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一锤定音，林珙之死和那桩参将惨案一同血淋淋地钉在了这宫墙幢幢鬼影之下，害人的和被害的一起，竟不分彼此了。
范闲感到有一点冷。
“下雨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范闲回神，小心绷起一根弦应付林相，“世伯您继续。”
“你认识展翎？”
“见过几面。”
“几面？见过几面你敢为她顶撞圣上？”
“不过说了实话。”
“以后还是少来往罢，那女子，不是善茬，还有那陈萍萍，你在鉴查院的差事不要牵扯太深。”林若甫将恩威并济那一套用得炉火纯青，“将来你娶了婉儿，这林家总要交到你手里，我会想法子把你调到吏部，以后走正途，有我护着。”
“世伯…其实我无心仕途。”范闲道，“若我想回澹州呢？”
林若甫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那婉儿绝不可能嫁你。”
范闲向来擅长在长辈面前卖乖装傻，今也不知为何犟了起来，“说起来，您有没有问过郡主的意思？”
“婉儿是我的女儿，我虽不养在身边，但也疼爱有加，自会悉心为她择一良婿，护她余生。”
“我说的是，郡主自己的意思，这婚事，对她不公。”
林若甫阴沉着脸，过了一会，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竖子天真！范闲，我看你也不是个蠢的，你若诚心想娶婉儿，就莫再想你那偏僻澹州地了。”
林若甫毕竟强掩丧子之痛，精神不济地离了宫，范闲没有与他诸多争辩，只是将人送走后自己心里憋屈，真气在四肢流走平息不下，他在宫门外久久盘旋无法离去，滕梓荆倒也不劝他，只好心给他拿了把伞。
许久，连天的宫墙里走出一着大袖青衫的女子，少了利落，冷清有余。
小神仙立在斜风细雨里，脊骨落拓如冷玉。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什么也不甚清楚。
他们能说什么呢？说他看过遗刀录了？说很抱歉婚事不变？还是说郡主二哥好像是被陪着自己长大的叔叔杀了？
范闲没想明白，但人已经疾走几步上前，油纸伞面遮在她头上，展红拂目不斜视，带起的风卷起冷雨孤零零打着转，扑在他脚边。
“陈家那个案子——”
她径直走出了伞下，范闲的话就停在了那里。
“怎么回事？”滕梓荆靠着马车，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回来，“话都没说上，你们之前闹得这么难看？”
范闲摆了摆手，不想多说，“你驾车跟上去，送她一程。”
“你呢？”
“我什么，我就想走路，不行？”
滕梓荆啧一声，驾车走了，范闲又原地站了会，没头绪，只好撑着伞往范府走。
小孩们打打闹闹着被叫回家，几个妇人匆匆推门而出收拾衣物再遁进屋里门一关，街上冷冷清清，雨打伞面的声音噼噼啪啪，时而吵得他什么也想不了，时而他又恍惚得什么也听不见。
至一茶楼，他抬起眼，看见一女子等在楼前，黑纱罩身，披风下露出精致秀婉的面容。
是林婉儿。
她一双眼睛水红，向他福了福身。
“范公子。”
雨幕连天。
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行进不慢，展红拂冷汗涔涔，真气如毒蛇在内腑流窜啮噬。
提前发作了。
一个颠簸之后她坐不住摔下车座，提起手在车壁上敲了两下，滕梓荆将车停住，“展翎？”
“……”
“展翎？”滕梓荆掀起马车帘，阴雨天光线昏昧，看不清她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无事。我在这里下。”
“你脸色不好，送你去医馆？”
“不必了。”展红拂并不领情，“滕梓荆，我帮你一次，你当还我一次，我有很多秘密，不希望别人多嘴。”
滕梓荆两条剑眉竖着，像是在说不识好歹，他在言冰云麾下时间也不短了，难免有跟她共事的时候，一直不对付。
他耸耸肩，“范闲只让我送你一程，其余跟我没关系。”
滕梓荆坐回车辕上，打马前瞥一眼她离开的方向。
北街，皇子府所在。
此时的二皇子府刚摆上晚膳，突如其来一阵喧嚣打破平静，听动静，直奔李承泽所在而来了，谢必安抽剑。
“展翎！”
