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铭对司暗的春秋世有些失望。
他自归州远道而来，未料这传说中的大暗虚的云梦春秋，竟与琼华的风景别无二致。
蓝湖飞雪中，远处朱碧楼殿在模糊的雪花后。湖边雪道上乌枝横斜，覆然碎雪，唯有枝头零碎绽开小花。
柴铭裹紧棉服，策马赶上司暗。司暗正在吐槽怀里不是暖炉也就罢了，还冰凉冰凉。什么温香软玉在怀，这辈子没指望了。
震泽负气：“我是天水氏！我们常年体温比天气低两度！你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么！”很没好气地裹紧大氅，从司暗的马上下来，钻进马车车篷里去了。
司暗笑。看到柴铭赶来，笑道：“冷也进去。”
柴铭摇头：“不冷。”
司暗笑。再走马时，柴铭但觉气温又降低十度，登时冻得都要僵了。
想也明白，是这只暗虚搞鬼，所以一字不言，只往前走。
与司暗并辔而行。
司暗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笑：“冷不冷？”
柴铭牙齿打战，依旧摇头。
司暗没忍住一笑，回头对马车车篷里的震泽道：“我看柴老板的心性，倒很像你的风格。”
柴铭的凤眼亮了。
震泽嗯了一声，隔木兰帘道：“可惜我现在不带兵了，以后只跟你走南闯北，管不了别的。”司暗笑而回头。
柴铭只得继续跟司暗走，也不知去哪里。
他倒也不是一时上头。他自小在青衣台长大，因为凡事较真刻苦、不甘人后，所以十八岁就已经是青衣台的武生台柱。
但师父知道：“铭哥儿唱得比别人好，是因为他心里就想从戎策马，当个将军驰骋沙场。”
本来这只是他压抑在心里的小小火苗，但前两天唱《杏流》，当看到观众们为易水龙王潮涌般起立鼓掌时，那一瞬间，柴铭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
火苗蓬蓬燃烧，顿成滔天火海。
他索然无味地唱完郎情妾意的尾曲，恪守完最后的职业道德。而后便向青衣台的老板纯姬，提出辞呈。
十分坚决。
此事在归州引起轩然大波。毕竟青衣台的经济地位在那，艺术影响力在那。挑大梁的武生辞职，实在是大事。
《杏流》演出后第二天，司暗本来还施施然地携妻带侄再来听戏，结果台阶还没上两步，就被砸了几份报纸的大新闻。
司暗看着白纸黑字儿：“……”
震泽安慰他：“不碍事，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听。也有名角儿的。”
被迫脱粉的司暗难过了一会。就见青衣高耸的台阶上，青青的柳色中，背着包袱的大武生一脸焦躁地推搡开挽留询问的记者粉丝，努力挤步下来。
司暗仰头：“……”
柴铭一眼看到他。
只因三月十二是天气清朗，暗虚的紫色瞳眸流光溢彩。
柴铭如见救星。眼睛亮的好比灯泡。
司暗：“……”
司暗转头走人。
柴铭终于发挥他武行本色，从百尺青衣高台上一跃而下。
在无数闪光灯中，柴老板完成了他戏曲生涯最后一次，也是最惊天动地、浓墨重彩、炉火纯青的飞跃。
身姿如虹。
众人只见他雷电一般落在司暗身前，顺势半跪下身，在震荡而起的飞尘里道：“将军，我愿从戎，请您带我一程。”
这就是身为暗虚的无奈了。谁都知道，暗虚生来便是战将。生于春秋世间，死为春秋荣华，这便是暗虚一族的宿命。
很多年前的尘埃里，遥远的哀恸忽然再次击中了司暗。
他有些困难地笑笑：“可是…我已经退休了啊…”
是吗。是吗。是吗。
不止是柴铭在问，那些影影憧憧的故人战友的身影，或站或坐，也在脑海中叠上柴铭的俊颜，一齐这般问他。
