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远眺，烟雨京都。
茶氛氤氲，香气四下逸散开来，范闲与林婉儿相对而坐，她发间无头饰，只插白花，罩衫下一身素缟。
“我不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孩子，二哥的葬礼我不能去，簪一支白花还是可以的。
“这些年，父亲母亲都待我不错，只是我身世始终不光彩，他们甚少来看我，唯有我二哥性情固执，不肯避嫌，时常给我带些新奇玩意儿……”她面容憔悴，眼睫垂下，“说多了，毕竟是我二哥策划了牛栏街刺杀，范公子，我代我二哥向你道歉。”
“这不关你的事，郡主，你不需要道歉。”范闲只觉造化弄人，“斯人已逝，请节哀。”
说来荒唐，这桩婚事他二人最无辜。
林婉儿顿时有些眼热，静默片刻，她取出一方手绢拭眼下，“范公子，你前些日子说，你还有些麻烦没有处理，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如今，你有答案了吗？”
范闲一时不答。
“若你因我二哥所为——”
“郡主。”范闲轻轻打断她，没头没尾，但显出他真实的跳脱，“你见过野猴子吗？”
林婉儿茫然，摇头，“没见过。”
“特别没规矩，你看他闹啊笑啊的，好像特别自在…”范闲的声音轻下去，提唇笑起来，“我说着玩儿的，郡主别放在心上。”
“我虽不懂，但听起来…”
林婉儿想着，“似乎有些孤独。”
范闲看着面前的姑娘，心想，人为不也是命运一种吗。
“郡主，你不知道，我之前差点儿就死了。
“那时候我就想啊，我平白活这些年，居然就要这么死了，也太不甘了，最不甘的是，我有一个秘密，没来得及说。”
这个澹州来的少年曾在门阶一等就是十数年，性子里其实很有几分痴和拧，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你能相信吗？其实，我是从另外一个——”
“——哥！”
话戛然而止，势同强行收住一道真气，范闲回不过神，让余孽震得头脑一阵眩晕。只听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哥！”
是范若若。
他这妹妹向来进退有度，也不知道这回遇到了多大的事，一脸焦急闯进来，两颊泛红，头饰都乱了。
“哥——？”她骤然看清内里的情况，“郡主！”
“怎么了？”范闲按了按太阳穴，起身，“怎么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范若若微一低眼，几乎是瞬间拿定了主意，“没出事，只是见你久不归家，爹和姨娘有些着急，所以我才出来找了。”
“？我都这么大人了——若若，你看着我，真没发生什么？”
“没有。哎呀哥，你还不信我吗！”范若若语气镇定又自然，竟也看不出破绽，她接着转向林婉儿，一下子端庄淑女起来，“见过郡主，失礼了。”
“没关系，若若小姐不如留下同叙？”
“多谢郡主。但家中还有一个性子顽劣的弟弟需要管教，就不打扰了。”
范闲给她打眼色，范若若根本置若罔闻，礼数十足地退了出去，留下范闲一头雾水。
“范公子，你与家人的感情真好。”林婉儿面露钦羡，叫人心疼，范闲本想开个玩笑，忽然有所感应，起身到栏边往下望去。
雨已经停了，残阳昏黄寞寞，范若若和一黑衣男子站在楼下，不知说些什么，脸色瞧着都算不上好。
“范公子…”
那男子是滕梓荆。
“范公子？”
范闲回头，姿容婉约的女子正看着自己，她询问他：“怎么了？”
“没事。”范闲坐回位置上，定了定神，“就是担心妹妹一个人不安全，看到有护卫跟着，就放心了。”
林婉儿看出他是真疼爱妹妹，真心实意地有了几分笑意，点点头，“你之前……”
“嗯？”
