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漏的水落下一滴。
顷刻，又落下一滴。
水滴在莲花苞尖的漏嘴摇摇欲坠，最终缓慢地滴在漾碧的水中。
真寂深吸一口气，方才仿佛静定的眼眸恢复了神采。
金戈铁马的杀伐声音犹在耳。
银齿丰年相对而坐，道：“你的心境比上次好了些。”
真寂没有言语，半晌，道：“谢师兄。”
这已经是第十五次全盘回溯当年的战败了。而他攥紧的拳还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面对压倒性的绝望。
在回忆的惨酷战场上，银齿丰年一遍遍问他：“你看到什么？”
他只能回答：“虚无。”
“吞噬一切的虚无。”
最绝望的是：
“这是…”
“云华的结果。”
“归于虚无。”
冷汗涔涔而下。
真寂下值，打马回家。在无边无际的阒玄黑暗里，是非天氏的族地——森罗万原。
这里最初是由帝正建设的，模拟帝無的来源。同时帝正秘令，大司命造嵬族时令之夜能视物，挑选其中具备精兵猛将资质的婴儿，生来便在森罗万原长大训练，以期将来能进军帝無来云华前的虚无故土。
而真寂便是其中之一。
在帝正末期，他们以为非天氏已有足够战力，真寂便领兵出击，然而几乎全军覆没。
而且能活着回来的将士们，自此身负终身残疾。纵便云华氏亲自救治，其断去的残肢也无法再生。
……绝望。是这一场对虚无的远征，唯一带回的东西。
败将残兵们，有的接受不了亲眼所见，在坚持完报告所见所闻后，直接自杀。有的再也不能忍受森罗万原接近虚无的黑暗，只能离开族地。而有的如真寂，还是选择留在森罗万原，不断复盘远征的失败、精进战术，试图从残酷里寻觅出一丝生机。
…但也实在是…
真寂没有直接回家。他带着现在濒临崩溃的状态回去，只会吓到妻儿。
于是他选择绕远路回家。远处雄伟壮丽的千里山川熠熠生辉，是昔年帝峻隶令问采氏为阳君上央建造的美景。
帝峻隶并不知嵬族驻守于此的绝密，因而肆无忌惮，大兴土木。一时之间满载问采氏金银珠宝、彩钻丽晶的车马源源不断运送于森罗万原，造作山川之形、星辰之象。没过多久，华彩绚山生出金枝玉叶，琉璃清碧绽放晶莹繁花，琼浆泻泉，玉液为川。而在棠溪行歌的督造下，宫阙雕楹绮丽浮华，绵延穿插在绚丽山川的数百里间，眼看就要充盈宫娥丽婢、金池美酒。
本来只是静默于玄寂中看美景的非天氏觉得，该出手阻止了。
族中没有产生过异议。一来是认为应该坚持帝正的遗政，坚守本族的练兵职责，森罗万原应始终保持天地玄黑，否则不利于非天氏的训练。二来是认为来往森罗万原的人过多，会泄露秘密。
于是非天氏动用了避如蛇蝎的虚无气息。
一夜之间，尽归虚无。
运送珠宝玉石的问采氏车骑发现，进入森罗万原的入口——青铜龙城——这座城消失了。
无论是其中的问采氏工匠，还是龙城内的建筑，一切。一切都消失了。
唯余看不到头的黑暗，仿佛空洞的死亡，吞噬一切。
这在阴君时期的史书里，被称作“鬼都”。
问采氏们魂飞魄散，转头向棠溪行歌报告。史书记载里，棠溪行歌在已成缥缈鬼都的青铜龙城前说了一句话：
“不妨事，没有人舍得毁掉我的建筑。”
而今真寂走马看来，这位臭名昭著的大司空，实非虚言。
华彩万方的春华秋实山中，从青铜龙城中截留的问采氏工匠们提起照夜白牡丹的明灯，带非天氏四处观览。在看到棠溪行歌设计修建的华实宫时，非天氏们互相看看，心照不宣，眼神中都是赞叹。
而后非天氏们展开族议，讨论这地方的处理。最终达成一致意见，送给问采氏住便可。不能拘禁人家，还不给人家一点甜头。
问采氏工匠们闻听此言，面面相觑。但这处殿阙皆是族人精心制作，美丽程度如何自己清楚，说不喜欢也是假的。但毕竟是俘虏，不好明目张胆地伸手去接，年轻的首领便道：“不敢独占。”
“华实殿阙尚未修成，请让我族人继续修饬。”
“请非天氏族人与我族人一并居住。”
真寂觉得奇怪，请人替他问起这两个要求，第二个可以理解，但第一个的原因，他却不明白。
