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度春秋的轮回花蝶梦世里摸爬滚打出来后，笠便去终风的夏冬世见闻寂这辈子最后一面。毕竟他今后在外奔波，保不齐六七年后才能再来一趟，到时又只能酹酒在枯草墓碑前了。
在厚着脸皮再次开门的“闻名遐迩”古董店没找到人，笠便向花鸟鱼虫市场走去。因为就闻寂个人而言，他很喜欢来花鸟鱼虫的旧市场收一点东西
果然不多时便找到闻老板。闻奸商正在跟人讨价还价，看起来对一摞古卷势在必得。
笠不动声色地站在闻寂身后，收敛杀气。文公子但觉后颈发凉，回头一看，登时尖叫出声：“你你你——你站这干什么！”上下打量一番，见好模好样的，并不曾负伤。
笠抱臂道：“看你买古董，进货啊。”微微一笑，毫不掩饰蔑视。
文公子恨得咬牙。大庭广众又不敢揍这小子，不然丢脸丢到家的一定是他文大公子，只能忍气吞声。转头继续做买卖。
笠凑近来看热闹。
文公子：“…喂。出钱么？一毛不拔就滚一边玩豆腐去，小屁孩儿。”
毕竟文公子已经三四年不见他，已然将近而立之年，这货看上去才几斤几两？
笠果然沉默了。
鏖战半个时辰后，文公子终于以肉痛的价格，将一摞古代图卷抱回槐街古董店。
笠只是在旁抱臂看着，全程一语不发。文公子根据自己的研究经验，加上此人的神色判断，认为必定是真迹。
于是在“闻名暇迩”古董店的后院，两人一块在阳光下裱画修补。
笠负责铺纸、贴板、刷浆，以及扫去图画上坠落的槐花。
看青年是做事认真的熟手，文奸商难得心软，肯拔毛了：“…喂，中午想吃槐花鸡蛋饼么？”
笠抬头看来。文公子表示这眼睛也太金灿灿了，阳光下简直耀眼啊。
笠道：“现在捋槐花？”
文公子点头，将古画卷一一压好角：“别摘自家后院的，去后面秝山槐花沟搞篮子新鲜的。”
笠有点鄙视。
文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是真想不明白啊，他师哥是怎么能忍受他的精神攻击，没英年早逝还能活上千年的。难不成是王八精啊？
笠素来欺压他惯了，所以尚不觉有什么。自顾自地收好晾晒好的图卷，道：“看笔法是琼华帝正时期的？流传到这了？”
文公子自东厢房提了俩竹篮出来，嘲笑道：“有人愿买人家愿卖，流到哪不正常啊？”
笠唔了一声，起身随他走道：“不是这么个说法。这好像是程延式的。”
文公子好奇道：“你认识？”
笠摇摇头，先走下店后陡峭的坡去，回身伸手，来接闻寂。
文公子：……
文公子表示感谢。而后艰难地蹭滚下去。笠无语道：“你没事吧？”
文公子从绒绒春草里爬起来，坚强道：“小意思。”
笠真不觉得小意思。以往闻寂好歹还是练武之人，这…这个文若是真文弱啊。
…但也是闻寂最后…抽正气毁损了全身筋骨。
于是笠一跃而下，拉起道：“来，我背你。”
文公子：“你人还挺好。”
笠不太想告诉他前因后果，所以敷衍地点点头。
说起程延式：“听闻他作画极精，但是从不出手。”
文公子懒洋洋道：“穷到没米吃了，再不出手也会出手。”
“以往贱年的时候，这槐花都得拿金戒指换。”
笠默然。
文公子叹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跟你没关系。你看那枝——”
“跟我有关系。”笠道。
文公子：“…什么关系？”
笠垂头道：“鲁朴氏所在，不当如此。”
文公子的眸子变大了。转瞬敛去光彩，温和道：“先别想这些了，小豆腐——去摘那枝槐花。”
笠便放下闻寂，去爬坡走树，压下雪花的纷繁槐花。
小时候，他和闻寂跟着茘姬在杏花山里找槐花和春韭，还有野菊芽和马奶枣。
现在么…也挺好。
虽然物是人非，他所亲所爱，都不再记得他了。
他自纷纷扰扰的槐花里，看到文若专注的神情，同闻寂一模一样的容貌。
闻寂生来冶荡，唯有铸剑时会有这般凝注的神情。
于是这一刻，笠终于明白，这已经算得上是两个人了。在今后千万春秋里，闻寂的魂魄会被一次次冲淡，最终消亡在时光中。
然而此时，闻寂浓度起码达到90%的文公子抬头，啧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没看到这一枝槐花没有了？换换，豆腐脑。”