“我是想说，若若小姐来之前，你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范闲张了张嘴，想起滕梓荆是去做什么的，有一刹耳鸣。
“对不住，郡主…”
林婉儿看着他。
“我要走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街边，滕梓荆和范若若简短谈话过后正要分开。
“若若！滕梓荆！”
二人转头，俱是一脸惊讶，来人正是范闲。
“你不是不打算管么？”滕梓荆是个直脾气，直问了。
“管什么？”
“展翎。”
“不是，这有什么管不管的…”范闲皱起眉，“她怎么了？”
范若若讶然过后，一脸若有所思，面对哥哥质问的眼神也毫不慌张，反是坦坦荡荡地打量起他来。
“若若，你刚才在楼里怎么一声不吭？”
“我看你跟嫂…跟郡主单独见面，有话要说呢。”
“话什么时候不能说？你怎么不抓重点呢。”范闲时常觉得他这妹子哪里长歪了，有点头疼，“郡主还在茶楼里。”
“这你放心吧哥，郡主会安全回府的。”范若若相当有大将风范，“交给我。”
范闲跟滕梓荆走出一段，一口气堵在喉管里，又返回来，“我回来再跟你说。”
“说什么……？”范若若看二人匆匆的背影，福至心灵，捂住嘴倒吸一口气，“天呐……”
“到底怎么回事，让你送个人还送出事了？”
“我送展翎到鉴查院，但是就在鉴查院前两条街的地方她要下车。”滕梓荆早有准备，“我看她脸色难看，问她要不要去医馆，她拒绝了。”
“然后呢。”
“之后我回范府，途中接到不知道哪递来的一张纸条，写了京都西门，展翎有难。”滕梓荆道，“我到西门确实看见了展翎，她出城，没多久后进了一片林子，到这里我就跟丢了，找不到人只能先回来。”
范闲接过那张纸条，“拓印的，谨慎，但也有点刻意。”
“多半是陷阱。”
“你说她出事了，又是怎么个说法？”
“展翎状态有异，竟没发现我，行过之处有斑点血迹，况且按照她的武功水平，我应该是跟不上的。”
范闲想到展红拂那乱得麻花似的脉象，和那晚的情形，已有了大致猜想，“我要是不管，你怎么打算？”
“探探鉴查院，虽然人总有落难时，但展翎行事非常人，弄不好怕坏了她的事，鉴查院消息来源多，好做决断。”
范闲点头，“那就这么办。”
滕梓荆也点头，又眼见着范闲卸掉马车利落翻身上马，迷惑了，“你在做什么？”
“马车太累赘，骑马就行。”
“我是问你，我去报信，你为什么要骑马？”
“报信用不上两个人。”
“那你——”
“我先去找她。”
“……”
“有情况你就再找来，三倍加班费——”话还没落实，范闲座下的马已经撒蹄子跑出一段了。
“…啧。”滕梓荆。
京都西南郊十里，槐树林一望无际，范闲将马拴在林子边缘，乘轻功上树四望，茫茫树海，无从寻觅。
天色向昏黑，再晚就更难找了。
范闲倒不担心展红拂进林子是为穿行而过，周边大道小路尽有，林子反而费时，她若是异常状态，进林必定有直接目的。
某种草药？不会，这里不会比三处更齐全。
越是没头绪的时候范闲越表现出极端的冷静，他静下心去听，树海浪起浪伏沙沙响，似乎夹杂一些水声。
范闲落地，摘了片阔叶假作谛听器，凝神听地下，有地下水，地上就可能有活泉。
展红拂很可能是为了林子里的泉水。
找水源有些门道，范闲算是泛通一点，他有了思路，行进便不再漫无目的。
“展红拂——”
……
“小神仙——”
……
夜色沉沉压下来，树隙间漏下的月光照出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目光聚焦之处，箭簇闪着寒光。
弓如满月。
范闲顿步，后颈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横来一道力按住他的后背，他下意识出手攻击，被掼倒在地。
“轰——”
树干轰然断裂倒塌，巨响让他一瞬间不分东西南北。
一声闷哼几乎被巨响盖过。
范闲立马收了真气，展红拂凭空出现在他身边，浑身湿透，如临大敌。