司暗头疼欲裂。
他答不出是，也答不出不是。
他头疼的是——
“战争是无意义的。”
“什么将军。”
“什么戎马。”
“都是——”
【——一片空白——】
顾章负手，站在云梦春秋的大殿前，远望飞雪中的行来的一行人马。
云梦泽的琼枝冰凇，在风雪中发出玎珰声响，像是亘古不灭的辞音。
听闻这是上古暗虚们的歌声。那时他们还没有语言，于是彼此之间会用而今听不懂的歌声来交换信息。
现在听来，只觉动听，但是其中的悲欢，是不明白了。
这云梦春秋世里，唯有司暗能听懂这遥远的歌谣。
他在云梦泽前听了几千载春秋，他是还在沉湎或者怀念当年吗？
顾章不知道。
真不知道，他看着暗虚们一代代产生，是什么心情。
但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所以顾章不想问他。反正他已醒来，以后有的是机会问。
不一时，司暗带人到了，见到他就笑：“好久不见了，小章。”
顾章：“……”
顾章面无表情地下阶，拱手相迎：“久别，司暗大人。”
“叫什么大人。”司暗笑而下马，撩开木兰暖帘，牵出震泽：“来，见过你大嫂。”
“东雷将军。”顾章再拜道。
震泽回礼道：“天寒地冻，让巡察使久等，实在抱歉。”
司暗笑而拉过柴冰棒：“确实是我这主人失礼了。来，柴老板，这便是我们暗虚实际上的话事人。”
顾章皱眉：“大人在说什么？暗虚的终焉尊上才是我们一族的主理人。”
司暗笑了：“我还以为规整春秋世间的律令多半出自你手，他已属意你为下任王尊。”
顾章皱眉道：“章只可为臣，不能为君。”
“确实，你名声都臭了。”
“司暗。”震泽不赞同道。
司暗笑道：“他不介意。”领众人走入云梦大殿，“他从请缨成为王佐的时候起，就早已知道而今的结局了，不是么。”
顾章似乎微微一笑。
前殿乃是连接云梦泽入雪山的玻璃长轩，望去便见秀丽凇花，霭霭千雪。
顾章：“……”
顾章道：“您是有多喜欢琼华。”
司暗笑：“只能说，云华才是我的故乡。暗虚也好，琼华也好，都是后来才出现的。”
顾章沉默了。他忘了与司暗相隔的时代太远。
于是便在一处沙发落座，围着暖意熏人的火炉一块烤栗煨芋。震泽去取青梅酒来，一并煮上。待坐下，司暗要揽妻入怀。震泽却摇摇头，心里倾佩顾章，实不愿没有坐相，轻侮此君。
司暗笑：“今天请巡察使来，是因为柴老板，想随我们暗虚征战四方。”
“此事请示终焉王尊即可，何须问在下。”顾章道。
“反正到时候你不同意，肯定要与终焉据理力争。不如省下这个麻烦。”司暗笑，“有你这个恶人在，终焉倒好做仁君了。”
震泽微微蹙眉。如此贬低终焉，暗抬顾章——
震泽看向柴铭，心里咯噔一声。
柴铭果然——对顾章心生敬意了。
司暗笑：“怎样？”
顾章看向柴铭：“柴公子，请先说明你的原因。”
柴铭正视他道：“因为，我不想一直重复其他人的故事，我也想创造自己传唱千古的事迹。”
顾章：？
顾章疑惑地看向司暗，司暗忍笑讲述柴铭的来历。
顾章觉得不可理喻，对司暗道：“这么幼稚的孩子，你领给我去四处征伐？你怎么回事？”
司暗无奈：“我冤枉啊，怎么甩都甩不掉。”
顾章：“……”看向柴铭，直言道：“柴公子，暗虚的战争，从不是为扬名立万或千古流芳。”
“我们与妖魔之间，是不得已而战。”
“柴公子，请回。”
柴铭坚决不动。
顾章凛眉。
柴铭道：“我是为正义而战。”
顾章还未回答，司暗已经笑了，颇有些颓唐地靠在沙发上，转头去望深远的层层琼林白石。
顾章皱眉看他，不明所以。
震泽却是揽住他的肩膀，温和安慰了两句。声音甚低，别人都不曾听清。
顾章问道：“大人，柴公子身手如何？”
司暗笑：“正好我带了两份报纸。”
顾章：？？？
于是章巡使看到了柴老板凝聚毕生功力的惊世一跳。
