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洧川整齐规整的万千亩竹田,丹稜的后山澜沧竹海缺人打理,生长得野蛮而肆意,狂野而嚣张,很有其主人的风格。

    时值日暮,竹林染上夕阳之色,竹林隔开的远远之处,宫中传来悠长的鼓声。

    而零皇便赤足坐在竹林中径的白石上,神色竟显出些茫然,侧头倾听半晌,不明所以地问:“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竹林中飒飒有声。

    不一时,已有高俊的黑衣青年背着竹篓走来,篓中尽是碧绿晶莹、圆润饱满的新鲜竹米。

    零皇眯起眼睛,仰头瞧他冰冷的银蝶面具,笑了:“你都采摘了些什么玩意儿,每每糙硬难吃。”

    黑衣青年沉然无声,俯身要抱起零皇来。零却不依,牡丹花瓣一般的衣袖泼洒在他肩上:“谁要你来。永清丰哪里去了。”

    “死了。”他沉寂地答言。

    爽辣的耳光便扇在他脸上。

    他叹了口气,没有言语。只强硬地抱起挣扎的凤凰来,按紧在怀里,挨了半刻野兽撕咬,才觉怀里安静了,颈子上辣辣得疼痛,必然是见了血。

    竹篓里传出“沙——沙——”的翻找声。

    他不言语。

    零也不说话。

    半晌,零塞了十二枚最鲜嫩的竹米到他嘴里,嚼碎了,便是最为清香的味道。

    零昏昏沉沉地问:“你是不是回来了,清丰。”

    他没有言语。

    零凑上来吻他的唇角,贪恋这种味道,温美,清气,丰和...只闭紧眉眼,喃喃道:“你回来了...不走了...清丰...”

    疯魔已至于斯。

    这事按照云华人的理论,归根结底或许是他无可辩驳的错处。他却觉无错可改。云华都是澪交予他的,更何况只是其中一只鲜艳爽丽的凤凰。

    更何况当年,他只是从采薇山牵马走过,不曾睬身边一眼。是这只凤凰自己好奇,非要跑来身边问东问西,招惹孽缘。那么走到如今地步,又有何言。

    竹林黯黯,暮色沉沉,长钟寂寂。唯有彤华宫中,明灯繁丽。

    他便抱着昏睡的零皇走去家里。

    ——你就是,传闻中,即将接任澪君之位的帝無吗?(他记得这只疯了的凤凰最初这么问。)

    ——...是。

    ——嘿嘿,我一看就知道是。

    ——...为什么。

    ——他们都说,帝無沉寂渊深,度量难测,哪怕俊美至极,却也只瞧半眼都不敢不低头。但是云太祝说,他一定会给我们带来盛世。你一看就是嘛。你要到哪里去呀?

    ——...四方走走,看看澪的云华。你跟着我作甚,回家去。

    ——我好奇嘛!我跟着你玩,不好玩了我就回家来!

    ......

    华灯已上,红绡靡美。

    零仍是觉得昏昏沉沉,努力眨眼,也看不清软软绡幔里的身影,只得扶撑在叠起的锦绣软枕上,闭目吞咽喂在口中的清新竹米粥饭,淡淡唤:“清丰,永清丰。”

    那影影绰绰的人“嗯”了一声。

    零懒得理他。再喂,不吃了。所幸他觉喂鸟也无甚意趣,直接捏开朱唇,往里灌填。零摇头,喷他一身杂碎粮米,满含恶意与趣味地打量他的寂沉脸色。他沉默了半刻,回身去找蝶祈换衣衫。

    换了衣衫。

    换了粥碗。

    零撕了衣裳,摔了玉碗。仍旧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茫然地摇摇混沌的头颅,终于支撑不住,昏在了清香竹味的怀抱里。最后一瞬,明知这是陷阱,却也无力再拔出意识了。

    帝無是一个开创盛世的帝王。但也确然是,一个除了几个上古氏族的孑遗,都不知道他存在的帝王。按他的说法,澪春秋正盛,云华与他无关。零很多年里都大感诧异,但依旧随他走东行西,歪在马上看他记载在书简上的各地风物和山水图经。

    零问他缘故,他问南答北:“一个君王,难道能连自己疆土内各地情况都不了解?像话吗?”