笠：“……”
笠叹了口气。嘟哝道：“算了。”
文公子情知他是想扁自己来着。但念及闻寂的情分，终于没下手。
我是多么善良的人啊。文公子感慨地想。还收留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赠予他家的温暖。
但就是说，善良如我文公子，财运能不能好一点呢？
于是文公子提着满盛槐花的竹篮，再次趴上笠的背时，发挥奸商本分，无耻道：“鲁朴氏…在我们这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啊。”
笠唔了一声。道：“暗虚和终风才是…”
“不不，你听我说，”文公子谄媚地给人捏肩，“上回跟你来的年轻暗虚，不都喊你大哥么？”
“我年纪确实大些…”
文公子笑道，“这不就好了。您看，我们之间也算有夙世的缘分了，能不能…”
奸商之心昭然若揭。
笠仰头看去，春草柔柔的槐花沟深还长，人也没有，是埋人的好地方。
笠缓缓道：“想死直说。”
“要不是我师哥，我能容你到现在？”
文公子的右眼皮跳了跳。
终于一声不吭了。
蔫头巴脑。
半晌，笠听到文公子幽幽道：“你挺过分啊，小子。”
“我是看你可怜才收留你。”
“你举报我的古董店，我都宽宏大量到不跟你计较。”
“真这么想你师哥，你怎么逼死他了呢。”
笠的鳞炸了。
这事不受他控制，单纯一瞬间气血冲头了。
文公子不止觉硌得慌，还觉得挺疼。从龙脊背上爬下来，衣服上血一道道的。
笠一把扶住他。
文公子无奈地看看淡蓝的天空，闭眼昏了过去。
在温柔的淡绿和风里，文公子想到了糖醋松花鳜鱼。一片片的鱼肉跟自己挺像。
…以往是真不知道鱼这么疼啊…
唉…活着真好…
槐花香，天气好，春草也软，小豆腐脑也…
文公子恍惚地看看。笠金灿灿的眼睛…仿佛在说什么：
“——别讹了，奸商。”
“正气都补给你了，哪还有伤。”
文公子：……
文公子悲从中来。
只得从春草上爬起来，同笠一块坐在坡上看远方。
笠丢给他三块金子。金灿灿的，沉甸甸的。
文公子连忙欣喜若狂。
笠就看他装样。跟以前一模一样。但到底是两个人了。
“枣酒的解药，哪来的。不纯，又被骗钱了？”笠问。
文公子摊摊手，无奈道：“哪有钱买真货。”
“喝不死你。”笠道。
“有钱也别喝了。这是我最后一回来。”
文公子笑：“那我是不是得谢天谢地？点鞭炮庆祝？”
笠起身道：“是。”
文公子攥紧金子，拉拉他的衣角：“再给点成吗？”
“你乞丐啊？”笠骂道。
“也不是没做过啊。”文公子懒懒道，在春草坡上躺下，随手拽了一根草叼了。
笠顿时牢牢钉在原地。
——这是闻寂。
笠站住不走了。
而后叮铃当啷洒落一地的金珠宝玉。
文公子顿了一会，慢慢地俯身，去学迷糊记忆里的闻寂，财迷地去翻捡春草泥里的珠玉。
——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又不是真的闻寂，从流民饿殍堆里爬出来，风骨气节都是狗屁。
他是昭阳公府的文大公子，从小学的是礼义廉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货就知道比着他亲师哥骂他奸商，他文大公子只是眼光差看不出古董真假，谁跟不要脸的闻寂一样啊...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一边找草丛里的珠宝，一边滚热的泪珠砸在满是泥土的脏手上。
笠哑声道：“够了。”
“够了，文公子。”
笠把他僵硬抓满金珠的手从春草里拿出来，说：“谢谢你。”
文若笑，却是哭：“…你谢我什么？”
笠很平静地说：“谢你让我做了一场好梦。”
因为有你一字不言的二十余载春秋，我还觉得自己有亲人在世上。
不过现在…真的都过去了。
谢谢你啊，文公子。
谢谢你了。
“我原本以为，痛苦是过不去的。”笠轻松说，“现在...过了三四年，好多了。时间再长些，或许我就会忘了。本来...想去花枝春秋世看看妈妈和师父的转世的，现在也...不必去看了。早晚都会好的。”
文公子说不出话来。
笠又诚挚道：“谢谢你。”而后自行囊里取出口袋，将金银珠宝全都捡起来，包好，塞给愣愣的文公子。