顾章给了及格分。
“比真正的暗虚差得远。”
“这个自然。”司暗笑，“还不够手上染血的资格。先放在个脾气好的暗虚身边练一练。”
顾章：“……”
顾章表示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司暗表示我可太无辜了，你想到什么与我无关。
顾章摇摇头。便也道：“醉梦枣乡，我不想去。你希望他去见顾停，我着人送去便是。”
司暗笑起身道：“好！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柴老板，请随章使走罢。”
柴铭起身道谢，但心下却存了疑虑。
花枝下的殿里，终焉还惺忪，听顾章禀报完事情，蹙眉应道：“司暗既然要柴铭去见顾停，便随他罢。”
而后看向宣宜，和颜悦色地问：“阿宣，你方才说什么？”
宣尚书坚持说完：“…我们的律法是否需要修改，尊上？”
终焉叹气：“终风的意思？”
“臣等议论时，他不曾提及一字。”
终焉笑：“…他倒懂事。”
“春秋世人，不能因为与暗虚关系密切，就赠予长生。这是我们当年举族同意的律法。”
宣尚书低头：“…尊上…”
终焉道：“终风这些年在做什么。我不是不懂。他自醉梦酒乡取来正气，缓解秦冽的衰老。我当不知。鲁朴氏前来相求时，他在庭议时，主动接纳闻寂的魂魄。其中是何私心，他难道不明？他不提一字，你们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难道不会替他言语？”
“你是当我已经春秋年高，神智昏聩了么？！”
宣尚书立刻半跪下身，硬声道：“臣不敢！”
“敢与不敢又何妨？”终焉淡淡道，“你且去夏冬世，替我问问他——”
“这些年，我亏待他不曾？”
“我方才说的这些，有半句疑错他不成？”
“你问问他——”
“活了两千载春秋了，难道不知，我说春秋世中人，于暗虚功高劳苦者，可赐予另居他世，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么？！可是而今的情况，难道还是我们能够说得准的吗？”
终焉无力道，“他不是不明白，他知道我已经给他钻空子的漏洞，可是，可是——”
终焉苦笑一声：“现在他这是在做什么？是要带你们反了我不成？一定要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势成骑虎，公然反抗帝無、改废律法，他才满意吗？”
宣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道：“尊上，今天的事，确然只是臣的想法，与终风并无关系。”
抿紧唇：“尊上…不管您信与不信，宣宜心里，从来只有您一位尊上。”
终焉只见银刃一闪。一把拉开他的手，喝道：“你做什么！”
“尊上疑我！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宣宜愤怒喊道，听上去贼特么委屈。
终焉五味杂陈，俯身拉起爱臣：“你这是做何，我也被你们伤心伤得透了。你当终风是兄弟，难道就不当我是兄弟了吗？”
宣宜泪流满面：“焉哥，我、我不曾背叛你啊…你为何怀疑我…”
“好好好，哥哥知道…”终焉叹笑，抱了弟弟拍拍，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你在琼华也算得上‘封疆大吏’了，哭得梨花带雨，丢人不丢？”
宣宜哭笑不得：“尊上别拿臣打趣。”心酸不已道：“为什么，焉哥和风哥就因为一个王尊的位子，就此生分了？年少时你俩明明感情最好..”