范闲反应也不慢，明晰还有第三人在场——箭手，恐怕不止八品，得有九品。
有细微风声。
“跑。”
两个人的应变力都是顶级的，立时提气冲着方才那一箭射来的方向飞速移动，跟枪战一个道理，这路线最安全。
几个飞跃之后，又是一声巨响，几乎擦着范闲的耳廓，又一棵树倒塌，他闻到浓郁的木头香味。
流水声扩大，展红拂往下一跳，范闲紧接着，二人直没入冰冷刺骨的水中，范闲完全跟着她往深处游，肺里快要爆炸，终于才钻进一个洞里，又游了一阵。
“噗……”
接连两道破水声，范闲抹了把脸，睁眼就见展红拂背靠着一块巨石，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神仙面不惊也不喜。
“你不该来。”
此时的范闲不知她话里深意，只反应，“又是针对我的局？”
脑子倒是转得快，展红拂默认。
“能让你入局，是你背后的人？”范闲有一双得天独厚的眼睛，上眼睑饱满，但是眼尾翘，装乖耍狠都信手拈来，此时脸上一点多余情绪不挂，眉头沉沉往下滴水，说不出的阴鸷。
“真看得起我。”
“我说，小神仙，方才那杀手对你也没手下留情，你背后的人就这么对你？”
这就是挑拨离间了。
展红拂又看他一阵，直把范闲看得不自在起来，她才开口，“你希望我站到你那边？”
她那语气很平淡，不带一丝嘲讽，范闲一时忘了周旋，竟脱口而出，“我给不了你什么。”
“你觉得我要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毕竟鉴查院出身，陈院长就是现成的你可以利用。”范闲不接那话，回避得很明显，“或者你换个靠谱的靠山，你看你现在支持的人，显然不把你当回事。”
展红拂闭上了眼，没领情。
范闲反倒松一口气，兀自探查起周围，这是个天然冷泉，不算大，底下跟前面那个池子联通，通道不是自然形成，多半是人工挖的。
狡兔三窟啊。
范闲拿出几瓶药和银针放到泉边，“左边那瓶是补气血的，中间的解毒，右边那瓶顺真气的。”
但是展红拂都用不上。
范闲又一思量，“你受了外伤？”
“没有。”
“那血气这么重。”
“我扎了两个大穴放血。”
“为什么？”
“封脉。”
“封脉？老费说这只有一种情况，压制真气品阶。”
“他没说错。”
反常之处必有故事，范闲没再问下去，沉吟片刻，“这里安全吗？”
“暂时。”
范闲哦一声，摊开一排银针，别开她颈后的湿发，展红拂没躲，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他后知后觉太冒犯。
“…给你扎针。”
“知道。”
以针封脉，强压品阶，范闲头一回做，审慎无比，额头都是汗。
其实这相当冒险，外有九品杀手虎视眈眈，把她品阶压下去，她不一定会死，他自己身死的几率却直线飙升。
“范闲。”
范闲觉得自己的目的和动机都很纯粹，他来是出于人道主义，也是还命债，等这遭过了，不说两清，起码欠她少一点。
深林静幽幽，树影影绰，她又不说话了，呼吸有些乱，范闲心里打鼓。
“你要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你恐怕不会想听。”
“……？”范闲忍了忍，眉头都抽了一下，“说。”
“那好。你别喜欢林婉儿了。”展红拂起手就是一个爆破，“你跟她不会有好结果的。”
范闲下意识伸出手，他说不好自己要做什么，他碰到她的耳后，有一道凸起，约莫是疤痕，范闲缩回手，不冷不热，“我撤回，还是睡着吧您，真就没一句好话。”
“你别喜欢她了。”
范闲深吸一口气，心头发闷，“展红拂我跟你说，你别逼我骂你啊。”
“你喜欢我吧。”
如同长夜电闪，雷鸣震耳。
“什么——”
“郡主是不会跟你走的，我跟你走。”
“范闲，我跟你走。”她是顶级的刀客，亮刀必见血，把范闲的心都给捅穿了。
“你不喜欢京都，对不对？”她说，“我也不喜欢。”
