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  禀  臣已自云梦春秋接到柴铭。顾章示意,司暗希望柴铭回到盛稷。去往醉梦枣乡,只是拖延之词。请示  宣宜】

    【知。办。】

    春秋世外的长安栈道上,不时会见到来往的行人。多半是暗虚。或有碎琼、琼华商人,至于风霜鬓满、垂垂老矣的春秋世中人,实在罕见。

    然而也是有的。

    宣宜心情沉重。在这些春秋世人的眼里,他们这些长生的暗虚、琼华人,已经算是——

    “神明!妈妈!真的有神明耶!”

    “嘘——不许无礼,这是世主的族人哦。”

    宣宜笑笑。

    柴铭:“…宣尚书?”

    “这是岁的春秋世人。”宣宜道,“他的春秋人可以随意出世行走。也是一个试点。”

    柴铭:“……”

    柴铭心中,生起无言的凄恻与荒谬。

    你看他们与我们音容笑貌相同。柴铭道。结果只是试验品。

    宣宜也缓了缓,才能道:“我们暗虚,在上古时期,称为'世牧'。”

    柴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牧。”

    牧的是什么。

    盛稷人放牧的是牲畜。任人宰割,饮其血而食其肉。

    春秋世中人,是暗虚们的“牲畜”。这便是宣宜想说的话。

    柴铭只觉窒息。

    宣宜尽量镇定下来,道:“柴公子,暗虚的战将,可分为三类。”

    “第一,守春秋世。一世一将,最多二人。”

    “第二,守碎琼。数量分配同上。”

    “第三,守春秋世和碎琼之间的长安栈道,以防春秋世中人私自出逃。”

    “那么,你要选择哪一类?”

    柴铭抿紧唇。

    最终无言。

    宣宜一言不发。半晌,道:“柴公子,我送你回盛稷吧。”

    “我还要去看望一位兄长。阿嫂是他春秋梦中人,而今寿限已尽。他也需要放手了。”

    柴铭喉头发涩:“他也不能徇私?”

    宣宜摇摇头。以往是能…可是现在,“牧犬”的主人,需要更多的正气了。

    终风原本以为能用功绩为爱人换来王尊宽赐的生机,却不想,因为秦冽这等春秋世间瞩目的战绩,魂魄中积攒的正气量堪有匹敌。帝無的尚食,已将之列在膳谱谱首。

    事情发展至此,终风锥心刺骨的痛悔…外人已经无法想象了。

    金黄的银杏五株连根,生长在朱殿雕轩前,璀璨熠丽。

    而南宫算卦今天选在这算卦。

    算卦之人络绎不绝。

    当帝無出现在外门时,虽然都不知他是谁,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了。

    南宫算卦:……

    帝無平淡问:“在里面?”

    语气如同老友。

    南宫算卦在心中给自己算了一卦。确保无虞,而后道:“您是问谁?”

    帝無道:“都问。”

    南宫算卦叹了口气:“大家都散了吧。”

    于是众人疑惑地离开。

    帝無什么也没说,任由鱼次而过的行人打量他。而后走入公孙府的空庭,在银杏下坐等。

    两人良久无言。

    南宫算卦看去,这五株金黄的银杏,好像斧钺的帝王扇扆。

    而他阖目垂首,坐靠于下,一时之间,于无情中,呈悲悯态。

    “这是昔年公孙白果的府邸。”

    南宫算卦未料他会说话。一时顿住。

    “当年辅佐终风收割麦穗的神木氏。”帝無淡淡道,“收来的魂魄星珠,因为蕴满正气,在银杏树上,如同琳琅圆润的白果,远近皆能看见。所以人们叫他'白果先生'。”

    南宫算卦:“……”

    帝無仰头望去,金黄的叶扇间,仍旧白果玎珰。

    凡人看不见的虚无里,隐约来往、搬运白果的黄衫侍童一如往昔。

    “后来…”南宫算卦暖场,问,“后来如何了?”

    帝無平静道:“公孙白果毕竟是春秋世中人,所以他认为终风所作所为,是可耻的。”

    于是夏冬世里,掀起一场叛变。

    终风起初还能恪守作为暗虚世主的信条,但他最终也…

    觉得夏冬世的春秋人,其实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如同琼华人,”终风热切地说,与先前割袍断义的公孙平仲再次把酒言欢,“春秋无尽,潇洒快意。”

    帝無道:“听闻当年,他俩就是在这棵银杏下,密谋反叛朕的。”