终焉笑一声，苦涩道：“我对他，别人信不信的，都一如当年。只是我为暗虚的王尊，便有许多不得已的考量。如果世间只有我们暗虚，春秋梦世的律法自可以随我们方便，但是...无论是帝無还是其它氏族——宣宜，这世上不可能只有暗虚的春秋梦世，我们不能置其它氏族于不顾。”
宣宜默了一会。看到他的黑眼圈。同情发问：“您不能提醒帝無陛下，可以加快春秋世间的年岁流速，让殿下早些出生吗？”
终焉走去提壶斟茶，自饮道：“这方法放在人家身上不觉得什么，放在自己儿子身上他不舍得。”
“春秋世间的时间流逝速度…”终焉蹙眉问道，“宣宜，你说会不会和春秋世中人短暂的寿命有关？”
宣宜思索道：“尊上怀疑，我们加快春秋流速，同样压缩了春秋世众人的寿限？”
“但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能用的正气有限，所以春秋世众人‘先天不足’么——相比琼华人。”
终焉摇摇头，倦乏道：“…诚然这是基本原因…但是，他明知此法而不提醒我用，我真是不得不有此怀疑啊。”
“顾章现在在司暗的云梦春秋世。你替他送去醉梦酒乡，同时看看怎么安排合适。”
“是。”宣宜应道。
“让顾章去处理终风的事。方才是我激动了，按终风的品性，不会煽动任何人。”终焉放下茶盏，不去看宣宜此时的神情，叹了口气：“...告诉他吧，律法不可能改。无论他再如何暗线布局，秦洌唯有一死。”
“这是春秋世人的宿命。”
“一如暗虚一族，也有我们的宿命。”
“他在撬动暗虚一族不能允准的律法。即便是帝無，斟酌允准也是万难。”
宣宜难忍到：“焉哥，你说终风有私心——但是人生在世，谁没有所亲所爱，谁没有私心？你这般对他，不是太过残忍了？”
“去吧，”终焉温声道，“他是终风。他比你明白。”
他自归州远道而来，未料这传说中的大暗虚的云梦春秋，竟与琼华的风景别无二致。
蓝湖飞雪中，远处朱碧楼殿在模糊的雪花后。湖边雪道上乌枝横斜，覆然碎雪，唯有枝头零碎绽开小花。
柴铭裹紧棉服，策马赶上司暗。司暗正在吐槽怀里不是暖炉也就罢了，还冰凉冰凉。什么温香软玉在怀，这辈子没指望了。
震泽负气：“我是天水氏！我们常年体温比天气低两度！你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么！”很没好气地裹紧大氅，从司暗的马上下来，钻进马车车篷里去了。
司暗笑。看到柴铭赶来，笑道：“冷也进去。”
柴铭摇头：“不冷。”
司暗笑。再走马时，柴铭但觉气温又降低十度，登时冻得都要僵了。
想也明白，是这只暗虚搞鬼，所以一字不言，只往前走。
与司暗并辔而行。
司暗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笑：“冷不冷？”
柴铭牙齿打战，依旧摇头。
司暗没忍住一笑，回头对马车车篷里的震泽道：“我看柴老板的心性，倒很像你的风格。”
柴铭的凤眼亮了。
震泽嗯了一声，隔木兰帘道：“可惜我现在不带兵了，以后只跟你走南闯北，管不了别的。”司暗笑而回头。
柴铭只得继续跟司暗走，也不知去哪里。
他倒也不是一时上头。他自小在青衣台长大，因为凡事较真刻苦、不甘人后，所以十八岁就已经是青衣台的武生台柱。
但师父知道：“铭哥儿唱得比别人好，是因为他心里就想从戎策马，当个将军驰骋沙场。”
本来这只是他压抑在心里的小小火苗，但前两天唱《杏流》，当看到观众们为易水龙王潮涌般起立鼓掌时，那一瞬间，柴铭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
火苗蓬蓬燃烧，顿成滔天火海。