青衫女子湿淋淋地闯进来，带着杀伐之气和一众严阵以待的护卫，踩坏了他的地毯。
谢必安怒喝：“竟擅闯皇子府，该当何罪！”
那些护卫将她围着，却拿她没办法，倒像是她小神仙的信众，李承泽眯起眼，打量一会，沉沉笑了，挥手让其余人下去。
对峙几秒，展红拂扔了剑，李承泽点头，谢必安才准许她靠近来，她到李承泽对面坐下，脖上仍横了一把剑。
“二殿下，叨扰，我来讨杯茶喝。”
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访客。
“殿下吃好了么？吃好了的话这菜就撤了吧。”展红拂从容道，“将要谈的事有些血腥，怕殿下倒胃口。”
李承泽微微挑眉，抬手一召，便有人来撤下精致的一盘盘菜肴，他慢条斯理地漱口净手，这才开口。
“怎么不打把伞。”
“怕殿下等不及了，没顾得上。”
“我不急。”
“我急，毕竟命握在别人手里，谨慎些好。”展红拂说完，克制不住地低咳了一阵，李承泽的眼神有些幽深，有人奉上茶盏，他亲手倒了一杯，展红拂抹掉嘴边的红痕，“有两件事需跟殿下说明，我调府衙的卷宗，用的是殿下的人。”
“我知道。”李承泽将茶推到她面前。
展红拂看一眼。
“不喝？”他问。
“倒也不急这一会。”展红拂接着道，“我跟殿下说说这卷宗好了，上头记的是巡城司有一姓陈的参将府上灭门，这卷宗有不实之处，其实陈家还有一十五岁的孤女活着。”
“竟有此事？”
“巧合的是这少女找到了我的住处，自陈其父是巡城司参将，她一侍女代她去死，她才逃过一劫。”
李承泽手里把玩着另一只茶杯，不声不响。
“林珙犯蠢失了手，她在自家地道里躲了数日，饿极了才逃出来，殿下说，探查的人怎么也没发现呢？”
李承泽勾唇，“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个小姑娘，总该有些庇佑。”
“殿下仁心，这些年也多亏了殿下，我小神仙的虚名传得广，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也听过，因此她大难不死后来找到我，向我求一事。”
“噢？”
展红拂今日像是兴致颇好，愿意跟他说些虚话，“殿下不若猜她向我求什么？”
“那我猜猜。”李承泽于是也兴致盎然起来，“求复仇？不，太俗了，求一条活路，这京都龙潭虎穴，她当有自知，逃离京都方为上策。”
展红拂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半晌，笑了，她这辈子笑的时候屈指可数，这一笑像是瓷人活了，神明也低眉。
“殿下错了，她来向我求死。”
李承泽一怔，不由自主，“为何，她不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她逃出地道后看城内并无告示，便知家祸起于大人物。于是我问她想复仇？她说不敢。我又问她全家无端被杀，认命？
“她说认。
“她说她自小没离开过京都，平日也鲜少出门……”
“我从小在京都长大，爹娘教我事事谨小慎微，莫要惹了大人物的不喜，可他们还是死了，那晚事发，我侍女将我叫醒让我藏到地道里，之后她穿上我的衣服，一去不回……”
少女在心里已将这些话演练千百遍，说起时口条清晰，只有脸垂着的地上有一捧水迹，在哭。
“我知她替我去死，却不敢拦下，亦不敢跟那些杀手拼命随我父母一起死，我贪生，但没有爹娘庇护，我也无法在这世上活下去，我尤怕痛，不知神仙是否有让人无痛苦死去的办法。”
豆蔻少女仰起脖子，引颈受戮，泪湿的小脸俏丽，月色一样干净。
展红拂唇齿翕动，有一股幽幽的血腥气，“于是她来求我。”
隔着一剑，李承泽看她，嘴边的弧度不变，眼里却没有笑，眼珠很黑，折射不出一点光。
“小神仙满足她了吗？”他问。
展红拂不语。
“原来神仙亦有假。”他倚着长桌，吟诗一般，浪荡做派，“无趣！好生无趣。”
展红拂并不为此被激怒，仍看着他，“第二件事，你找到毒解了吗？”
“没有。”
“假如你找到了，会给我吗？”
李承泽答：“假如我拿到毒解给了你，你会留下来吗？”
“不会。”
言尽于此，话落下有一段空白，展红拂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嗒。”
空茶杯搁回桌上，像一个句读。
两息过后，展红拂张了张嘴，脊背弓起，没有发出声音。
李承泽嫌这世间人群嘲哳，那一幕却几近无声，谢必安银亮的剑上洒满了血，如同刚捅穿一个人的身体。