    南宫算卦瞬间懂了,为什么帝無会有心情讲故事了。他这是对此耿耿于怀,千年难忘、一箭见扎心、不吐不快啊。

    虽然终风对当年往事讳莫如深,但偶尔提及只字片语,也可拼凑出一二旧事。

    他性格不够坚忍,对自己的春秋世人下不去手。最后还得终焉收场。

    于是夏冬世的春秋人一个个为暗虚们杀戮清理,最终将最初的繁华变为荒芜的空城。

    南宫算卦不知终风是何等心情。是他早疯了。

    至于公孙白果…

    最初一代夏冬世的春秋人,关于他们所有的记载,都被暗虚们抹除,化成史册里都不曾提及的飞灰。

    “公孙白果…”南宫算卦忍不住问,“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帝無微微蹙眉,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提出这么傻逼的问题。

    “杀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南宫算卦想知道他死得痛苦么。

    帝無淡淡道:“他是夏冬世最后一个春秋人。”

    “我让他看着所有的春秋人死去。”

    “他先是大骂不绝,后是痛哭流涕,最后口吐鲜血,咳血而亡。”

    “死而犹立,身骨铁直,是条汉子。”

    南宫算卦心下存疑:“您把他做成了标本?”

    帝無:“……”

    帝無:“我认为,我是个正常人。”

    南宫算卦很想说,还误会您了?就您干的事儿,就不是正常人干的出手的。

    帝無道:“我让问采氏把他做成了标本。”

    南宫算卦一口老血噎在喉头。这没误会您啊!

    帝無叹了口气:“铮铮铁骨,千秋凛然。这样的标本很难得,我很喜欢,你不喜欢?”

    南宫算卦:“…臣…臣仰慕公孙先生的骨气。”

    帝無嗯了一声。半晌,道:“他的魂魄星珠味道很正。”

    南宫算卦:“……”

    南宫算卦:“…恕臣不敢妄论。”

    这时候,这个帝王看起来,便是另一个不同的物种了。

    陌生。而且可怕。

    银杏殿里,烛火煌煌,行行列列,香花鲜果。

    密密麻麻,都是受供奉的牌位。

    秦冽已经看不甚清了。然而在此处,并不觉得死亡可怕。反而觉得宏大而辉煌。

    终风怀抱妻子,在雕刻秦冽的灵牌。他想有些事做,这件事能串起生死,过渡过去。

    从春秋世,到夏冬世,似乎他的世间永远残缺一半,不得完整。

    秦冽微微阖眸。

    终风顿住笔刀。

    而后用力而缓慢地刻下鸟篆凤翎似的一笔。

    而后再刻下一笔。

    刻了许久,直到终焉和顾章一同出现在殿前,看向崇高的琳琳牌位下,席地而坐的终风。

    “倒也不必都来。”终风温和道。

    于是两只暗虚都只是站在他身后。

    终风起身,将刻好的灵位安置在最前最中的位置,道:“我知道,你不想占这么好的位子——就当是为了我,以后我来…一来就能看到你。”

    说完,平静地回身,走来。

    一枚硕大的白果星珠。落在终焉手里。

    终焉:“……”

    终焉转身给顾章道:“去交给帝無罢。”

    顾章皱眉,不甚放心。

    终焉摇头。顾章只好去了。

    银杏殿外,宣宜和笠都在。笠不停地攥刀把。

    顾章目不斜视,捧了木盘上秦冽的星珠走人。

    银杏雨金。

    殿里烛金。

    终焉望去,一行行看过。错金的鸟篆,是夏冬世人的名字。

    “我有错吗。”

    终焉道:“没有。”

    “我教…他们做好人…”

    “为什么…”

    “都是…不得善终…”

    “谁…谁的错?”

    终焉叹了口气,一如当年清理完他的春秋人,最终安慰他:“不是你的错处。”

    “你现在思绪很乱,休息一会罢。”

    “我不是早提醒你很多回,春秋梦中人,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梦。”

    “不该当真。”

    终风但觉悲哀到好笑。

    “——焉啊。”

    “这些人你说是假的?”

    “可他们真真切切地活过。”

    “喜怒哀乐,生死别离,都是真的。”

    “我有错。”

    “我大错特错!”

    “我——”

    “你累了,该睡了。”终焉紧紧捂住他的嘴,盯住他含泪的亮熠明眸,“听清楚了吗?!这是王尊的命令。去睡。夏冬世,我让别人来接管。”

    终风痛苦地闭紧眉眼。

    终焉叹息:“你后悔吧…后悔治理得太好…”

    “父亲在位时,因为春秋世让你治理得太好…他让父亲上供春秋世,因为春秋世人的魂魄都…”

    “公孙平仲因此反了,你也…”

    “我知道你后悔…可你不信命,你熬到父亲退任,以为我任王尊,可以改变春秋世的结局…”

    “结果你的春秋世最终却…亡于我手…”

    “…你恨我吗…你不会恨我…你只是…对我和春秋尊上都失望了……”

    终风笑一声,泪水崩落,艰涩道:“我后悔让你做王尊。”

    “可是是你你会怎么选?”终焉咬牙问。

    终风眼圈通红地盯住他。

    终焉低声道:“去睡罢——你的春秋世已经不复存在了,你连夏冬世都不想要了吗?”