他索然无味地唱完郎情妾意的尾曲，恪守完最后的职业道德。而后便向青衣台的老板纯姬，提出辞呈。
十分坚决。
此事在归州引起轩然大波。毕竟青衣台的经济地位在那，艺术影响力在那。挑大梁的武生辞职，实在是大事。
《杏流》演出后第二天，司暗本来还施施然地携妻带侄再来听戏，结果台阶还没上两步，就被砸了几份报纸的大新闻。
司暗看着白纸黑字儿：“……”
震泽安慰他：“不碍事，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听。也有名角儿的。”
被迫脱粉的司暗难过了一会。就见青衣高耸的台阶上，青青的柳色中，背着包袱的大武生一脸焦躁地推搡开挽留询问的记者粉丝，努力挤步下来。
司暗仰头：“……”
柴铭一眼看到他。
只因三月十二是天气清朗，暗虚的紫色瞳眸流光溢彩。
柴铭如见救星。眼睛亮的好比灯泡。
司暗：“……”
司暗转头走人。
柴铭终于发挥他武行本色，从百尺青衣高台上一跃而下。
在无数闪光灯中，柴老板完成了他戏曲生涯最后一次，也是最惊天动地、浓墨重彩、炉火纯青的飞跃。
身姿如虹。
众人只见他雷电一般落在司暗身前，顺势半跪下身，在震荡而起的飞尘里道：“将军，我愿从戎，请您带我一程。”
这就是身为暗虚的无奈了。谁都知道，暗虚生来便是战将。生于春秋世间，死为春秋荣华，这便是暗虚一族的宿命。
很多年前的尘埃里，遥远的哀恸忽然再次击中了司暗。
他有些困难地笑笑：“可是…我已经退休了啊…”
是吗。是吗。是吗。
不止是柴铭在问，那些影影憧憧的故人战友的身影，或站或坐，也在脑海中叠上柴铭的俊颜，一齐这般问他。
司暗头疼欲裂。
他答不出是，也答不出不是。
他头疼的是——
“战争是无意义的。”
“什么将军。”
“什么戎马。”
“都是——”
【——一片空白——】
顾章负手，站在云梦春秋的大殿前，远望飞雪中的行来的一行人马。
云梦泽的琼枝冰凇，在风雪中发出玎珰声响，像是亘古不灭的辞音。
听闻这是上古暗虚们的歌声。那时他们还没有语言，于是彼此之间会用而今听不懂的歌声来交换信息。
现在听来，只觉动听，但是其中的悲欢，是不明白了。
这云梦春秋世里，唯有司暗能听懂这遥远的歌谣。
他在云梦泽前听了几千载春秋，他是还在沉湎或者怀念当年吗？
顾章不知道。
真不知道，他看着暗虚们一代代产生，是什么心情。
但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所以顾章不想问他。反正他已醒来，以后有的是机会问。
不一时，司暗带人到了，见到他就笑：“好久不见了，小章。”
顾章：“……”
顾章面无表情地下阶，拱手相迎：“久别，司暗大人。”
“叫什么大人。”司暗笑而下马，撩开木兰暖帘，牵出震泽：“来，见过你大嫂。”
“东雷将军。”顾章再拜道。
震泽回礼道：“天寒地冻，让巡察使久等，实在抱歉。”
司暗笑而拉过柴冰棒：“确实是我这主人失礼了。来，柴老板，这便是我们暗虚实际上的话事人。”
顾章皱眉：“大人在说什么？暗虚的终焉尊上才是我们一族的主理人。”
司暗笑了：“我还以为规整春秋世间的律令多半出自你手，他已属意你为下任王尊。”
顾章皱眉道：“章只可为臣，不能为君。”
“确实，你名声都臭了。”
“司暗。”震泽不赞同道。
司暗笑道：“他不介意。”领众人走入云梦大殿，“他从请缨成为王佐的时候起，就早已知道而今的结局了，不是么。”
顾章似乎微微一笑。
前殿乃是连接云梦泽入雪山的玻璃长轩，望去便见秀丽凇花，霭霭千雪。
顾章：“……”
顾章道：“您是有多喜欢琼华。”