文公子看看怀抱的鼓囊囊一袋珠玉。
“这可都是琼华笠国的古物。”笠还很有心情地玩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文公子抬手，抓住他的衣角，贪得无厌地问：“下辈子呢？”
笠道：“下辈子再说罢。”
文公子笑：“那我也谢谢你。”潇洒地掂了掂沉重的珠宝袋，文弱的身子骨差点折了，疼得泪水扑簌簌的：“...我也希望你在‘我’下辈子，能遇到一个更像闻寂的人吧。”
于是在这个春天里，他的背影随春草长长走去，走得很远很远，终于消失在了草木淡淡的远方。
再也望不到了。
笠在一年后应终风邀请，再次来到秋实府赴宴。。
一只小小的蓝金渐层猫猫，四仰八叉地躺在荷叶上呼呼大睡。终风捧荷叶过来时，笠还以为是一种什么新菜，比如荷叶鸡的变种荷叶猫、烤乳猪的变种烤肥猫之类的。
毕竟这只猫…十分肥美，肥美到终风一晃，就波涛汹涌…
笠：“……我师哥？”
终风点点头。知道他很难接受现实，但是——“春秋尊上亲自做的身体。”
我就知道那老登憋着劲要整我一回！笠暗恨咬牙。
无法，只得怀抱过小肥猫。轻轻拍拍。小肥猫正睡得香，嫌弃地抬爪挡住眼睛，翻身继续睡，肥软得跟面团似的…好像一抱不住就滚下去了。
笠叹了口气，卷了荷叶猫饼，揣到怀里，对终风拱手道：“多谢。”
终风道：“无妨。”
又递来一封信，“…本来，文若是托我转交的，但看现在这情况…”
小肥猫睡得流口水。
“…怕不能认字。”
笠深以为然。便接过信。
边拆信封边问道：“度春秋这么整我师哥，没一句话留给我？”
终风笑了。温声道：“是有。他道是，无论是不是完整的闻寂，任何深情都不该辜负。”
“所以他把我师哥变成了猫？！”笠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终风笑而摇头，温声道：“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
笠半信半疑地展信看。
【闻寂X代：
你好。
这一辈子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鉴于其他人等的魂魄死后便归于正气，你我却因为鲁朴氏的眷恋而羁留于世，我们是否应该承认自己是他师哥的延续。
如果你觉得不应该是，这信请留给下一任。
如果你觉得笠依旧是亲弟弟，那么你且往下看。
这是我喝了忘忧枣酒的解药后，想起来关于闻寂的事情。因为我这辈子想起来的很少，露了马脚，以至于没从那小子手里赚得多少珠宝。希望你能以此为鉴，多多赚上一笔。
不然就会跟我一样，买一壶真解忧枣叶酒，便将他赠的“一世荣华富贵”花的一干二净了。
……这么贵。我合理怀疑，槐街东头的南宫算卦才是奸商。我跟他比算个屁啊？！
不管如何，有哥哥的前车之鉴，希望你这辈子能活得好一点：
第一，就承认了吧，你就是他师哥。不管你多么想让他拿你当哥哥，孩子还没长大呢。他还走不出家破人亡的阴影，不能接受一个新的亲人。
第二…多读书。闻寂是真奸商，我是真辨认不出真假文玩。这区别可大了。老子被叫了一辈子奸商，真是提起这师兄弟就恨得牙痒痒。我多委屈啊。
为了让你的研究更加准确，我特地收藏许多笠国古董，而今一并作为遗产送给你。
第三，学学铸剑。相信我，你绝对有天赋。纵使本公子半路出家，还不到五十已经成为名家。名号当当当地响。且已在夏冬世有至少十把名剑流传后世，诸如“秋岚”“秋零”“秋杀”等等。可把你哥我牛逼坏了。
你哥我甚至撰写了一本《秋皛》剑谱。本来还想多做些贡献可惜啊，天不假年，你哥我现在要挂了。
我认真跟你讲，那小子很慕强。你要不做出点成绩，他就不屑喊你一声大哥。
这就要说到第四点了。
第四，练武啊兄弟。练武了你能揍他，不练你只能让他气得英年早逝。你哥我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第五，记得陪他去看师父和妈妈。花枝春秋世在哪里？我不曾知道。你会知道吗？你能再看到师父和师娘，他们也是我心里的爸爸妈妈，我这辈子确实是看不到了。
这小子真狠啊…说再见，一辈子都没有回来再看我。
不过我也无所谓了，这辈子我也要到头了。
