,但易之晓心里不踏实。她转过身去,背紧贴着板壁,后脑勺跟着贴着板壁上,偏一点,偏一点,再偏一点,她的耳朵黏在上面一起听。

    他们在院子里,在房子的左侧,她在房子的另一侧的房间里,关上门,封闭住空间,她凝神地听着,他们的说笑声从木头与木头的缝隙中钻出。

    “来早了。我连我家门都没进就跑来了。”

    “嗳,你家跟我家对门,来了这里,与你家有何区别?走几步,伸个腰,头都能进你家里去。”

    易之晓忍不住笑了一下。过了几秒,少女的声音又响起,“过分!过分!林夕……”

    “嗳。我错了,这就去你家走两圈。”

    “那也不用。你新来的弟弟,在哪儿?”

    “离珠……”

    “嗯?”

    交谈声自此再无。许是压低了声,说悄悄话,像是防着她。这一点真让她痛苦,她听不着痛苦,听得着也痛苦,听得着又听不着,更让她痛苦。她真是难伺候的一位人。

    易之晓低着头,踢得木墙“咚咚咚”响。

    约莫过了两柱香。外边来了好多人,朝这走来,时间越久,声音越大,闹哄哄的,不成样子。每个人的嘴吐着、烧着点点句句的词的线条,人的生气更是填了一把火。只是人是可爱的孩子的生气,不像是煮,更似煎,麻麻的,热气蓬蓬。

    等靠得再近些,那股火烫得心发鼓。这近似于即将被发现偷听的窘境,她踮起脚尖,踩着心跳,一阶一阶地往上走。房间里静悄悄的,他们从门后溜过。

    花园里,摆着三张朱红漆桌子,边上是盛开的花。六月中旬的太阳热,一个个坐着扇着蒲扇、纸扇。

    时间还早,是他们来得太快。来的快,原是好奇心,没定性。与易之晓一同带进来的那人,被容风的一户人家收养,离这远,他们一时半会看不到。

    这地方是封锁住的空间,新的面孔是生下来的,是熟悉的面孔生下的,半新半旧。易之晓不同,她身上的一切都是他们看不到的世界里带进来的。

    没看过的事物对于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实在是好奇。于是总问林夕,“她人呢?怎么不带出来给我们瞧瞧。”“偷偷带我去看,我不告诉别人的。”

    林夕以她身体不适不宜见人。

    时间被打乱,不得不提前备菜。林犹晚等人在小河边洗菜,林夕过来传话,热一下中午的剩菜就行了,再不够添几道素菜。他们待会要一边吃烤肉,一边喝得热汤,饭菜就顾不上,定会吃得少些。

    这倒也好,即方便了他们,也给这群孩子们寻了些乐趣。又想到人多,这些肉不够吃,童飞讷骑着马打算去拉一只羊羔回来,大概需一时辰。林犹晚是木匠,木签子比别人家多些。

    太阳在西边山头上,不太亮,云暖红色。

    院子里,生起三堆小火,有一堆火在锅底下,锅里的汤水咕噜咕噜地笑,另两堆在容器内。那容器分上下两层,下一层放在点燃的木炭,上层是用于烤炙。他们围着坐。

    揪着花,哭丧着脸的童花看见奶奶,就跑去拉着,旁人看到童阿奶连忙让座。童阿奶坐在着小矮凳,童花的脑袋搭在她肩上,嘟嚷着“奶奶,奶奶……”

    她怜爱着将童花抱在腿上,给她扇风,一遍一遍应着。童花突然钻进怀里,脸埋着,要人看不见。又突然抬起头,看一看她。又埋起脸来,一阵笑。原来她的笑藏在奶奶怀里。

    旁人笑她,“两岁了,还要奶奶抱,羞羞脸,他们也要奶奶抱。”

    听到这儿的童花,凶他们,“不许!不许!”