李承泽痴了似的愣着，眼皮痉挛了一下，白净的下巴上也溅了一滴，斜斜的，倒像是胭色的墨痕。
他的脸霎时更白，“你——”
展红拂眼角烧着异样的红，睨他一眼，像是笑他吓到了，又像是嘲讽他自己下的手怎会不清楚何必故作。
“…谢必安，请太医！”
“唔…”展红拂了悟，虽口齿含糊，但脑子不含糊，“你在陈家孤女身上放了香引，但不知道李云睿在香炉里也搞了鬼。”
怎么不说是对心有灵犀的好姑侄呢，难怪太子要杀他。
“谢必安！你亲自去！”
“殿下？我怎么能——”谢必安犹豫不决。
“你去。”李承泽的语气是不容置喙，“你脚程快，拿上我的腰牌，请太医来！”
“——快！“
他竟然敢把谢必安谴走，撇开金贵的二皇子身份，他生得如瘦竹般，尽是文人的羸弱和苍白。
现在杀他不过她顺手的事。
“来人！请医师！”他提声。
眼前重重黑影，剑离得太远，展红拂回手抽出一把软刀，像握着一条食人游鱼。
杀人不过头点地。
“李承泽。”
李承泽回身看着她，刀光反映出他苍白凛然的脸。
“其实还有件事，当年你想放我走，我知道。”
他愣住。
面前的女子身影一晃，便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了。
“她已经走了。”
谢必安回来得很快，但再快也晚了。
“属下来迟。”
李承泽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毯上，神情有点倦，望着外头的雨雾，“京都好些日子没下雨了。”
安静一阵。
“牛栏街当日，范闲那护卫也在吧？叫什么来着？”李承泽蹙起苍白的眉心，“不记得了，算了，也不重要。”
“殿下的意思是……”
“留下痕迹，让那护卫去找，就算是个护卫，也应该懂得报恩吧。”
“是。”谢必安领命。
“…等等。”李承泽忽然道，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谁，“倘若范闲太慢，就给鉴查院递个消息。”
“用我们的人？”
“嗯。”他一面擦手，一面下了判词，“用完处理得干净些，被那陈院长咬上可不是掉块肉那么简单。”
半时辰后，京都第一才女范若若惊慌失措地闯进一间茶楼。
范闲感到有一点冷。
“下雨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范闲回神，小心绷起一根弦应付林相，“世伯您继续。”
“你认识展翎？”
“见过几面。”
“几面？见过几面你敢为她顶撞圣上？”
“不过说了实话。”
“以后还是少来往罢，那女子，不是善茬，还有那陈萍萍，你在鉴查院的差事不要牵扯太深。”林若甫将恩威并济那一套用得炉火纯青，“将来你娶了婉儿，这林家总要交到你手里，我会想法子把你调到吏部，以后走正途，有我护着。”
“世伯…其实我无心仕途。”范闲道，“若我想回澹州呢？”
林若甫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那婉儿绝不可能嫁你。”
范闲向来擅长在长辈面前卖乖装傻，今也不知为何犟了起来，“说起来，您有没有问过郡主的意思？”
“婉儿是我的女儿，我虽不养在身边，但也疼爱有加，自会悉心为她择一良婿，护她余生。”
“我说的是，郡主自己的意思，这婚事，对她不公。”
林若甫阴沉着脸，过了一会，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竖子天真！范闲，我看你也不是个蠢的，你若诚心想娶婉儿，就莫再想你那偏僻澹州地了。”
林若甫毕竟强掩丧子之痛，精神不济地离了宫，范闲没有与他诸多争辩，只是将人送走后自己心里憋屈，真气在四肢流走平息不下，他在宫门外久久盘旋无法离去，滕梓荆倒也不劝他，只好心给他拿了把伞。
许久，连天的宫墙里走出一着大袖青衫的女子，少了利落，冷清有余。
小神仙立在斜风细雨里，脊骨落拓如冷玉。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什么也不甚清楚。
他们能说什么呢？说他看过遗刀录了？说很抱歉婚事不变？还是说郡主二哥好像是被陪着自己长大的叔叔杀了？
范闲没想明白，但人已经疾走几步上前，油纸伞面遮在她头上，展红拂目不斜视，带起的风卷起冷雨孤零零打着转，扑在他脚边。