司暗笑：“只能说，云华才是我的故乡。暗虚也好，琼华也好，都是后来才出现的。”
顾章沉默了。他忘了与司暗相隔的时代太远。
于是便在一处沙发落座，围着暖意熏人的火炉一块烤栗煨芋。震泽去取青梅酒来，一并煮上。待坐下，司暗要揽妻入怀。震泽却摇摇头，心里倾佩顾章，实不愿没有坐相，轻侮此君。
司暗笑：“今天请巡察使来，是因为柴老板，想随我们暗虚征战四方。”
“此事请示终焉王尊即可，何须问在下。”顾章道。
“反正到时候你不同意，肯定要与终焉据理力争。不如省下这个麻烦。”司暗笑，“有你这个恶人在，终焉倒好做仁君了。”
震泽微微蹙眉。如此贬低终焉，暗抬顾章——
震泽看向柴铭，心里咯噔一声。
柴铭果然——对顾章心生敬意了。
司暗笑：“怎样？”
顾章看向柴铭：“柴公子，请先说明你的原因。”
柴铭正视他道：“因为，我不想一直重复其他人的故事，我也想创造自己传唱千古的事迹。”
顾章：？
顾章疑惑地看向司暗，司暗忍笑讲述柴铭的来历。
顾章觉得不可理喻，对司暗道：“这么幼稚的孩子，你领给我去四处征伐？你怎么回事？”
司暗无奈：“我冤枉啊，怎么甩都甩不掉。”
顾章：“……”看向柴铭，直言道：“柴公子，暗虚的战争，从不是为扬名立万或千古流芳。”
“我们与妖魔之间，是不得已而战。”
“柴公子，请回。”
柴铭坚决不动。
顾章凛眉。
柴铭道：“我是为正义而战。”
顾章还未回答，司暗已经笑了，颇有些颓唐地靠在沙发上，转头去望深远的层层琼林白石。
顾章皱眉看他，不明所以。
震泽却是揽住他的肩膀，温和安慰了两句。声音甚低，别人都不曾听清。
顾章问道：“大人，柴公子身手如何？”
司暗笑：“正好我带了两份报纸。”
顾章：？？？
于是章巡使看到了柴老板凝聚毕生功力的惊世一跳。
顾章给了及格分。
“比真正的暗虚差得远。”
“这个自然。”司暗笑，“还不够手上染血的资格。先放在个脾气好的暗虚身边练一练。”
顾章：“……”
顾章表示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司暗表示我可太无辜了，你想到什么与我无关。
顾章摇摇头。便也道：“醉梦枣乡，我不想去。你希望他去见顾停，我着人送去便是。”
司暗笑起身道：“好！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柴老板，请随章使走罢。”
柴铭起身道谢，但心下却存了疑虑。
花枝下的殿里，终焉还惺忪，听顾章禀报完事情，蹙眉应道：“司暗既然要柴铭去见顾停，便随他罢。”
而后看向宣宜，和颜悦色地问：“阿宣，你方才说什么？”
宣尚书坚持说完：“…我们的律法是否需要修改，尊上？”
终焉叹气：“终风的意思？”
“臣等议论时，他不曾提及一字。”
终焉笑：“…他倒懂事。”
“春秋世人，不能因为与暗虚关系密切，就赠予长生。这是我们当年举族同意的律法。”
宣尚书低头：“…尊上…”
终焉道：“终风这些年在做什么。我不是不懂。他自醉梦酒乡取来正气，缓解秦冽的衰老。我当不知。鲁朴氏前来相求时，他在庭议时，主动接纳闻寂的魂魄。其中是何私心，他难道不明？他不提一字，你们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难道不会替他言语？”
“你是当我已经春秋年高，神智昏聩了么？！”
宣尚书立刻半跪下身，硬声道：“臣不敢！”
“敢与不敢又何妨？”终焉淡淡道，“你且去夏冬世，替我问问他——”
“这些年，我亏待他不曾？”
“我方才说的这些，有半句疑错他不成？”
“你问问他——”
