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盯着,闵意安前额状如白蚁攀爬啃噬,面上还要端得泰然。

    她轻垂着脑袋,姿态柔软,在场的人谁能不夸一句仪态得体,闺阁秀女。

    满院只剩下火把照明燃烧的呲呲声,闵修仁这才觉今夜之气氛有些诡异,适时插话道:“今夜多谢聂巡使搭救小女。夜已深,大人还要赶着赴公办差,便不多留大人。”

    不愧是父女,撵人的话都一模一样。

    聂含章岿然不动,定定望着三尺开外的女子,瞧她一举一动把礼仪周到到无可挑剔。要不是见过她周璇往来把费檀耍得团团转的模样,自己当真是要上她的圈套。只是,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多用两次是不是就不灵了?还是她太小瞧自己?

    这个聂赌徒盯着自己做什么?闵意安摸不准他要作何。按说自己也算立了功,难道就要因为自己撒了谎要把她问罪?那也算情急之下。再说,自己也协助暴露歹徒,这才让他有机会射击。试问几人能以身犯险做到这般!

    气氛着实怪异。闵修仁不着痕迹挡在二人之间。视线被阻,聂含章这才转而望向聂父。闵修仁干笑了一声,自认礼数周到地把火把递还回去,“夜路黑,榆林巷至护成司街石凹凸不平,巡使大人好走些。”聂含章没有接,从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得见其身后描金的红袖边角。

    人家救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夜已深,不留饭已是失礼,撵人多难看呀。若再无表示,当真要让世人笑话闵家没有礼数,救命之恩竟也不思回报。

    思来想去不妥,闵修仁补道:“改日老夫定携小女登门拜谢大人救命之恩。”

    闵意安暗中拉了拉老父亲的衣服。闵父另一只手悄然往后一伸,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闵意安消停了会儿。

    聂含章接过火把,火光劈开黑夜照在其面上,山根另边稍暗,光影映得其眉眼深邃,鼻梁下颌犹如刀刻。

    半晌,其淡淡‘嗯’了一声。

    身后的人不动,只窥见半只袖子。

    聂含章收回目光,大步朝门外踏去。

    热闹的小院归于平静,留下的都是自家人。闵意安抻了脖子望,见人走远,回身问老父,“阿爹你方才说什么上门的话?”

    闵修仁也一脸为难。

    “我就随便说说,客套一下。这救命之恩嘛,不表态岂不显得我们无礼至极。原想着巡使大人日夜操劳,无暇应付客套。谁知……”

    “他点头了。”‘嗯’,闵意安苦瓜相。

    他救她的命很感激,但要跟一个赌徒虚与委蛇,闵意安自认不愿装一点,她平生最痛赌徒,无药可救。

    这简直坑她!

    闵修仁亦觉得不按套路来,这个聂巡使果如传言中那般刁钻不好应付。

    只得拍拍闺女的手宽慰道:“好了好了,救命之恩嘛。咱父女俩上门表完谢意就走,不会耽搁太久。巡使大人忙着呢,哪里有时间分给你我父女应付。到时候你就跟在阿爹身后,不想说话就不说话,阿爹来说。谢完就出门,不会有问题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硬着头皮去。一想到这,闵意安就觉得十分头痛。

    “你说的,不想说话不说话。”

    闵修仁拍胸脯保证,“阿爹说的,不想说不说。阿爹长嘴,替你说。”

    到此,父女俩才算拿定注意。闵意安是铁了心一门心思当哑巴,疲于应对赌徒。

    闵尚文还没走进自家大门,便见护城军浩浩荡荡从闵府出来,押着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于是快步奔至门前,正要上阶,大门内走出来个身着甲胄的男子。

    两人相对,双双停下脚步。

    闵尚文站在台阶下,望着抵刀阔步而出的男子,眼中有惊讶,复杂,都归于平静。他把目光转向被扣押的黑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台阶上,聂含章驻足,也颇惊讶,而后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

    闵尚文踏上台阶,抬了抬他抱拳行礼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仿佛多年挚友阔别重逢,只行动间却明显客气。

    聂含章率先走下台阶。闵尚文看着护城司的人押着黑衣刺客消失在榆林巷,这才想起什么,紧忙踏进大门直奔小妹的院子。

    痕香居好不热闹,闵夫人也在院内,指着父女俩一顿数落。眼见刺客只有躲,哪有伸着脖子往前送的!这父女俩真是一个德性,一个以身犯险,一个要教训歹人,不知天高地厚,险字何写!