你千万不要重蹈覆辙，不然像我，一辈子都会活在悔恨里。
第六，别惹事啊。别提他把闻寂逼死了，又把我一辈子搅得不安生。不然…其实前一个杀伤力才大，我么，可有可无。你不要可有可无才好。
第七，闻寂爱吃槐花窝窝头。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反正我不爱吃。槐花麦饭倒还可以考虑。
他不能总是困在过去，你得潜移默化地带他往前走。不如做槐花包子吧，带他尝鲜。
做的难吃也不要紧。哥哥嘛，你要不装作觉得好吃，整天跟着你的小屁孩也不会觉得好吃的。你要想靠这点作弄他，我举双手赞成。
第八，虽然于你而言，他或许并不重要。但他是我最亲爱的弟弟，所以请你，尽量不要伤害他。不要让他太难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第九，不要喝假酒，喝假酒会死人。尤其是解忧枣叶酒，再贵也要买真酒。也要少喝酒。喝多了头疼得受不了。就说闻寂咋那么贪心能活啊，我这小身板哪受得了那么多载春秋的记忆，这不直接给弄死了。唉，惨啊。后悔啊。悔得抓心挠肝啊。要不你别喝了，真的。
第十…我现在写了这么多，我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啊…
我活了一辈子，还是活成了我上辈子的影子——还是因为我本来就是闻寂呢？
我带着这个未解之谜离开“文若”的躯体，将残损的魂魄再次留给你。暗虚们和有天氏会再次以正气弥补魂魄消磨的痕迹——你还是我么？你又能在多少程度上像闻寂？
南宫算卦说这叫人对Identity（身份）的探寻，一个是self-identity（个人认同的身份），一个是social identity（社会认同的身份）…那么在我的自我身份界定上，我认为我最多有80%是闻寂。当然你可以认为自己是100%。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人能过得快活些，比什么都重要。
不管是谁，无论是谁。凉雨后，槐花落如雪的此时此刻，我只想告诉你，那个孤零零活在世上孩子，需要一个亲人，需要一个家。
不管是谁都好，是故人 ，是新人，是半新半旧人都无所谓，给他一个家和亲人就好。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用了一辈子才搞懂，我可真是笨蛋啊。
那么我将这个答案提前赠送给你。
希望…你比所有人都更像闻寂原版。
我这2.0版本…现在可要永远停机了。
再见，小栗子。
下次见到他，替我跟他讲句话：
“CNNN个腿儿。”
“倒八辈子血霉当你师哥替身儿~”
“我保准你找不到比我2.0更像你师哥的版本儿~~”
“我特么就看你后悔不后悔儿~”
YES，我跟南宫算卦去练了RAP。
好了，我R.I.P了。
文大公子?闻2.0寂】
“在几千年的春秋前，”终风悠远道，“我们暗虚一族还强盛的时候，我们在云华，有的同胞是专门为人实现愿望的。”
笠沉默了很久。最终折信道，“怎么实现？”
“以一场春秋好梦相送。”终风笑道，“梦里什么都有。我们最初的春秋梦世，便是为此而建的。”
“是真实的美好，而非虚无。”
笠默而疑惑：“…所以？”
“春秋尊上道，你这孩子从来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只有到了失去才会后悔。”终风温和道，拍拍他的肩膀，“到底他是你大爷，所以这回给你兜一次底。下次再去挼蓝春秋，老实干两年活罢，别整天想跑。”
笠：“……”
笠低头，看看怀里好吃懒动的小肥猫。
…是？
还是…吗？
笠放平小猫，扒拉猫猫肥软肚皮上的毛，果然见一道道月牙的伤疤。
……是他。
笠如释重负。
“2.0——2.0——”笠轻轻唤道，“醒醒——”
终风槽多无口。这孩子一直这么欠打的吗。
喜提“2.0”名字的小肥猫愤怒地睁开滴溜圆的灰蓝眸子，虽然困意难掩，但已然开始喵喵大骂。
但是那又如何呢？笠早已笑着将小肥猫按抱在颈边，笑道：“我知道你的愿望了，2.0——”
张牙舞爪的小肥猫终究没忍心叨一爪。