难道这些工匠不是被阴姒和峻隶胁迫来做工的么？纵然他们承认棠溪行歌的图纸壮丽非凡，难道真能迷人至此？
李卑答道：“因为做工的问采氏族人从月落日出的琼华来到玄寂的森罗万原长住，一时肯定难以适应。如果不找些正经事请做，消磨下最开始习惯的时间，很容易精神失常。”
真寂：……
真寂想起自己精神崩溃的同袍们。
真寂无声地转身离去，去奠酒祭拜衣冠冢中的故友们。
李卑注视他远去，觉得他很奇怪。要问问题便问，为什么要拜托旁人问。
但此时，李卑没有造次地问出口。
而是与非天氏拜礼，带领问采氏的族人们去华实殿中。事实上他们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因为没有了监工，这些技艺精湛的工匠们终于可以随心施展自己的才华。
三天后，真寂受长辈所托，来春华秋实山给问采氏们送准备好生活物资。满载果品和衣裳辎车一辆一辆进入，问采氏们忙来迎接，登记入库。
真寂去寻找李卑。照旧是写在纸上，一一问去，才找到人。
真寂记得，殿名“霜降”。
而李卑正在殿檐上，叮叮当当地凿叶。
真寂仰头望去，看见枫叶碧透，脉络精微，活灵活现。而李卑正在别出心裁地在边缘包上金箔，以钳捏卷，錾出虫迹，做初秋色。
真寂感到自己的心境也安静了。
而李卑全神贯注，并不曾发觉这只本来便行步无声的嵬。
直到李卑掀开枫叶，端详叶背，才惊见真寂站在殿前。
“……”
真寂无声地抬手作揖。
李卑顿了顿，道：“请问阁下高名。”
真寂没有说话。俯身拾了一片青玉，在上面写道：【真寂】。
李卑笑：“像是兄台的风格。”
真寂淡淡笑笑。
李卑爬下梯子，请他入屋去喝茶，同情问道：“是…天生的吗？或是，因为战争…”
毕竟这是只嵬族。一看便强大善战。
真寂沉默了。
其实他沉默与否，都没有区别。
但李卑看出他的低落，忙道：“是我多嘴。”这个果利的问采氏转口笑道：“兄台提着什么包裹？”
真寂推送之。
李卑道谢展开，见是数色果品。如荔枝冻、枇杷干、柿膏儿、旋炒银杏、桃圈旋樱桃等。颜色鲜丽，十分合问采氏的心意。
李卑不禁笑，多看两眼这个嵬族。他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姿端正，容颜俊丽，而且气质十分镇定不凡。
李卑觉得，肯定是有事相求。便问，果然，真寂在纸上写道：“如何保持心境安定。
李卑讶道：“兄台还不够沉着静定？”
真寂闭眼，摇摇头。兄弟们临终前惨烈的哀鸣音犹在耳，他当时是以怎样冷酷的心情，将他们一剑一个地杀死…血溅在脸上，都忘了什么温度。
李卑感到了巨大的危险。虽然自己是个不曾作战的工匠。
这个嵬再次试图平静地抬眸时，仍旧有排山倒海的杀气。
李卑：“…应该不是冲在下而来。”…的吧？
真寂哭笑不得，写：【自然不是。】
李卑叹笑，看定他道：“真寂兄，你需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然我不知你心境如何动摇至此。”
真寂顿了顿。而后沉默一会，才慢慢写道：【一个强大的敌人。】
又涂抹掉【一个】，改成【无数个】。
李卑：“……”
李卑静了一会，问道：“你感到窒息么？”
真寂摇摇头。眼神明定。
李卑知道他的意思，是必欲、必能、必定杀之。
李卑不禁笑一声，温言道：“那便不是为此。”拈了甘棠梨和枇杷干给他，温声道：“润润嗓子。”
真寂叹笑。
他的咽喉是因为吸入虚无气息而损，虽然及时屏住呼吸，未伤及肺腑，但声带已经完全废了。
但也并不推辞李卑的好意，接过食用。
李卑忖了一会，方才又缓缓问：“…死伤惨烈？”
真寂俯身咳了出来。
李卑忙起身扶他查看，所幸他只是呛到，吞下两口热茶便好。
但是他眼神中痛苦愤懑却是真实地刺伤了李卑。
然而李卑道：“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是不是。你该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会单单为此，再也提不起长刀。”