    零不禁笑,刮脸羞他:“你还说不想当帝王呢,你连准备都在做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没有多言。只是瞥零那一眼,让零觉得,他同情了自己的智商,自己被无情地鄙视了。

    零咬牙切齿,却也不知如何怼他。因为他总是一起争执,就静默不言,真正是“渊深难测”。零也实在恼恨自己,总是没出息地跟着这冷面黑心家伙作甚,可是要舍下这个人去,零却清楚地懂得一件事——世上再难寻一个他了。这人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凤凰与别的氏族不同,雌雄同体,成年便可选择为男或女。零默默趴在马背上给他撑着雨伞,默默看他抽出竹制算筹,默默地看他插在各方春雨潇潇的湿润土地上,默默地不去问他不告与人的想法,默默地想——你表现好一点啊,你待我好一些啊,我心底满意了,我就变成女子嫁与你啊。

    可他的表现真不令人满意。

    他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既不对自己说,也不管自己怎么想。

    他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譬如现在,自己病得这般糊涂了,他还在说什么——

    “对萧纵,你不可太心软。”

    零呻吟一声,蹙眉胡乱道:“我头疼得厉害。”

    他闭嘴了。

    零勉强地睁开眸子,乏力地微笑看他。他默然不言。零淡淡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放任他作乱,为你添惹是非。”

    他俯身撑在耳边,长发酥酥洒落,声音静得像春夏城的永夜湖水:“我不是担心他,我出手杀了他又何妨,我是担心你死在他和蓝梅手里。没有办法和永清丰长相厮守。”

    零怔了怔。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息,眼神清明了些许。

    他静静地看着零混乱的呼吸归于平静,混沌的神情渐渐冷静下来,轻轻侧头,安静地贴在他手心中,浅淡地调息。半晌,说饿,要吃的。他便再抱起来,端起温热的竹米清粥,一勺一勺地喂饭。零歪在他怀里,瞧着他颈侧狰狞的伤口下饭,安静吃罢。听他第千万遍道:“你放心,等大事告成,我会让永清丰复生,生生世世好好陪你。”

    零“嗤”地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他便放手,给零盖好绣被,自去除下衣衫歇下。

    “你会死吗?”零在背后问。

    “会。如果事情完不成。”他答,将碧色衣衫搭在屏风上。又站在屏风前,静静赏玩了一会屏风上的古画。

    古画上是碧玉雕镂的竹林,竹林中是两个天真烂漫的小童,二童由各色宝石镶嵌而成,正在玩花球,一红衣一绿衫,纯真可爱,朱碧相配。

    零满怀恶意道:“那是我和清丰以后的儿女。”

    他沉寂了一会,轻描淡写道:“画得不错。我会满足你的愿望。不过今晚,你还是先侍寝罢。”

    零自觉地放下帐幔,换作女身,搂上他颈,做戏亲吻,轻言蜜语:“郎君...这屏风是萧纵让他小徒弟孝敬我的。我喜欢,我要留他俩性命。”

    “......”

    “行不行...無郎?嗯?”

    桐柏山的松花山鸡,秋时多以松子为食,烤酥后脆嫩爽口,兼带松花香味,是上等待客佳肴。

    萧纵给苍梧倒上箬下春酒,撕了鸡腿给小伙子:“多吃点,这几个月瘦得跟猴儿一样。”

    苍梧无语地看看碧绿酒水中自己的脸——已经被师娘的好厨艺活活喂胖了三圈了吧?师父你真是爱子深切,分不出胖瘦来啊。

    周夫子极力忍笑,不时给两人添菜。

    “师父。”苍梧吃得油光水滑,问道,“我给零皇送礼,真有用吗?”

    “有。”萧纵笑,筷子敲敲酒盅,清清嗓子,讲八卦道:“你知道澜沧竹海么,那原来是零皇的青梅竹马、老相好——永清丰的旧家。”

    周盈和苍梧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催他继续说。

    萧纵感叹一声:“可惜啊,永清丰要是活着,零不至于疯成这样。可怜他死得太早,零守寡守得活活悲痛疯了。”很戏精地捏着帕子擦泪:“皇上他,也是一位不输于我的痴情人啊!”

    周盈怒而捂住他的臭嘴:“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我们、我们自然会永远不分开的...”

    苍梧不忍直视,低头凶猛扒饭。

    半晌,萧纵满意地抱紧怀中依恋的温香软玉,继续添油加醋、浓墨重彩地给小徒弟讲故事:“零原本只是一只小凤凰,据说同瑶华凤烺丹凰还是旧识。不过当年云华崩裂,天下旱涝灾难频发,丹水的竹林多半枯黄,他为了觅一口食,就流落到了这里。”

    周盈不禁叹惋,伤感不已。

    萧纵摸摸爱妻的秀发安慰,叹息道:“永清丰是上古神木氏,虽年纪幼小,但所造之竹米,养活一个小凤凰还不成问题。可以说,是他一口一口地将零养大的。”

    苍梧听得神往:“那自然感情深厚。说起来,赢鎏也算是我养大的...”