“那就跟我走吧。”
笠金灿灿地笑道。
“有你在我身旁，我走到哪都有家。”
在厚着脸皮再次开门的“闻名遐迩”古董店没找到人，笠便向花鸟鱼虫市场走去。因为就闻寂个人而言，他很喜欢来花鸟鱼虫的旧市场收一点东西
果然不多时便找到闻老板。闻奸商正在跟人讨价还价，看起来对一摞古卷势在必得。
笠不动声色地站在闻寂身后，收敛杀气。文公子但觉后颈发凉，回头一看，登时尖叫出声：“你你你——你站这干什么！”上下打量一番，见好模好样的，并不曾负伤。
笠抱臂道：“看你买古董，进货啊。”微微一笑，毫不掩饰蔑视。
文公子恨得咬牙。大庭广众又不敢揍这小子，不然丢脸丢到家的一定是他文大公子，只能忍气吞声。转头继续做买卖。
笠凑近来看热闹。
文公子：“…喂。出钱么？一毛不拔就滚一边玩豆腐去，小屁孩儿。”
毕竟文公子已经三四年不见他，已然将近而立之年，这货看上去才几斤几两？
笠果然沉默了。
鏖战半个时辰后，文公子终于以肉痛的价格，将一摞古代图卷抱回槐街古董店。
笠只是在旁抱臂看着，全程一语不发。文公子根据自己的研究经验，加上此人的神色判断，认为必定是真迹。
于是在“闻名暇迩”古董店的后院，两人一块在阳光下裱画修补。
笠负责铺纸、贴板、刷浆，以及扫去图画上坠落的槐花。
看青年是做事认真的熟手，文奸商难得心软，肯拔毛了：“…喂，中午想吃槐花鸡蛋饼么？”
笠抬头看来。文公子表示这眼睛也太金灿灿了，阳光下简直耀眼啊。
笠道：“现在捋槐花？”
文公子点头，将古画卷一一压好角：“别摘自家后院的，去后面秝山槐花沟搞篮子新鲜的。”
笠有点鄙视。
文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是真想不明白啊，他师哥是怎么能忍受他的精神攻击，没英年早逝还能活上千年的。难不成是王八精啊？
笠素来欺压他惯了，所以尚不觉有什么。自顾自地收好晾晒好的图卷，道：“看笔法是琼华帝正时期的？流传到这了？”
文公子自东厢房提了俩竹篮出来，嘲笑道：“有人愿买人家愿卖，流到哪不正常啊？”
笠唔了一声，起身随他走道：“不是这么个说法。这好像是程延式的。”
文公子好奇道：“你认识？”
笠摇摇头，先走下店后陡峭的坡去，回身伸手，来接闻寂。
文公子：……
文公子表示感谢。而后艰难地蹭滚下去。笠无语道：“你没事吧？”
文公子从绒绒春草里爬起来，坚强道：“小意思。”
笠真不觉得小意思。以往闻寂好歹还是练武之人，这…这个文若是真文弱啊。
…但也是闻寂最后…抽正气毁损了全身筋骨。
于是笠一跃而下，拉起道：“来，我背你。”
文公子：“你人还挺好。”
笠不太想告诉他前因后果，所以敷衍地点点头。
说起程延式：“听闻他作画极精，但是从不出手。”
文公子懒洋洋道：“穷到没米吃了，再不出手也会出手。”
“以往贱年的时候，这槐花都得拿金戒指换。”
笠默然。
文公子叹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跟你没关系。你看那枝——”
“跟我有关系。”笠道。
文公子：“…什么关系？”
笠垂头道：“鲁朴氏所在，不当如此。”
文公子的眸子变大了。转瞬敛去光彩，温和道：“先别想这些了，小豆腐——去摘那枝槐花。”
笠便放下闻寂，去爬坡走树，压下雪花的纷繁槐花。
小时候，他和闻寂跟着茘姬在杏花山里找槐花和春韭，还有野菊芽和马奶枣。
现在么…也挺好。
虽然物是人非，他所亲所爱，都不再记得他了。
他自纷纷扰扰的槐花里，看到文若专注的神情，同闻寂一模一样的容貌。
闻寂生来冶荡，唯有铸剑时会有这般凝注的神情。
于是这一刻，笠终于明白，这已经算得上是两个人了。在今后千万春秋里，闻寂的魂魄会被一次次冲淡，最终消亡在时光中。
然而此时，闻寂浓度起码达到90%的文公子抬头，啧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没看到这一枝槐花没有了？换换，豆腐脑。”
笠：“……”
笠叹了口气。嘟哝道：“算了。”
文公子情知他是想扁自己来着。但念及闻寂的情分，终于没下手。