    好在人安全无虞。

    周婉儿指着一老一小训斥,闵修仁和闵意安老老实实低了头挨骂,不敢辩驳半句,相互看了一眼,苦不堪言。

    闵尚文才进门就看见这幕,周婉儿眼尖,指了人点过来,将父女两的丰功伟绩道出,把她气得。

    闵尚文最是知晓他阿娘的脾气,这辈子功名显贵不求,只原一家四口安享天伦便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于是顺着毛捋宽慰阿娘,“意意刚刚经历歹人挟持,定是吓坏了。阿爹也是担心小妹。那贼人当真胆大包天,真要护城司的人好好大刑伺候才教不枉走一遭。着实可恨!”

    “知道歹人心狠手辣,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她是着实胆子大了,还敢做局让刺客钻,亏得她命大,不然这会子够你我哭去了的!”周婉儿着实生气,也着实是后怕的。

    当看见秀秀提着刀剑来护自己的时候,周婉儿便知道出事了。那丫头说什么都不肯透露一字,倒真是忠心她主子!要不是自己摆出当家主母的身份威逼,只怕此刻还蒙在鼓里!意丫头真是胆大,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敢孤身犯险。

    念她一片孝心,周婉儿又气又心疼!父女俩都是不省心的!

    闵尚文心疼阿娘,又心疼小妹刚死里逃生,只能尽心安抚母亲的情绪。

    “阿娘莫气,气坏了身子,阿爹小妹我岂不心疼?!”

    闻此,周婉儿稍稍平复了情绪,她是太着急了。

    闵尚文继续道:“小妹冰雪聪明,承了阿娘的聪明才智,她胆子大着呢。阿爹日行一善,我们一家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上天眷顾我们的,都会逢凶化吉。你瞧,小妹能从贼人手中脱险,这说明她是个有福气的。阿娘消消气,气坏了身体小妹便要去跪门求列祖列宗宽恕了,届时跪坏她身体你岂不心疼?!”

    周婉儿彻底熄了怒火,不忘让闵意安抄一百遍家规。闵意安自然是欣然接受。

    平息完怒火的周婉儿这才想起父女俩提到的登门拜谢一事,至此这才转移话题道:“拜谢自是应当。救命之恩,当得谢。明日我亲自备了谢礼你父女二人上门去表谢意。莫要让人家说我们闵府的人没有礼数,上不了台面。”

    闵修仁点头称是。

    二老回了自己的院子,剩下兄妹二人,闵尚文这才板下脸来,“你当真是胆大,知不知道那多危险!”

    闵意安不怕她哥哥,也诉起自己的委屈。

    “我好好待在自己屋子里,又没找谁惹谁,好端端就被人挟持了,我找谁说理去。况当时那险情,刀就架在我脖子上。我若认命等着人救,万一那救我的人学艺不精,或是惊怒了歹人,我小命休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坐以待毙岂是君子所为,不自救,难道等着天降神人吗。算命的说我能活九十岁,我就伸了脖子让他砍?笑话。命在我自己手里,谁说了都不算。我凭自己的能力自救,还能活下来,这便是我的智慧和运气,我没错!”

    闵尚文叹了口气,“没人说你错了!只是大家担心你。”当听到贼人将刀架在她脖子上时,闵尚文也后怕不已,既能感受小妹当时的处境,又能体谅阿娘后怕的心。说到底可恶的还是那贼人。好端端的挟持手无寸铁的弱女,当真是罪该万死!恨得他后槽牙咬碎。

    “还是哥哥最懂我。”闵意安心头好受了许多。

    闵尚文送小妹进屋,闵意安道出心头忧虑,“那聂大人怎非得让我们登门拜谢,他一巡使,巡不完的街,不忙吗?”似乎自己没得罪这个聂大人吧,怎么就好像被盯住了。她有不好的预感。

    闵尚文却是愣住,他脚步一顿,“是他亲口说要你登门表谢的?”

    闵意安不知道兄长为何听到这个突然变得面色严肃,只摇头,“倒没。只是阿爹这样一提,他便应了。”连客气推辞一下都没有。正常人施以恩,哪有图报的。这虽谈不上挟恩图报,但总感觉哪里奇怪。

    如闵意安所想,他一巡使,路见不平,每日管的闲事那么多,管的不平事又多少,每个被他搭过救施过恩的人都要这样登门谢一遍,来者不拒,聂家得多忙?