茶氛氤氲，香气四下逸散开来，范闲与林婉儿相对而坐，她发间无头饰，只插白花，罩衫下一身素缟。
“我不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孩子，二哥的葬礼我不能去，簪一支白花还是可以的。
“这些年，父亲母亲都待我不错，只是我身世始终不光彩，他们甚少来看我，唯有我二哥性情固执，不肯避嫌，时常给我带些新奇玩意儿……”她面容憔悴，眼睫垂下，“说多了，毕竟是我二哥策划了牛栏街刺杀，范公子，我代我二哥向你道歉。”
“这不关你的事，郡主，你不需要道歉。”范闲只觉造化弄人，“斯人已逝，请节哀。”
说来荒唐，这桩婚事他二人最无辜。
林婉儿顿时有些眼热，静默片刻，她取出一方手绢拭眼下，“范公子，你前些日子说，你还有些麻烦没有处理，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如今，你有答案了吗？”
范闲一时不答。
“若你因我二哥所为——”
“郡主。”范闲轻轻打断她，没头没尾，但显出他真实的跳脱，“你见过野猴子吗？”
林婉儿茫然，摇头，“没见过。”
“特别没规矩，你看他闹啊笑啊的，好像特别自在…”范闲的声音轻下去，提唇笑起来，“我说着玩儿的，郡主别放在心上。”
“我虽不懂，但听起来…”
林婉儿想着，“似乎有些孤独。”
范闲看着面前的姑娘，心想，人为不也是命运一种吗。
“郡主，你不知道，我之前差点儿就死了。
“那时候我就想啊，我平白活这些年，居然就要这么死了，也太不甘了，最不甘的是，我有一个秘密，没来得及说。”
这个澹州来的少年曾在门阶一等就是十数年，性子里其实很有几分痴和拧，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你能相信吗？其实，我是从另外一个——”
“——哥！”
话戛然而止，势同强行收住一道真气，范闲回不过神，让余孽震得头脑一阵眩晕。只听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哥！”
是范若若。
他这妹妹向来进退有度，也不知道这回遇到了多大的事，一脸焦急闯进来，两颊泛红，头饰都乱了。
“哥——？”她骤然看清内里的情况，“郡主！”
“怎么了？”范闲按了按太阳穴，起身，“怎么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范若若微一低眼，几乎是瞬间拿定了主意，“没出事，只是见你久不归家，爹和姨娘有些着急，所以我才出来找了。”
“？我都这么大人了——若若，你看着我，真没发生什么？”
“没有。哎呀哥，你还不信我吗！”范若若语气镇定又自然，竟也看不出破绽，她接着转向林婉儿，一下子端庄淑女起来，“见过郡主，失礼了。”
“没关系，若若小姐不如留下同叙？”
“多谢郡主。但家中还有一个性子顽劣的弟弟需要管教，就不打扰了。”
范闲给她打眼色，范若若根本置若罔闻，礼数十足地退了出去，留下范闲一头雾水。
“范公子，你与家人的感情真好。”林婉儿面露钦羡，叫人心疼，范闲本想开个玩笑，忽然有所感应，起身到栏边往下望去。
雨已经停了，残阳昏黄寞寞，范若若和一黑衣男子站在楼下，不知说些什么，脸色瞧着都算不上好。
“范公子…”
那男子是滕梓荆。
“范公子？”
范闲回头，姿容婉约的女子正看着自己，她询问他：“怎么了？”
“没事。”范闲坐回位置上，定了定神，“就是担心妹妹一个人不安全，看到有护卫跟着，就放心了。”
林婉儿看出他是真疼爱妹妹，真心实意地有了几分笑意，点点头，“你之前……”
“嗯？”
“我是想说，若若小姐来之前，你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范闲张了张嘴，想起滕梓荆是去做什么的，有一刹耳鸣。