我是多么善良的人啊。文公子感慨地想。还收留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赠予他家的温暖。
但就是说，善良如我文公子，财运能不能好一点呢？
于是文公子提着满盛槐花的竹篮，再次趴上笠的背时，发挥奸商本分，无耻道：“鲁朴氏…在我们这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啊。”
笠唔了一声。道：“暗虚和终风才是…”
“不不，你听我说，”文公子谄媚地给人捏肩，“上回跟你来的年轻暗虚，不都喊你大哥么？”
“我年纪确实大些…”
文公子笑道，“这不就好了。您看，我们之间也算有夙世的缘分了，能不能…”
奸商之心昭然若揭。
笠仰头看去，春草柔柔的槐花沟深还长，人也没有，是埋人的好地方。
笠缓缓道：“想死直说。”
“要不是我师哥，我能容你到现在？”
文公子的右眼皮跳了跳。
终于一声不吭了。
蔫头巴脑。
半晌，笠听到文公子幽幽道：“你挺过分啊，小子。”
“我是看你可怜才收留你。”
“你举报我的古董店，我都宽宏大量到不跟你计较。”
“真这么想你师哥，你怎么逼死他了呢。”
笠的鳞炸了。
这事不受他控制，单纯一瞬间气血冲头了。
文公子不止觉硌得慌，还觉得挺疼。从龙脊背上爬下来，衣服上血一道道的。
笠一把扶住他。
文公子无奈地看看淡蓝的天空，闭眼昏了过去。
在温柔的淡绿和风里，文公子想到了糖醋松花鳜鱼。一片片的鱼肉跟自己挺像。
…以往是真不知道鱼这么疼啊…
唉…活着真好…
槐花香，天气好，春草也软，小豆腐脑也…
文公子恍惚地看看。笠金灿灿的眼睛…仿佛在说什么：
“——别讹了，奸商。”
“正气都补给你了，哪还有伤。”
文公子：……
文公子悲从中来。
只得从春草上爬起来，同笠一块坐在坡上看远方。
笠丢给他三块金子。金灿灿的，沉甸甸的。
文公子连忙欣喜若狂。
笠就看他装样。跟以前一模一样。但到底是两个人了。
“枣酒的解药，哪来的。不纯，又被骗钱了？”笠问。
文公子摊摊手，无奈道：“哪有钱买真货。”
“喝不死你。”笠道。
“有钱也别喝了。这是我最后一回来。”
文公子笑：“那我是不是得谢天谢地？点鞭炮庆祝？”
笠起身道：“是。”
文公子攥紧金子，拉拉他的衣角：“再给点成吗？”
“你乞丐啊？”笠骂道。
“也不是没做过啊。”文公子懒懒道，在春草坡上躺下，随手拽了一根草叼了。
笠顿时牢牢钉在原地。
——这是闻寂。
笠站住不走了。
而后叮铃当啷洒落一地的金珠宝玉。
文公子顿了一会，慢慢地俯身，去学迷糊记忆里的闻寂，财迷地去翻捡春草泥里的珠玉。
——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又不是真的闻寂，从流民饿殍堆里爬出来，风骨气节都是狗屁。
他是昭阳公府的文大公子，从小学的是礼义廉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货就知道比着他亲师哥骂他奸商，他文大公子只是眼光差看不出古董真假，谁跟不要脸的闻寂一样啊...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一边找草丛里的珠宝，一边滚热的泪珠砸在满是泥土的脏手上。
笠哑声道：“够了。”
“够了，文公子。”
笠把他僵硬抓满金珠的手从春草里拿出来，说：“谢谢你。”
文若笑，却是哭：“…你谢我什么？”
笠很平静地说：“谢你让我做了一场好梦。”
因为有你一字不言的二十余载春秋，我还觉得自己有亲人在世上。
不过现在…真的都过去了。
谢谢你啊，文公子。
谢谢你了。
“我原本以为，痛苦是过不去的。”笠轻松说，“现在...过了三四年，好多了。时间再长些，或许我就会忘了。本来...想去花枝春秋世看看妈妈和师父的转世的，现在也...不必去看了。早晚都会好的。”
文公子说不出话来。
笠又诚挚道：“谢谢你。”而后自行囊里取出口袋，将金银珠宝全都捡起来，包好，塞给愣愣的文公子。
文公子看看怀抱的鼓囊囊一袋珠玉。
“这可都是琼华笠国的古物。”笠还很有心情地玩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文公子抬手，抓住他的衣角，贪得无厌地问：“下辈子呢？”