真寂垂眸。
“那是为什么？”李卑款言问道，“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真寂愕然。看看李卑。
李卑怔了怔。不知怎的，脸也泛热。
——才见两面，还是异族、俘虏，怎么就称得上，“我们”了？
实在是没有分寸了。
然而无论如何，真寂是会常常独自牵马来春华秋实山了。族中友人还打趣他是看上问采氏的姑娘了，他只笑笑，不置可否。再八卦是谁，他认真地摇头。不会说话也有好处，因为谁也审不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李卑字“自牧”，是“卑以自牧”的意思。
而族中长辈显然更懂他的想法，道是：“去待会也好，散散心。”
但其实都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只是喜欢看李卑制作殿阙的专注，看着看着，便觉心如止水，浑然忘我，自在安宁。
问采氏的族人其实都很喜欢棠溪行歌的建筑图纸。事实上非天氏也很喜欢。
当泉淓先生成为代理世君时，他特地请阿薇在有天氏大司空处寻找棠溪行歌留存的图纸，果然找到不少。阿薇道，世人对棠溪行歌意见很大，这些图纸如果留在琼华，肯定会被销毁。若是不能传世，实在可惜。既然你要，全送给你便是。
于是他感谢后，一并转送给李卑。
李卑欣喜若狂，赶忙召集族人一同观览。问采氏族人如获至宝，接连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拓印成集。而后问采氏们又风风火火地组建起一系列研究机构，譬如棠溪行歌风格研究会、燕飞式空间结构研究、问采氏教学课本编纂会等等。
问采氏本来只是在精修殿阙的生活，突然就爆发式的有声有色起来。
李卑特意组织全族，在即将修葺成的华实殿中大宴非天氏的族人，感恩万分道：“多亏令族救我等于暴政，容我族居住在华实宫中，而今又——”
斟酒亲敬真寂，诚恳道：“谢谢你，又给我们带来新的生活。”
而后将鲜红甜美的樱桃酒一饮而尽。
真寂连忙起身回敬。
李卑却不许，醺然笑按道，“别。你嗓子有伤。”
非天氏亲友们很惊讶。说你小子都为人家做到这种地步了，人家都还不知道你喉咙怎么坏的？
真寂皱眉，写道：【我族秘事，岂可说与他人。不可多言。】
非天氏的好友笑，插科打诨缓解尴尬道：“你这犟脾气，哪家姑娘看得上你！我们与问采氏情同…”
李卑是真醉上头了，石破天惊地口出狂言道：“我！我就喜欢！”颜如赪玉，笑对惊愕的真寂道：“你要不是这脾气，我还不喜欢呢…”
一殿的笑声，最终化作满堂互相贺喜声。
真寂却又煞风景地写道：【李卑醉酒，言不可当真。明天再说罢。】
大家表示无语。非天氏的长辈抱歉道，我们家这孩子，从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问采氏的长辈道，没事没事，这是尊重卑儿的想法嘛，我们觉得很好。
真寂于是认真地坐在枫树下等了一晚上。
霜降殿中，李卑酩酊好睡。
然后醒来，天塌了。
李卑：“……”
真寂：……
真寂第一回开口，虽然还是没有声音，但是做口型问：愿意吗？
李卑脸红：“什、什么？愿意什么？”
真寂也脸红了。
…愿意，做我的妻子。
抬头看扶窗的李卑。
愿意吗？
“愿意的话，怎么样呢…”李卑不好意思地想，是不是要，要亲密地亲…
真寂却写道：【我去问有天氏要大司空的山水画来给你。】
“……谢谢啊。”
于是感谢慷慨的薇哥哥，有天氏司空们的各类山水图也流来了森罗万原。
问采氏的工匠们愈发过得有奔头。废话能不有奔头么？看看这卷金碧山水华丽，那幅夏松山水清幽，左一幅雪景冬林旷远，右一幅春草云山温柔…你就说哪个不想造吧…
何况森罗万原还大的没边儿…根本不缺地方……
问采氏们族议表示，要不直接把华实宫改名成“问采氏森罗万原改造基地”算了。最终因为过于难听而被全票否决。