“活了两千载春秋了，难道不知，我说春秋世中人，于暗虚功高劳苦者，可赐予另居他世，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么？！可是而今的情况，难道还是我们能够说得准的吗？”
终焉无力道，“他不是不明白，他知道我已经给他钻空子的漏洞，可是，可是——”
终焉苦笑一声：“现在他这是在做什么？是要带你们反了我不成？一定要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势成骑虎，公然反抗帝無、改废律法，他才满意吗？”
宣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道：“尊上，今天的事，确然只是臣的想法，与终风并无关系。”
抿紧唇：“尊上…不管您信与不信，宣宜心里，从来只有您一位尊上。”
终焉只见银刃一闪。一把拉开他的手，喝道：“你做什么！”
“尊上疑我！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宣宜愤怒喊道，听上去贼特么委屈。
终焉五味杂陈，俯身拉起爱臣：“你这是做何，我也被你们伤心伤得透了。你当终风是兄弟，难道就不当我是兄弟了吗？”
宣宜泪流满面：“焉哥，我、我不曾背叛你啊…你为何怀疑我…”
“好好好，哥哥知道…”终焉叹笑，抱了弟弟拍拍，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你在琼华也算得上‘封疆大吏’了，哭得梨花带雨，丢人不丢？”
宣宜哭笑不得：“尊上别拿臣打趣。”心酸不已道：“为什么，焉哥和风哥就因为一个王尊的位子，就此生分了？年少时你俩明明感情最好..”
终焉笑一声，苦涩道：“我对他，别人信不信的，都一如当年。只是我为暗虚的王尊，便有许多不得已的考量。如果世间只有我们暗虚，春秋梦世的律法自可以随我们方便，但是...无论是帝無还是其它氏族——宣宜，这世上不可能只有暗虚的春秋梦世，我们不能置其它氏族于不顾。”
宣宜默了一会。看到他的黑眼圈。同情发问：“您不能提醒帝無陛下，可以加快春秋世间的年岁流速，让殿下早些出生吗？”
终焉走去提壶斟茶，自饮道：“这方法放在人家身上不觉得什么，放在自己儿子身上他不舍得。”
“春秋世间的时间流逝速度…”终焉蹙眉问道，“宣宜，你说会不会和春秋世中人短暂的寿命有关？”
宣宜思索道：“尊上怀疑，我们加快春秋流速，同样压缩了春秋世众人的寿限？”
“但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能用的正气有限，所以春秋世众人‘先天不足’么——相比琼华人。”
终焉摇摇头，倦乏道：“…诚然这是基本原因…但是，他明知此法而不提醒我用，我真是不得不有此怀疑啊。”
“顾章现在在司暗的云梦春秋世。你替他送去醉梦酒乡，同时看看怎么安排合适。”
“是。”宣宜应道。
“让顾章去处理终风的事。方才是我激动了，按终风的品性，不会煽动任何人。”终焉放下茶盏，不去看宣宜此时的神情，叹了口气：“...告诉他吧，律法不可能改。无论他再如何暗线布局，秦洌唯有一死。”
“这是春秋世人的宿命。”
“一如暗虚一族，也有我们的宿命。”
“他在撬动暗虚一族不能允准的律法。即便是帝無，斟酌允准也是万难。”
宣宜难忍到：“焉哥，你说终风有私心——但是人生在世，谁没有所亲所爱，谁没有私心？你这般对他，不是太过残忍了？”
“去吧，”终焉温声道，“他是终风。他比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