    闵意安手在他兄长的面前挥了挥,“阿兄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屋子明日再让流云她们收拾,今夜便先将就歇着。夜深了,早些歇下。”闵尚文回过神,岔开了话题。

    见其明显不欲再谈,闵意安没有追问。

    明日还有诸多事,折腾大半夜,早歇为好,明日还要忙呢。

    第二日

    闵意安破天荒睡了个饱觉,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平日里她是要早起看账本的,昨夜眠得晚,公子有特意嘱咐莫要早早让姑娘起来看账本,秀秀便没有叫人。

    闵意安才拉开床帷,流云正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盥盆。

    “姑娘醒了,睡得可好?”

    屋子里已被收拾得赶紧整洁,除了梨花木上的三个箭孔,再看不出昨日打斗的痕迹。

    闵意安下了床,抻抻身子熟络筋骨,“挺好。”大约真是累了,许久不曾睡这么个整觉。她接过帕子舒舒服服地洗了个脸,颇有‘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错觉。

    外面天光大好,阳光透过窗棂在屋里洒下斑驳,有浮尘在光束里舞动。

    闵意安推窗,春风浮,暗香动,院子里海棠花瘦,吹落的残朵在地面随风打璇。

    瓦片罅隙里落下残红,飘至窗前。闵意安抬头,才发现屋角后那株老杏已经开繁,一夜春风,红肥盎然。

    “流云。”

    “姑娘,公子嘱咐了,今早不看账本。”流云以为她又要看账本了。一夜惊吓,她片刻不忘赚钱,一有空隙便要忙起来。

    别的女娘都是女红绣工,只有她家姑娘与别人不同,银子往兜里装,不嫌多。她似乎也不在意别人说她铜臭,得闲便钻研如何生钱。

    流云喜欢这样的主子,不过也得注意身体呀。

    “不是账本。”闵意安愉悦道:“摆饭。”

    再忙也能忘记吃饭呀,民以食为天。

    流云轻快地接话应道:“是,姑娘。”小姑娘眉开眼笑。

    闵意安愉快地用了她的早饭和午饭。

    午饭闭,闵意安才打开书稿预备精读,这可是她赚钱的工具,三万雪花银要投进去,马虎不得。

    半盏茶下肚,正消食物,心满意足翻阅书稿,才打开第一页,她阿娘的丫鬟喜儿敲门来传话,“姑娘,夫人一早出门备了谢礼,嘱咐奴婢们告知,待姑娘用过午饭便去领谢礼。”

    “阿娘要我今日便去谢?这么匆忙?”闵意安拿着稿翻也不是,合也不是。

    听出她的不情愿,喜儿抿嘴笑道:“是。夫人还说,早谢早了。”知女莫若母,甚至连她惫懒的反应都预料到了。

    虽一万个不愿与那赌徒照面,但救命之恩是实实的,闵意安再不情愿,也非是不懂感恩之人。

    罢了,便这一次。

    闵意安换了一身绿色穿花蛱蝶的襦裙出门,流云照例要跟上,喜儿拦了人:“夫人说今日奴婢跟在姑娘身旁伺候,流云姐姐在家歇着便是。”

    流云紧张地望向主子。

    闵意安不可置信,“……”她阿娘不信她。

    喜儿眯了眼睛偷笑。

    算了算了。

    闵意安无奈挥挥手。流云恋恋不舍,往日都是她跟在姑娘身旁,这乍不跟着,还很不习惯。

    流云嘱咐人早些回来。

    “知道了。”闵意安提裙下阶,出了痕香居的门。

    闵意安在大门前碰到闵父,小厮正把谢礼往马车上搬。父女俩照面,双双无奈。

    看着一车的谢礼,闵意安叹她阿娘的雷厉风行。这一车的谢礼,不知道的还以为去行贿呢。

    “礼多人不怪。”闵修仁笑道。

    闵意安觉得别扭极了。

    “这会不会让人多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图谋不轨呢。

    闵父明显没想那么多,听女儿这么问,不解:“多想什么?”

    闵意安道:“会不会太隆重?”

    闵修仁理所当然道:“就是要隆重。我女儿的命珍贵,这些还少了呢。多少银钱都不能与我女儿相提并论,不隆重。”

    闵意安无法道出心里的奇怪,只能上了马车。这些都是阿娘备的,擅自落下什么,到时又是一番训斥。

    心一横,早去早回罢。

    谢恩而已,又不是上断头台,任是聂巡使冷面寡情如阎王,左右自己去谢恩的,他总不能如何,顶多扔了礼喊自己滚。

    那正如她的意。

    如此自己便能正大光明回来交差了,阿娘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闵意安打定主意早去早回。

    父女俩坐上马车,马车向梦溪巷聂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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