笠道：“下辈子再说罢。”
文公子笑：“那我也谢谢你。”潇洒地掂了掂沉重的珠宝袋，文弱的身子骨差点折了，疼得泪水扑簌簌的：“...我也希望你在‘我’下辈子，能遇到一个更像闻寂的人吧。”
于是在这个春天里，他的背影随春草长长走去，走得很远很远，终于消失在了草木淡淡的远方。
再也望不到了。
笠在一年后应终风邀请，再次来到秋实府赴宴。。
一只小小的蓝金渐层猫猫，四仰八叉地躺在荷叶上呼呼大睡。终风捧荷叶过来时，笠还以为是一种什么新菜，比如荷叶鸡的变种荷叶猫、烤乳猪的变种烤肥猫之类的。
毕竟这只猫…十分肥美，肥美到终风一晃，就波涛汹涌…
笠：“……我师哥？”
终风点点头。知道他很难接受现实，但是——“春秋尊上亲自做的身体。”
我就知道那老登憋着劲要整我一回！笠暗恨咬牙。
无法，只得怀抱过小肥猫。轻轻拍拍。小肥猫正睡得香，嫌弃地抬爪挡住眼睛，翻身继续睡，肥软得跟面团似的…好像一抱不住就滚下去了。
笠叹了口气，卷了荷叶猫饼，揣到怀里，对终风拱手道：“多谢。”
终风道：“无妨。”
又递来一封信，“…本来，文若是托我转交的，但看现在这情况…”
小肥猫睡得流口水。
“…怕不能认字。”
笠深以为然。便接过信。
边拆信封边问道：“度春秋这么整我师哥，没一句话留给我？”
终风笑了。温声道：“是有。他道是，无论是不是完整的闻寂，任何深情都不该辜负。”
“所以他把我师哥变成了猫？！”笠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终风笑而摇头，温声道：“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
笠半信半疑地展信看。
【闻寂X代：
你好。
这一辈子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鉴于其他人等的魂魄死后便归于正气，你我却因为鲁朴氏的眷恋而羁留于世，我们是否应该承认自己是他师哥的延续。
如果你觉得不应该是，这信请留给下一任。
如果你觉得笠依旧是亲弟弟，那么你且往下看。
这是我喝了忘忧枣酒的解药后，想起来关于闻寂的事情。因为我这辈子想起来的很少，露了马脚，以至于没从那小子手里赚得多少珠宝。希望你能以此为鉴，多多赚上一笔。
不然就会跟我一样，买一壶真解忧枣叶酒，便将他赠的“一世荣华富贵”花的一干二净了。
……这么贵。我合理怀疑，槐街东头的南宫算卦才是奸商。我跟他比算个屁啊？！
不管如何，有哥哥的前车之鉴，希望你这辈子能活得好一点：
第一，就承认了吧，你就是他师哥。不管你多么想让他拿你当哥哥，孩子还没长大呢。他还走不出家破人亡的阴影，不能接受一个新的亲人。
第二…多读书。闻寂是真奸商，我是真辨认不出真假文玩。这区别可大了。老子被叫了一辈子奸商，真是提起这师兄弟就恨得牙痒痒。我多委屈啊。
为了让你的研究更加准确，我特地收藏许多笠国古董，而今一并作为遗产送给你。
第三，学学铸剑。相信我，你绝对有天赋。纵使本公子半路出家，还不到五十已经成为名家。名号当当当地响。且已在夏冬世有至少十把名剑流传后世，诸如“秋岚”“秋零”“秋杀”等等。可把你哥我牛逼坏了。
你哥我甚至撰写了一本《秋皛》剑谱。本来还想多做些贡献可惜啊，天不假年，你哥我现在要挂了。
我认真跟你讲，那小子很慕强。你要不做出点成绩，他就不屑喊你一声大哥。
这就要说到第四点了。
第四，练武啊兄弟。练武了你能揍他，不练你只能让他气得英年早逝。你哥我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第五，记得陪他去看师父和妈妈。花枝春秋世在哪里？我不曾知道。你会知道吗？你能再看到师父和师娘，他们也是我心里的爸爸妈妈，我这辈子确实是看不到了。
这小子真狠啊…说再见，一辈子都没有回来再看我。
不过我也无所谓了，这辈子我也要到头了。
你千万不要重蹈覆辙，不然像我，一辈子都会活在悔恨里。
第六，别惹事啊。别提他把闻寂逼死了，又把我一辈子搅得不安生。不然…其实前一个杀伤力才大，我么，可有可无。你不要可有可无才好。