真寂：【…华实宫开荒工程部总经理办公室？】
真寂左右看看，找不到霜降殿的牌匾了。
我未婚妻呢？
好在李卑一直在等他，工作百忙之中隐约听到步音，赶紧开窗招手：“快进来！”
真寂走进去，看到牌匾挂在了墙上。还…挺有点那个书画作品的意思。
真寂心情很好地搂住恋人，一块看问采氏刚刚雕镂好的缩小版模型。森罗万原毕竟不比琼华，正气相对稀薄，所以草木生长很少。
因此，李卑笑道：“还是用问采氏能制造的珠玉吧。和有天氏的山水形状类似，但呈现效果肯定不同。虽然应该华丽无双，但却没有那么有生气…”
【不会。】真寂写道，【只是材质不同，但'生长'规律相同。】拾起李卑雕镂好的白玉叶片，遵循神木氏的规则摆放，小大相间，互相避让，前后遮掩，一会便成一丛蔚然生意的树叶。
李卑欣然道：“正是这个意思！我记得！”欢喜地亲近真寂。懊恼笑道：“早知以往也多看看树叶，或者学学司空的本事，现在许久不见，都快忘了！”
真寂温和：【想回琼华么？】
李卑笑：“在哪不一样。何况在这里，我们族人既可以有土地造自己喜欢的山川建筑，我更有你…”说着脸便红了。自己转头笑了起来。
是真得很开心。
一点都不勉强。
于是真寂正式请长辈提亲，订下婚期。
问采氏的规矩，族人结婚时，族中要为之置地 ，按照新人的喜好为他们建新家。
于是春华秋实山中，起了一座“红栀楼”，楼前有红栀池，鲜红的栀子花瓣落在红艳艳的水上，泛起浓美的甜香。
便在这美丽的红栀楼阙里，真寂迎娶了自己的新娘，诞下了两人的爱儿。取名叫“李枣枝”，小名叫“枣枣”。
“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呢？”来喝小家伙满月酒的薇叔叔奇怪。
真寂示意他看墙上的玉石挂画。碧玉雕刻的枣叶，枝叶开散，栩栩如生。而问采氏的审美觉得过于清淡，于是雕镂了大大小小的几枚红枣，摆放其中。与绿枝相配，煞是好看。
至于崽崽长大后绰号“李大枣”，那就是后话了。
顷刻，又落下一滴。
水滴在莲花苞尖的漏嘴摇摇欲坠，最终缓慢地滴在漾碧的水中。
真寂深吸一口气，方才仿佛静定的眼眸恢复了神采。
金戈铁马的杀伐声音犹在耳。
银齿丰年相对而坐，道：“你的心境比上次好了些。”
真寂没有言语，半晌，道：“谢师兄。”
这已经是第十五次全盘回溯当年的战败了。而他攥紧的拳还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面对压倒性的绝望。
在回忆的惨酷战场上，银齿丰年一遍遍问他：“你看到什么？”
他只能回答：“虚无。”
“吞噬一切的虚无。”
最绝望的是：
“这是…”
“云华的结果。”
“归于虚无。”
冷汗涔涔而下。
真寂下值，打马回家。在无边无际的阒玄黑暗里，是非天氏的族地——森罗万原。
这里最初是由帝正建设的，模拟帝無的来源。同时帝正秘令，大司命造嵬族时令之夜能视物，挑选其中具备精兵猛将资质的婴儿，生来便在森罗万原长大训练，以期将来能进军帝無来云华前的虚无故土。
而真寂便是其中之一。
在帝正末期，他们以为非天氏已有足够战力，真寂便领兵出击，然而几乎全军覆没。
而且能活着回来的将士们，自此身负终身残疾。纵便云华氏亲自救治，其断去的残肢也无法再生。
……绝望。是这一场对虚无的远征，唯一带回的东西。
败将残兵们，有的接受不了亲眼所见，在坚持完报告所见所闻后，直接自杀。有的再也不能忍受森罗万原接近虚无的黑暗，只能离开族地。而有的如真寂，还是选择留在森罗万原，不断复盘远征的失败、精进战术，试图从残酷里寻觅出一丝生机。
…但也实在是…
真寂没有直接回家。他带着现在濒临崩溃的状态回去，只会吓到妻儿。
于是他选择绕远路回家。远处雄伟壮丽的千里山川熠熠生辉，是昔年帝峻隶令问采氏为阳君上央建造的美景。