    萧纵鄙视他。

    苍梧咳了一声,转口问道:“他俩长大之后呢?永清丰是怎么死的?”

    萧纵为难道:“这倒有许多说法。有的人说,永清丰长大后另有所爱,零醋妒发狠,将他杀了。有的人说,是零移情别恋,永清丰去找零的新欢讨说法,被新欢杀了。也有的人说,永清丰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被裴家人暗杀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死了。”

    周盈和苍梧都是叹息一声。

    又巴巴地看向他,希望他多讲点后续。

    萧纵叹道:“永清丰毕竟是神木氏,所以去世后,便化作了澜沧竹海,保零皇一世衣食无忧。这般深情厚谊,也难怪零悔痛至此,神志不清了。”

    三人皆是叹了口气,沉默思量。

    周盈搂紧了萧纵,深深埋在他怀里,与他互相依偎,此生不愿分离。而苍梧想起远在丹景的赢鎏,默然难过,不知他在生母那里又吃什么苦果子没有,便想同萧纵周盈暂辞,先去看看赢鎏。

    萧纵却是摇头:“这时机不好。礼物刚送去,不日零皇肯定要秘密传召你,看一看你的人品能力。你岂能这时离开?”

    苍梧只得作罢。

    周盈温语笑慰道:“你这般念着他,他自然也如此念你,定然会尽快来桐花邑与你汇合。”

    苍梧嘴角抽搐:“师娘...我俩没这么腻歪,我是怕他心里不痛快还只能忍着。”便捡赢鎏家事中一二能说的,简便说了。萧纵自然也要填些内容,师徒两个说得周盈心中恻然,连连道:“可怜的孩子,竟是这样凄惨的身世...你师父说人品材干却是极好,唉,薰华夫人怎么舍得。”

    萧纵转着酒盅,叹道:“丹景同易水的事情,也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以往同易水龙王也有交情,他是能战也愿和,以求不伤人力,人品颇为贵重。”

    苍梧点头:“确然如此。”想起赢鋆英俊苍白的笑颜,总觉十分高贵而隐隐悲伤。

    萧纵道:“当年殷薰追求他,大荒谁人不知,盛稷谁人不晓,琼华更是妇孺皆知,都说这事不成。殷薰口碑极差,他却毫不在意,同殷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帝正眼看不是事,便为他说了一门亲事。”

    周盈听得饶有兴味:“是哪家的女儿?听闻他二人如此和合,怎么还会想嫁予龙王呢?”

    “是天水氏的霖姬姑姑。”苍梧插口道,“霖姑姑好多年了,一直很喜欢鋆叔父。这几年鋆叔父旧伤频发,霖姑姑便顶着压力,搬进府里,照料他和赢鎏。”

    周盈还未说什么,萧纵已经冷哼一声:“旧伤?什么伤?情伤罢!”

    苍梧出奇:“咦?是旧伤啊!就是长安三十五年冬,同霕君出征寒林雪塞时受的重伤,一直反反复复不曾好全...”

    萧纵呵呵冷笑:“也就你们小孩儿信他的鬼话。他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可殷薰明明最怕死,还千里迢迢赶来,吐了自己的朱雀火珠救他。朱雀火珠是至阳的宝物,最是驱寒,什么寒病,能留下反反复复的病根?”

    周盈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萧纵悠然抿了口酒:“因为,我最喜欢八卦他。”

    周盈和苍梧鄙视他。

    萧纵无可奈何:“行吧,是因为那年我也跟他打了一场好了没?输了,对,输得底裤都掉了,你俩满意没有!”

    苍梧哈哈大笑。周盈笑得不行,捧上他没好气的脸庞,软声安慰一番,他才好了。仍是负气道:“别看他狂,对上殷薰,他什么都不是!他舅舅寻的这门好亲事,他当着满殿文武的面就拒了,只说要娶殷薰。结果他快马加鞭回到易水,要跟人家殷薰说帝正同意的好消息,人家殷薰早在他的易水偷家造反了。”

    “......”

    苍梧虽然偶尔听得父母提及,也甚是没想明白:“殷...薰华夫人到底图什么啊?鋆叔父生得好,人品好,打仗好,待人也很好很好...”