“陈家那个案子——”
她径直走出了伞下，范闲的话就停在了那里。
“怎么回事？”滕梓荆靠着马车，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回来，“话都没说上，你们之前闹得这么难看？”
范闲摆了摆手，不想多说，“你驾车跟上去，送她一程。”
“你呢？”
“我什么，我就想走路，不行？”
滕梓荆啧一声，驾车走了，范闲又原地站了会，没头绪，只好撑着伞往范府走。
小孩们打打闹闹着被叫回家，几个妇人匆匆推门而出收拾衣物再遁进屋里门一关，街上冷冷清清，雨打伞面的声音噼噼啪啪，时而吵得他什么也想不了，时而他又恍惚得什么也听不见。
至一茶楼，他抬起眼，看见一女子等在楼前，黑纱罩身，披风下露出精致秀婉的面容。
是林婉儿。
她一双眼睛水红，向他福了福身。
“范公子。”
雨幕连天。
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行进不慢，展红拂冷汗涔涔，真气如毒蛇在内腑流窜啮噬。
提前发作了。
一个颠簸之后她坐不住摔下车座，提起手在车壁上敲了两下，滕梓荆将车停住，“展翎？”
“……”
“展翎？”滕梓荆掀起马车帘，阴雨天光线昏昧，看不清她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无事。我在这里下。”
“你脸色不好，送你去医馆？”
“不必了。”展红拂并不领情，“滕梓荆，我帮你一次，你当还我一次，我有很多秘密，不希望别人多嘴。”
滕梓荆两条剑眉竖着，像是在说不识好歹，他在言冰云麾下时间也不短了，难免有跟她共事的时候，一直不对付。
他耸耸肩，“范闲只让我送你一程，其余跟我没关系。”
滕梓荆坐回车辕上，打马前瞥一眼她离开的方向。
北街，皇子府所在。
此时的二皇子府刚摆上晚膳，突如其来一阵喧嚣打破平静，听动静，直奔李承泽所在而来了，谢必安抽剑。
“展翎！”
青衫女子湿淋淋地闯进来，带着杀伐之气和一众严阵以待的护卫，踩坏了他的地毯。
谢必安怒喝：“竟擅闯皇子府，该当何罪！”
那些护卫将她围着，却拿她没办法，倒像是她小神仙的信众，李承泽眯起眼，打量一会，沉沉笑了，挥手让其余人下去。
对峙几秒，展红拂扔了剑，李承泽点头，谢必安才准许她靠近来，她到李承泽对面坐下，脖上仍横了一把剑。
“二殿下，叨扰，我来讨杯茶喝。”
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访客。
“殿下吃好了么？吃好了的话这菜就撤了吧。”展红拂从容道，“将要谈的事有些血腥，怕殿下倒胃口。”
李承泽微微挑眉，抬手一召，便有人来撤下精致的一盘盘菜肴，他慢条斯理地漱口净手，这才开口。
“怎么不打把伞。”
“怕殿下等不及了，没顾得上。”
“我不急。”
“我急，毕竟命握在别人手里，谨慎些好。”展红拂说完，克制不住地低咳了一阵，李承泽的眼神有些幽深，有人奉上茶盏，他亲手倒了一杯，展红拂抹掉嘴边的红痕，“有两件事需跟殿下说明，我调府衙的卷宗，用的是殿下的人。”
“我知道。”李承泽将茶推到她面前。
展红拂看一眼。
“不喝？”他问。
“倒也不急这一会。”展红拂接着道，“我跟殿下说说这卷宗好了，上头记的是巡城司有一姓陈的参将府上灭门，这卷宗有不实之处，其实陈家还有一十五岁的孤女活着。”
“竟有此事？”
“巧合的是这少女找到了我的住处，自陈其父是巡城司参将，她一侍女代她去死，她才逃过一劫。”
李承泽手里把玩着另一只茶杯，不声不响。
“林珙犯蠢失了手，她在自家地道里躲了数日，饿极了才逃出来，殿下说，探查的人怎么也没发现呢？”
李承泽勾唇，“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个小姑娘，总该有些庇佑。”
“殿下仁心，这些年也多亏了殿下，我小神仙的虚名传得广，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也听过，因此她大难不死后来找到我，向我求一事。”
“噢？”
展红拂今日像是兴致颇好，愿意跟他说些虚话，“殿下不若猜她向我求什么？”
“那我猜猜。”李承泽于是也兴致盎然起来，“求复仇？不，太俗了，求一条活路，这京都龙潭虎穴，她当有自知，逃离京都方为上策。”