“对不住，郡主…”
林婉儿看着他。
“我要走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街边，滕梓荆和范若若简短谈话过后正要分开。
“若若！滕梓荆！”
二人转头，俱是一脸惊讶，来人正是范闲。
“你不是不打算管么？”滕梓荆是个直脾气，直问了。
“管什么？”
“展翎。”
“不是，这有什么管不管的…”范闲皱起眉，“她怎么了？”
范若若讶然过后，一脸若有所思，面对哥哥质问的眼神也毫不慌张，反是坦坦荡荡地打量起他来。
“若若，你刚才在楼里怎么一声不吭？”
“我看你跟嫂…跟郡主单独见面，有话要说呢。”
“话什么时候不能说？你怎么不抓重点呢。”范闲时常觉得他这妹子哪里长歪了，有点头疼，“郡主还在茶楼里。”
“这你放心吧哥，郡主会安全回府的。”范若若相当有大将风范，“交给我。”
范闲跟滕梓荆走出一段，一口气堵在喉管里，又返回来，“我回来再跟你说。”
“说什么……？”范若若看二人匆匆的背影，福至心灵，捂住嘴倒吸一口气，“天呐……”
“到底怎么回事，让你送个人还送出事了？”
“我送展翎到鉴查院，但是就在鉴查院前两条街的地方她要下车。”滕梓荆早有准备，“我看她脸色难看，问她要不要去医馆，她拒绝了。”
“然后呢。”
“之后我回范府，途中接到不知道哪递来的一张纸条，写了京都西门，展翎有难。”滕梓荆道，“我到西门确实看见了展翎，她出城，没多久后进了一片林子，到这里我就跟丢了，找不到人只能先回来。”
范闲接过那张纸条，“拓印的，谨慎，但也有点刻意。”
“多半是陷阱。”
“你说她出事了，又是怎么个说法？”
“展翎状态有异，竟没发现我，行过之处有斑点血迹，况且按照她的武功水平，我应该是跟不上的。”
范闲想到展红拂那乱得麻花似的脉象，和那晚的情形，已有了大致猜想，“我要是不管，你怎么打算？”
“探探鉴查院，虽然人总有落难时，但展翎行事非常人，弄不好怕坏了她的事，鉴查院消息来源多，好做决断。”
范闲点头，“那就这么办。”
滕梓荆也点头，又眼见着范闲卸掉马车利落翻身上马，迷惑了，“你在做什么？”
“马车太累赘，骑马就行。”
“我是问你，我去报信，你为什么要骑马？”
“报信用不上两个人。”
“那你——”
“我先去找她。”
“……”
“有情况你就再找来，三倍加班费——”话还没落实，范闲座下的马已经撒蹄子跑出一段了。
“…啧。”滕梓荆。
京都西南郊十里，槐树林一望无际，范闲将马拴在林子边缘，乘轻功上树四望，茫茫树海，无从寻觅。
天色向昏黑，再晚就更难找了。
范闲倒不担心展红拂进林子是为穿行而过，周边大道小路尽有，林子反而费时，她若是异常状态，进林必定有直接目的。
某种草药？不会，这里不会比三处更齐全。
越是没头绪的时候范闲越表现出极端的冷静，他静下心去听，树海浪起浪伏沙沙响，似乎夹杂一些水声。
范闲落地，摘了片阔叶假作谛听器，凝神听地下，有地下水，地上就可能有活泉。
展红拂很可能是为了林子里的泉水。
找水源有些门道，范闲算是泛通一点，他有了思路，行进便不再漫无目的。
“展红拂——”
……
“小神仙——”
……
夜色沉沉压下来，树隙间漏下的月光照出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目光聚焦之处，箭簇闪着寒光。
弓如满月。
范闲顿步，后颈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横来一道力按住他的后背，他下意识出手攻击，被掼倒在地。
“轰——”
树干轰然断裂倒塌，巨响让他一瞬间不分东西南北。
一声闷哼几乎被巨响盖过。
范闲立马收了真气，展红拂凭空出现在他身边，浑身湿透，如临大敌。
范闲反应也不慢，明晰还有第三人在场——箭手，恐怕不止八品，得有九品。
有细微风声。