第七，闻寂爱吃槐花窝窝头。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反正我不爱吃。槐花麦饭倒还可以考虑。
他不能总是困在过去，你得潜移默化地带他往前走。不如做槐花包子吧，带他尝鲜。
做的难吃也不要紧。哥哥嘛，你要不装作觉得好吃，整天跟着你的小屁孩也不会觉得好吃的。你要想靠这点作弄他，我举双手赞成。
第八，虽然于你而言，他或许并不重要。但他是我最亲爱的弟弟，所以请你，尽量不要伤害他。不要让他太难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第九，不要喝假酒，喝假酒会死人。尤其是解忧枣叶酒，再贵也要买真酒。也要少喝酒。喝多了头疼得受不了。就说闻寂咋那么贪心能活啊，我这小身板哪受得了那么多载春秋的记忆，这不直接给弄死了。唉，惨啊。后悔啊。悔得抓心挠肝啊。要不你别喝了，真的。
第十…我现在写了这么多，我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啊…
我活了一辈子，还是活成了我上辈子的影子——还是因为我本来就是闻寂呢？
我带着这个未解之谜离开“文若”的躯体，将残损的魂魄再次留给你。暗虚们和有天氏会再次以正气弥补魂魄消磨的痕迹——你还是我么？你又能在多少程度上像闻寂？
南宫算卦说这叫人对Identity（身份）的探寻，一个是self-identity（个人认同的身份），一个是social identity（社会认同的身份）…那么在我的自我身份界定上，我认为我最多有80%是闻寂。当然你可以认为自己是100%。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人能过得快活些，比什么都重要。
不管是谁，无论是谁。凉雨后，槐花落如雪的此时此刻，我只想告诉你，那个孤零零活在世上孩子，需要一个亲人，需要一个家。
不管是谁都好，是故人 ，是新人，是半新半旧人都无所谓，给他一个家和亲人就好。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用了一辈子才搞懂，我可真是笨蛋啊。
那么我将这个答案提前赠送给你。
希望…你比所有人都更像闻寂原版。
我这2.0版本…现在可要永远停机了。
再见，小栗子。
下次见到他，替我跟他讲句话：
“CNNN个腿儿。”
“倒八辈子血霉当你师哥替身儿~”
“我保准你找不到比我2.0更像你师哥的版本儿~~”
“我特么就看你后悔不后悔儿~”
YES，我跟南宫算卦去练了RAP。
好了，我R.I.P了。
文大公子?闻2.0寂】
“在几千年的春秋前，”终风悠远道，“我们暗虚一族还强盛的时候，我们在云华，有的同胞是专门为人实现愿望的。”
笠沉默了很久。最终折信道，“怎么实现？”
“以一场春秋好梦相送。”终风笑道，“梦里什么都有。我们最初的春秋梦世，便是为此而建的。”
“是真实的美好，而非虚无。”
笠默而疑惑：“…所以？”
“春秋尊上道，你这孩子从来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只有到了失去才会后悔。”终风温和道，拍拍他的肩膀，“到底他是你大爷，所以这回给你兜一次底。下次再去挼蓝春秋，老实干两年活罢，别整天想跑。”
笠：“……”
笠低头，看看怀里好吃懒动的小肥猫。
…是？
还是…吗？
笠放平小猫，扒拉猫猫肥软肚皮上的毛，果然见一道道月牙的伤疤。
……是他。
笠如释重负。
“2.0——2.0——”笠轻轻唤道，“醒醒——”
终风槽多无口。这孩子一直这么欠打的吗。
喜提“2.0”名字的小肥猫愤怒地睁开滴溜圆的灰蓝眸子，虽然困意难掩，但已然开始喵喵大骂。
但是那又如何呢？笠早已笑着将小肥猫按抱在颈边，笑道：“我知道你的愿望了，2.0——”
张牙舞爪的小肥猫终究没忍心叨一爪。
“那就跟我走吧。”
笠金灿灿地笑道。
“有你在我身旁，我走到哪都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