展红拂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半晌，笑了，她这辈子笑的时候屈指可数，这一笑像是瓷人活了，神明也低眉。
“殿下错了，她来向我求死。”
李承泽一怔，不由自主，“为何，她不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她逃出地道后看城内并无告示，便知家祸起于大人物。于是我问她想复仇？她说不敢。我又问她全家无端被杀，认命？
“她说认。
“她说她自小没离开过京都，平日也鲜少出门……”
“我从小在京都长大，爹娘教我事事谨小慎微，莫要惹了大人物的不喜，可他们还是死了，那晚事发，我侍女将我叫醒让我藏到地道里，之后她穿上我的衣服，一去不回……”
少女在心里已将这些话演练千百遍，说起时口条清晰，只有脸垂着的地上有一捧水迹，在哭。
“我知她替我去死，却不敢拦下，亦不敢跟那些杀手拼命随我父母一起死，我贪生，但没有爹娘庇护，我也无法在这世上活下去，我尤怕痛，不知神仙是否有让人无痛苦死去的办法。”
豆蔻少女仰起脖子，引颈受戮，泪湿的小脸俏丽，月色一样干净。
展红拂唇齿翕动，有一股幽幽的血腥气，“于是她来求我。”
隔着一剑，李承泽看她，嘴边的弧度不变，眼里却没有笑，眼珠很黑，折射不出一点光。
“小神仙满足她了吗？”他问。
展红拂不语。
“原来神仙亦有假。”他倚着长桌，吟诗一般，浪荡做派，“无趣！好生无趣。”
展红拂并不为此被激怒，仍看着他，“第二件事，你找到毒解了吗？”
“没有。”
“假如你找到了，会给我吗？”
李承泽答：“假如我拿到毒解给了你，你会留下来吗？”
“不会。”
言尽于此，话落下有一段空白，展红拂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嗒。”
空茶杯搁回桌上，像一个句读。
两息过后，展红拂张了张嘴，脊背弓起，没有发出声音。
李承泽嫌这世间人群嘲哳，那一幕却几近无声，谢必安银亮的剑上洒满了血，如同刚捅穿一个人的身体。
李承泽痴了似的愣着，眼皮痉挛了一下，白净的下巴上也溅了一滴，斜斜的，倒像是胭色的墨痕。
他的脸霎时更白，“你——”
展红拂眼角烧着异样的红，睨他一眼，像是笑他吓到了，又像是嘲讽他自己下的手怎会不清楚何必故作。
“…谢必安，请太医！”
“唔…”展红拂了悟，虽口齿含糊，但脑子不含糊，“你在陈家孤女身上放了香引，但不知道李云睿在香炉里也搞了鬼。”
怎么不说是对心有灵犀的好姑侄呢，难怪太子要杀他。
“谢必安！你亲自去！”
“殿下？我怎么能——”谢必安犹豫不决。
“你去。”李承泽的语气是不容置喙，“你脚程快，拿上我的腰牌，请太医来！”
“——快！“
他竟然敢把谢必安谴走，撇开金贵的二皇子身份，他生得如瘦竹般，尽是文人的羸弱和苍白。
现在杀他不过她顺手的事。
“来人！请医师！”他提声。
眼前重重黑影，剑离得太远，展红拂回手抽出一把软刀，像握着一条食人游鱼。
杀人不过头点地。
“李承泽。”
李承泽回身看着她，刀光反映出他苍白凛然的脸。
“其实还有件事，当年你想放我走，我知道。”
他愣住。
面前的女子身影一晃，便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了。
“她已经走了。”
谢必安回来得很快，但再快也晚了。
“属下来迟。”
李承泽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毯上，神情有点倦，望着外头的雨雾，“京都好些日子没下雨了。”
安静一阵。
“牛栏街当日，范闲那护卫也在吧？叫什么来着？”李承泽蹙起苍白的眉心，“不记得了，算了，也不重要。”
“殿下的意思是……”
“留下痕迹，让那护卫去找，就算是个护卫，也应该懂得报恩吧。”
“是。”谢必安领命。
“…等等。”李承泽忽然道，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谁，“倘若范闲太慢，就给鉴查院递个消息。”
“用我们的人？”
“嗯。”他一面擦手，一面下了判词，“用完处理得干净些，被那陈院长咬上可不是掉块肉那么简单。”
半时辰后，京都第一才女范若若惊慌失措地闯进一间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