“跑。”
两个人的应变力都是顶级的，立时提气冲着方才那一箭射来的方向飞速移动，跟枪战一个道理，这路线最安全。
几个飞跃之后，又是一声巨响，几乎擦着范闲的耳廓，又一棵树倒塌，他闻到浓郁的木头香味。
流水声扩大，展红拂往下一跳，范闲紧接着，二人直没入冰冷刺骨的水中，范闲完全跟着她往深处游，肺里快要爆炸，终于才钻进一个洞里，又游了一阵。
“噗……”
接连两道破水声，范闲抹了把脸，睁眼就见展红拂背靠着一块巨石，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神仙面不惊也不喜。
“你不该来。”
此时的范闲不知她话里深意，只反应，“又是针对我的局？”
脑子倒是转得快，展红拂默认。
“能让你入局，是你背后的人？”范闲有一双得天独厚的眼睛，上眼睑饱满，但是眼尾翘，装乖耍狠都信手拈来，此时脸上一点多余情绪不挂，眉头沉沉往下滴水，说不出的阴鸷。
“真看得起我。”
“我说，小神仙，方才那杀手对你也没手下留情，你背后的人就这么对你？”
这就是挑拨离间了。
展红拂又看他一阵，直把范闲看得不自在起来，她才开口，“你希望我站到你那边？”
她那语气很平淡，不带一丝嘲讽，范闲一时忘了周旋，竟脱口而出，“我给不了你什么。”
“你觉得我要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毕竟鉴查院出身，陈院长就是现成的你可以利用。”范闲不接那话，回避得很明显，“或者你换个靠谱的靠山，你看你现在支持的人，显然不把你当回事。”
展红拂闭上了眼，没领情。
范闲反倒松一口气，兀自探查起周围，这是个天然冷泉，不算大，底下跟前面那个池子联通，通道不是自然形成，多半是人工挖的。
狡兔三窟啊。
范闲拿出几瓶药和银针放到泉边，“左边那瓶是补气血的，中间的解毒，右边那瓶顺真气的。”
但是展红拂都用不上。
范闲又一思量，“你受了外伤？”
“没有。”
“那血气这么重。”
“我扎了两个大穴放血。”
“为什么？”
“封脉。”
“封脉？老费说这只有一种情况，压制真气品阶。”
“他没说错。”
反常之处必有故事，范闲没再问下去，沉吟片刻，“这里安全吗？”
“暂时。”
范闲哦一声，摊开一排银针，别开她颈后的湿发，展红拂没躲，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他后知后觉太冒犯。
“…给你扎针。”
“知道。”
以针封脉，强压品阶，范闲头一回做，审慎无比，额头都是汗。
其实这相当冒险，外有九品杀手虎视眈眈，把她品阶压下去，她不一定会死，他自己身死的几率却直线飙升。
“范闲。”
范闲觉得自己的目的和动机都很纯粹，他来是出于人道主义，也是还命债，等这遭过了，不说两清，起码欠她少一点。
深林静幽幽，树影影绰，她又不说话了，呼吸有些乱，范闲心里打鼓。
“你要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你恐怕不会想听。”
“……？”范闲忍了忍，眉头都抽了一下，“说。”
“那好。你别喜欢林婉儿了。”展红拂起手就是一个爆破，“你跟她不会有好结果的。”
范闲下意识伸出手，他说不好自己要做什么，他碰到她的耳后，有一道凸起，约莫是疤痕，范闲缩回手，不冷不热，“我撤回，还是睡着吧您，真就没一句好话。”
“你别喜欢她了。”
范闲深吸一口气，心头发闷，“展红拂我跟你说，你别逼我骂你啊。”
“你喜欢我吧。”
如同长夜电闪，雷鸣震耳。
“什么——”
“郡主是不会跟你走的，我跟你走。”
“范闲，我跟你走。”她是顶级的刀客，亮刀必见血，把范闲的心都给捅穿了。
“你不喜欢京都，对不对？”她说，“我也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