    引得众人哄笑。哄笑过后,林夕很快发现桌上多了一盆苍绿的合叶含羞草,这不是她摆的,也不是这些人带来的。就这会多了,她猜是童阿奶放的,便问了此事。

    童阿奶整个人生动得不行,道:“我年纪大了,没去接,你们接来了就放屋里。飞讷、飞彩跟我讲这事,我就觉得她像草,含羞草——寓意也好,得了闲弄来一颗送来。”

    林夕听了笑了又笑,又止不住笑,便再笑。她掉转过身子,伸手弹了一下叶片,看着又笑,道:“好!”

    偷听的易之晓飘乎乎的,隔了这么远,听了这么些东西。但她一回想,就憋不住笑,什么含羞草?什么她像含羞草?这么独特的植物,她居然像。难道不是小家子气?谁会喜欢小家子气的她?她才不是含羞草,分明是缩头王八,是乌龟,是鳖!

    算了,算了。他们说她是,她就是。她走起路来,像在梦中的云上走,随后沉沉地倒在床上,不再醒来,带着她的灵魂往下坠。

    她应该要睡上一觉了。

    房内不安的烛火晃动着,照在她眼皮上,那似乎是吊在房子上空的小电灯泡,圆滚滚的发黄的小电灯泡。她睁开眼,往那一瞥,小电灯泡已是昏黄的烛火,再定睛一看,是房檐下挂着的黄灯笼。

    黄灯笼底下走来一人,手端着托盘,上边摆着新鲜的羊肉串,正是童飞讷。他笑道:“来,来,你们先烤着吃,刚去那卖来的新鲜的羊肉。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我马上就来。”说罢,便坐在桌边。

    童花看了一眼童飞讷,又看了一眼挨着她坐的童阿奶,问道:“奶奶,你们不喊哥哥出来吃饭?这不好!”闻言,一桌子的人都笑了。

    易之晓眯着眼也眯不安稳,翻来覆去过后,起身坐在窗前。外面明月清寒,一阵风吹来,她感到一丝凉意。

    她缩了缩脖子,将头伸出窗外,朝那边望去。隔着一个又一个的黑窗户,尽头只见微弱的灯光,许是这房子只亮了这一间的缘故,真像一场编造的荒谬的故事会。

    林夕送饭进来。这一次不同,林夕与她一块吃。两人并肩坐着,桌面上摆着满满的菜肴。

    易之晓左手不便,林夕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叮嘱她多吃。桌上边陶瓷盘里有烤肉串,不知道什么肉,馋得她眼迷糊。她在县城捡垃圾经常看人吃。

    碗里还有饭,吃完它,等林夕怎么说。

    林夕一眼看穿易之晓,心中暗笑道:“十足的小孩子气。”

    待她吃完饭,林夕舀了一碗肉汤,老话说吃啥补啥,这肉汤里是炖烂的猪骨、羊骨,先喝点,再吃其它的也不迟,饭就不添了。

    易之晓在人世间当的职位是流浪的,也算是半个流浪人。喝一口肉汤香得她不行,夹起一块连肉带骨的猪骨头,牙齿贴着骨头咬肉,浸透汤汁的肉挤在嘴里,她整个人快乐非凡。

    林夕拿个骨碟搁在边上,轻声道:“骨头吐这里。”

    烤肉串凉了没那么香,林夕喂她,她便张开嘴,目不斜视。林夕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她顺意,脑袋往上抬。

    林夕似笑非笑地看易之晓翘着头。幸亏人还小,脸不大,她的手指轻扣住易之晓的脸颊,往下一按,这才咬住。

    易之晓咬住肉,偏过脸去,又觉得过分了,正着脸,眼直的。她无法思考,但好像此时思考的比谁都多,多得溢出来,那细细、碎碎的笑挂在眉眼上,她不回头了,偷摸地笑。

    只得道:“好吃。”心中却抑制不住地想:“我毫无作为,对于这个家,只沉醉在自己的痛苦中,他们为何这般接纳我,我难以回报。”

    他们吃完饭,外边的宴会上过了一半,林夕接着陪众人直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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