帝峻隶并不知嵬族驻守于此的绝密，因而肆无忌惮，大兴土木。一时之间满载问采氏金银珠宝、彩钻丽晶的车马源源不断运送于森罗万原，造作山川之形、星辰之象。没过多久，华彩绚山生出金枝玉叶，琉璃清碧绽放晶莹繁花，琼浆泻泉，玉液为川。而在棠溪行歌的督造下，宫阙雕楹绮丽浮华，绵延穿插在绚丽山川的数百里间，眼看就要充盈宫娥丽婢、金池美酒。
本来只是静默于玄寂中看美景的非天氏觉得，该出手阻止了。
族中没有产生过异议。一来是认为应该坚持帝正的遗政，坚守本族的练兵职责，森罗万原应始终保持天地玄黑，否则不利于非天氏的训练。二来是认为来往森罗万原的人过多，会泄露秘密。
于是非天氏动用了避如蛇蝎的虚无气息。
一夜之间，尽归虚无。
运送珠宝玉石的问采氏车骑发现，进入森罗万原的入口——青铜龙城——这座城消失了。
无论是其中的问采氏工匠，还是龙城内的建筑，一切。一切都消失了。
唯余看不到头的黑暗，仿佛空洞的死亡，吞噬一切。
这在阴君时期的史书里，被称作“鬼都”。
问采氏们魂飞魄散，转头向棠溪行歌报告。史书记载里，棠溪行歌在已成缥缈鬼都的青铜龙城前说了一句话：
“不妨事，没有人舍得毁掉我的建筑。”
而今真寂走马看来，这位臭名昭著的大司空，实非虚言。
华彩万方的春华秋实山中，从青铜龙城中截留的问采氏工匠们提起照夜白牡丹的明灯，带非天氏四处观览。在看到棠溪行歌设计修建的华实宫时，非天氏们互相看看，心照不宣，眼神中都是赞叹。
而后非天氏们展开族议，讨论这地方的处理。最终达成一致意见，送给问采氏住便可。不能拘禁人家，还不给人家一点甜头。
问采氏工匠们闻听此言，面面相觑。但这处殿阙皆是族人精心制作，美丽程度如何自己清楚，说不喜欢也是假的。但毕竟是俘虏，不好明目张胆地伸手去接，年轻的首领便道：“不敢独占。”
“华实殿阙尚未修成，请让我族人继续修饬。”
“请非天氏族人与我族人一并居住。”
真寂觉得奇怪，请人替他问起这两个要求，第二个可以理解，但第一个的原因，他却不明白。
难道这些工匠不是被阴姒和峻隶胁迫来做工的么？纵然他们承认棠溪行歌的图纸壮丽非凡，难道真能迷人至此？
李卑答道：“因为做工的问采氏族人从月落日出的琼华来到玄寂的森罗万原长住，一时肯定难以适应。如果不找些正经事请做，消磨下最开始习惯的时间，很容易精神失常。”
真寂：……
真寂想起自己精神崩溃的同袍们。
真寂无声地转身离去，去奠酒祭拜衣冠冢中的故友们。
李卑注视他远去，觉得他很奇怪。要问问题便问，为什么要拜托旁人问。
但此时，李卑没有造次地问出口。
而是与非天氏拜礼，带领问采氏的族人们去华实殿中。事实上他们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因为没有了监工，这些技艺精湛的工匠们终于可以随心施展自己的才华。
三天后，真寂受长辈所托，来春华秋实山给问采氏们送准备好生活物资。满载果品和衣裳辎车一辆一辆进入，问采氏们忙来迎接，登记入库。
真寂去寻找李卑。照旧是写在纸上，一一问去，才找到人。
真寂记得，殿名“霜降”。
而李卑正在殿檐上，叮叮当当地凿叶。
真寂仰头望去，看见枫叶碧透，脉络精微，活灵活现。而李卑正在别出心裁地在边缘包上金箔，以钳捏卷，錾出虫迹，做初秋色。
真寂感到自己的心境也安静了。
而李卑全神贯注，并不曾发觉这只本来便行步无声的嵬。
直到李卑掀开枫叶，端详叶背，才惊见真寂站在殿前。
“……”
真寂无声地抬手作揖。
李卑顿了顿，道：“请问阁下高名。”
真寂没有说话。俯身拾了一片青玉，在上面写道：【真寂】。
李卑笑：“像是兄台的风格。”
真寂淡淡笑笑。
李卑爬下梯子，请他入屋去喝茶，同情问道：“是…天生的吗？或是，因为战争…”
毕竟这是只嵬族。一看便强大善战。
真寂沉默了。
其实他沉默与否，都没有区别。
但李卑看出他的低落，忙道：“是我多嘴。”这个果利的问采氏转口笑道：“兄台提着什么包裹？”
真寂推送之。
李卑道谢展开，见是数色果品。如荔枝冻、枇杷干、柿膏儿、旋炒银杏、桃圈旋樱桃等。颜色鲜丽，十分合问采氏的心意。