    萧纵叹气,温言道:“梧桐啊,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要找你师娘这种傻乎乎的,哎呀!疼疼疼——”

    周盈气笑不得。苍梧连忙施救。萧纵耳朵火辣,却很有道理:“凭他易水龙王再怎么好,再怎么掏出心来给,人家殷薰就不好这口。人家喜欢鹿尚那口——不管殷薰怎么在外花天酒地,回家鹿尚照样贤良温德,捧着供着、疼着爱着,一点脾气都没有。苍梧你别瞪我,你叔叔年轻气盛那会,也不是没瞧不起过殷薰的为人,他以后就是再喜欢,殷薰也不要了。”

    苍梧不吱声了。

    周夫子揉着大老爷的耳朵,听得直叹问:“听你说的,两个人都还有情意,怎么就解不开心结呢?”

    萧纵也是感叹:“因为一开始没解开,后面愈发缠得乱。谁都知道殷薰作为国主,最看重丹景。因其势单力薄,所以才委下姿态,四方交游,想找依傍。可丹景阴差阳错,却被帝正赐给了易水龙王,殷薰后来拼命想跟他成亲,未尝没有不拿回丹景的想法。苍梧你叔叔也是一根筋,媳妇要财产,给就是了。他嫌人家心思不纯,不是全心全意爱他。可那时候谁都看得出来,殷薰是动了真心。依我看,以殷薰薄情杨花的品性,做到那般也是到顶了!

    “他俩后来又惹上霖姬的事,你叔叔好歹男人了一把。可殷薰只知道他为了这门亲事,巴巴地还跑回琼华去了,当他等不及地迎亲去呢,一气之下,趁他不在,就把丹景夺回去了。他兴冲冲的回来、当头就是一盆冰水,能不气个半死?当下两人闹得天翻地覆,本来都绝交了的。可殷薰什么时候让人省心过,既得不到他的心了,就死活要得到他庇护丹景,所以...”

    周盈还没明白,苍梧已经了然:“....所以有了赢鎏..”狠狠捶桌气骂:“我兄弟也忒惨啊!从小就是个人质不成!”

    萧纵也是无奈:“那小子摊上这俩父母是真没办法,他俩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你说有了孩子就都偃旗息鼓罢,趁这机会都顺坡下驴得了。可你叔叔又恨起来,把赢鎏夺回易水,跟殷薰说,我帮你守丹景,行,但孩子以后不能跟你,你给教坏了怎么整。殷薰竟然也同意了。所以直到赢鎏三四岁,晓得人事了,知道想妈妈了,你叔叔受不得他日夜啼哭,才让殷薰每年见见孩子。”

    周盈听得直叹骂:“怎能这么苦了孩子!”

    “谁说不是...”师徒俩齐齐附和。

    苍梧饮口热酒,嗟叹一番,又想起来:“师父,你方才说鋆叔叔的旧伤——是他装的?”

    “那不是。”萧纵嘿嘿笑道,“我听说哈,是殷薰给他下的情毒。只要心里还有殷薰,每年冬天就会发作,想得越厉害,痛得越厉害。”

    苍梧目瞪狗呆:“啊?!”

    周盈打量萧纵一眼:“我是不是也该给你...”

    萧纵坚定:“不,我每次回家都快马加鞭,我的思念,天地可鉴!”

    周盈微微一笑,不再调理他。

    萧纵便继续眉飞色舞地八卦:“这也是我们行军烤火的时候,大家喝酒说的啦。不然那年冬天,他怎的无缘无故发病,本来又没人能把他怎么着,零其实都落在下风,他突然就捂着心口倒下马了。我们都惊呆了。零也没反应过来,还顺手扶了一把——你说扶他干啥!回过神来,零当即狠狠给了他一枪,透心凉啊!血喷了一地雪啊!”

    “哎,都说鲁朴氏的血能化奇物,你们知道他的血化了啥不?”

    “啥?”周盈好奇且给接面子。

    萧老爷神秘兮兮:“喷出了一地的金子啊。全都是金灿灿的碎金子,那成色,啧啧啧,怪不得叫‘鋆’呢。过两天赢鎏那小子来找梧桐,咱给灌醉了放血,搞不好也能收不少金子。怎么样,老婆?这票干不干?”

    周盈:“......”周夫子给他一巴掌。安抚无语的苍梧:“放心,咱们家不是黑店,你师父就是打输了气不过,嘴欠两句过过瘾。”

    “我知道。”苍梧乐了。回到正题,还是不能理解:“不是师父,他那时候想薰华夫人干啥?他有病啊?师父你们这编的也太假了吧!”

    萧纵理所当然:“朱雀和凤凰都是巢嘉氏啊。长得也有点像吧?”

    苍梧:......

    周盈语重心长地盖章:“所谓八卦,名不虚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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