李卑不禁笑，多看两眼这个嵬族。他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姿端正，容颜俊丽，而且气质十分镇定不凡。
李卑觉得，肯定是有事相求。便问，果然，真寂在纸上写道：“如何保持心境安定。
李卑讶道：“兄台还不够沉着静定？”
真寂闭眼，摇摇头。兄弟们临终前惨烈的哀鸣音犹在耳，他当时是以怎样冷酷的心情，将他们一剑一个地杀死…血溅在脸上，都忘了什么温度。
李卑感到了巨大的危险。虽然自己是个不曾作战的工匠。
这个嵬再次试图平静地抬眸时，仍旧有排山倒海的杀气。
李卑：“…应该不是冲在下而来。”…的吧？
真寂哭笑不得，写：【自然不是。】
李卑叹笑，看定他道：“真寂兄，你需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然我不知你心境如何动摇至此。”
真寂顿了顿。而后沉默一会，才慢慢写道：【一个强大的敌人。】
又涂抹掉【一个】，改成【无数个】。
李卑：“……”
李卑静了一会，问道：“你感到窒息么？”
真寂摇摇头。眼神明定。
李卑知道他的意思，是必欲、必能、必定杀之。
李卑不禁笑一声，温言道：“那便不是为此。”拈了甘棠梨和枇杷干给他，温声道：“润润嗓子。”
真寂叹笑。
他的咽喉是因为吸入虚无气息而损，虽然及时屏住呼吸，未伤及肺腑，但声带已经完全废了。
但也并不推辞李卑的好意，接过食用。
李卑忖了一会，方才又缓缓问：“…死伤惨烈？”
真寂俯身咳了出来。
李卑忙起身扶他查看，所幸他只是呛到，吞下两口热茶便好。
但是他眼神中痛苦愤懑却是真实地刺伤了李卑。
然而李卑道：“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是不是。你该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会单单为此，再也提不起长刀。”
真寂垂眸。
“那是为什么？”李卑款言问道，“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真寂愕然。看看李卑。
李卑怔了怔。不知怎的，脸也泛热。
——才见两面，还是异族、俘虏，怎么就称得上，“我们”了？
实在是没有分寸了。
然而无论如何，真寂是会常常独自牵马来春华秋实山了。族中友人还打趣他是看上问采氏的姑娘了，他只笑笑，不置可否。再八卦是谁，他认真地摇头。不会说话也有好处，因为谁也审不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李卑字“自牧”，是“卑以自牧”的意思。
而族中长辈显然更懂他的想法，道是：“去待会也好，散散心。”
但其实都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只是喜欢看李卑制作殿阙的专注，看着看着，便觉心如止水，浑然忘我，自在安宁。
问采氏的族人其实都很喜欢棠溪行歌的建筑图纸。事实上非天氏也很喜欢。
当泉淓先生成为代理世君时，他特地请阿薇在有天氏大司空处寻找棠溪行歌留存的图纸，果然找到不少。阿薇道，世人对棠溪行歌意见很大，这些图纸如果留在琼华，肯定会被销毁。若是不能传世，实在可惜。既然你要，全送给你便是。
于是他感谢后，一并转送给李卑。
李卑欣喜若狂，赶忙召集族人一同观览。问采氏族人如获至宝，接连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拓印成集。而后问采氏们又风风火火地组建起一系列研究机构，譬如棠溪行歌风格研究会、燕飞式空间结构研究、问采氏教学课本编纂会等等。
问采氏本来只是在精修殿阙的生活，突然就爆发式的有声有色起来。
李卑特意组织全族，在即将修葺成的华实殿中大宴非天氏的族人，感恩万分道：“多亏令族救我等于暴政，容我族居住在华实宫中，而今又——”
斟酒亲敬真寂，诚恳道：“谢谢你，又给我们带来新的生活。”
而后将鲜红甜美的樱桃酒一饮而尽。
真寂连忙起身回敬。
李卑却不许，醺然笑按道，“别。你嗓子有伤。”
非天氏亲友们很惊讶。说你小子都为人家做到这种地步了，人家都还不知道你喉咙怎么坏的？
真寂皱眉，写道：【我族秘事，岂可说与他人。不可多言。】
非天氏的好友笑，插科打诨缓解尴尬道：“你这犟脾气，哪家姑娘看得上你！我们与问采氏情同…”
李卑是真醉上头了，石破天惊地口出狂言道：“我！我就喜欢！”颜如赪玉，笑对惊愕的真寂道：“你要不是这脾气，我还不喜欢呢…”
一殿的笑声，最终化作满堂互相贺喜声。
真寂却又煞风景地写道：【李卑醉酒，言不可当真。明天再说罢。】
大家表示无语。非天氏的长辈抱歉道，我们家这孩子，从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问采氏的长辈道，没事没事，这是尊重卑儿的想法嘛，我们觉得很好。
真寂于是认真地坐在枫树下等了一晚上。
霜降殿中，李卑酩酊好睡。
然后醒来，天塌了。
李卑：“……”
真寂：……
真寂第一回开口，虽然还是没有声音，但是做口型问：愿意吗？
李卑脸红：“什、什么？愿意什么？”
真寂也脸红了。
…愿意，做我的妻子。
抬头看扶窗的李卑。
愿意吗？
“愿意的话，怎么样呢…”李卑不好意思地想，是不是要，要亲密地亲…
真寂却写道：【我去问有天氏要大司空的山水画来给你。】
“……谢谢啊。”
于是感谢慷慨的薇哥哥，有天氏司空们的各类山水图也流来了森罗万原。
问采氏的工匠们愈发过得有奔头。废话能不有奔头么？看看这卷金碧山水华丽，那幅夏松山水清幽，左一幅雪景冬林旷远，右一幅春草云山温柔…你就说哪个不想造吧…
何况森罗万原还大的没边儿…根本不缺地方……
问采氏们族议表示，要不直接把华实宫改名成“问采氏森罗万原改造基地”算了。最终因为过于难听而被全票否决。
真寂：【…华实宫开荒工程部总经理办公室？】
真寂左右看看，找不到霜降殿的牌匾了。
我未婚妻呢？
好在李卑一直在等他，工作百忙之中隐约听到步音，赶紧开窗招手：“快进来！”
真寂走进去，看到牌匾挂在了墙上。还…挺有点那个书画作品的意思。
真寂心情很好地搂住恋人，一块看问采氏刚刚雕镂好的缩小版模型。森罗万原毕竟不比琼华，正气相对稀薄，所以草木生长很少。
因此，李卑笑道：“还是用问采氏能制造的珠玉吧。和有天氏的山水形状类似，但呈现效果肯定不同。虽然应该华丽无双，但却没有那么有生气…”
【不会。】真寂写道，【只是材质不同，但'生长'规律相同。】拾起李卑雕镂好的白玉叶片，遵循神木氏的规则摆放，小大相间，互相避让，前后遮掩，一会便成一丛蔚然生意的树叶。
李卑欣然道：“正是这个意思！我记得！”欢喜地亲近真寂。懊恼笑道：“早知以往也多看看树叶，或者学学司空的本事，现在许久不见，都快忘了！”
真寂温和：【想回琼华么？】
李卑笑：“在哪不一样。何况在这里，我们族人既可以有土地造自己喜欢的山川建筑，我更有你…”说着脸便红了。自己转头笑了起来。
是真得很开心。
一点都不勉强。
于是真寂正式请长辈提亲，订下婚期。
问采氏的规矩，族人结婚时，族中要为之置地 ，按照新人的喜好为他们建新家。
于是春华秋实山中，起了一座“红栀楼”，楼前有红栀池，鲜红的栀子花瓣落在红艳艳的水上，泛起浓美的甜香。
便在这美丽的红栀楼阙里，真寂迎娶了自己的新娘，诞下了两人的爱儿。取名叫“李枣枝”，小名叫“枣枣”。
“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呢？”来喝小家伙满月酒的薇叔叔奇怪。
真寂示意他看墙上的玉石挂画。碧玉雕刻的枣叶，枝叶开散，栩栩如生。而问采氏的审美觉得过于清淡，于是雕镂了大大小小的几枚红枣，摆放其中。与绿枝相配，煞是好看。
至于崽崽长大后绰号“李大枣”，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