    终风笑一声,又笑一声:“我想要…你要我沉眠…你要我去做美梦…你——你才是要找人毁了我的夏冬世!”

    “我宁可让夏冬世玉碎,也绝不会让它声名狼藉!”

    “我只恨这世道不公!”

    “凭什么——一切美好都将不存!!”

    “我偏不认命…”终风终于泪流满面。

    “没有春秋世,会有夏冬世。”

    “没有夏冬世,我还能造秋冬世。”

    “还有夏秋世、春冬世、冬秋世、秋春世无数无数世!”

    终风长发凌乱,直指哀怜的终焉,笑道:“阿焉,他,不可能永远是云华的帝王——”

    终焉瞳孔紧缩。

    终风笑道:“——终有一日,将有一位真正的贤帝,不以吞灭良善为生,护我盛世安康。”

    终焉闭目。

    终风叹笑,披头散发,踉跄而去。走出银杏英灵殿,为宣宜一把扶住。

    “我没事。”终风反而安慰弟弟道。“我还要活千秋万载。”

    笠站在一旁。

    终风温和道:“不用担心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今天是他的饕餮盛宴。”

    “他会嘉奖我。”

    而帝無已出现在远处,负手而立。

    银杏金叶纷落。白果已然无存。

    “你说的对。”帝無直接道,“你是个相当不错的世牧。”

    “我还需要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那有什么?”终风含笑,眼神却如狼狠厉,“我等得起!”

    夏庐客栈里,正是夜色浅深。浅粉的木兰花朵在窗外的夜风里微微晃动,玄鸟乌衣正在灯下细心剪裁、雕镂杏色纸,做出杏花模样。

    小银杏和小柳叶还不到睡觉时间,所以一并在玄鸟乌衣的卧房里玩。小红狐乖乖趴在玄鸟乌衣案几上,很认真地看纸杏花。而东衡抓了扑腾的小柳叶,要给脏兮兮的小奶牛猫洗澡。

    玄鸟乌衣无奈:“阿衡,你有没有觉得——孩子嚎得有点惨?”

    东衡没什么心情跟他俩闹,默默不言。如此黯然,连小柳叶都安静了。

    玄鸟乌衣看了一会,放下笔刀,俯身拉起东衡,温声问道:“想家了?”

    “胡扯,”东衡笑道,“我多大年纪了,一个大男人想什么家。”

    玄鸟乌衣明白他的心情。自己将他连根拔起,半逼半盼地让他舍弃一切、背井离家,来到大荒一块打天下,他却对真实的云华所知甚少,心中自然没底。

    “来。”玄鸟乌衣带他坐下,柔声道,“我在榆庭时,说过会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两拖三拖,现在都没问过你。今晚你可以跟我说,你想要什么?”

    东衡不禁笑:“我倒忘了。”深蓝的眸子在烛光下泛亮,依然是心情好点。

    玄鸟乌衣便笑,“不急,慢慢想。想完这个,我还有五个愿望等你要。”

    东衡忍俊不禁,道:“好,我可要当真了。”

    玄鸟乌衣笑:“你说我想要什么,可以直接问你要。我也一样,你要什么,直接告诉我便是,我只要能实现,便一定会为你做到。”

    东衡叹笑一声,仿佛飘飞的浮絮终于寻得能扎根的沃土。小红狐也懂事地钻进他怀里让他摸着玩。而小柳叶满身泡沫,只好咬来放在玄鸟乌衣卧房里最爱的一枝淡紫荻花笔,送给东衡。

    东衡不禁笑,摸摸小狐狸,一块提起来放到温水盆里。玄鸟乌衣半跪下身,两人一块洗小动物。最后一块揣到玄鸟乌衣舒适的被子里。

    洒蓝春秋里落下微微寒凉的春雨。

    东衡看看窗外,看看玄鸟乌衣。玄鸟乌衣微微笑:“今晚有点冷,我们四个挤一挤吧。”小孩子没有不喜欢一块挤着睡的,还可以赚到好听故事、玩到很晚才睡等等福利,自然欢欣雀跃。东衡叹笑一声。于是便这么说好了。

    “明天会生竹笋。”玄鸟乌衣躺下道,“早晨可以摘半篮左右。”

    东衡笑,温声道:“做什么吃?竹笋火腿汤?”小奶牛猫和小红狐亲昵地蹭蹭阿衡的脸。

    “给他俩做这个。”玄鸟乌衣笑,“我妈妈以往做竹笋清汤泡白米饭,十分清淡美味。明天我做给你尝尝。”小银杏和小柳叶赖在玄鸟怀里撒娇,也要尝鲜。

    玄鸟乌衣笑:“不行的,给你俩做一半,再抢阿衡的竹笋吃,阿衡不够吃了。”

    小银杏和小柳叶立刻:“喵喵喵!唧唧唧!”

    玄鸟乌衣笑:“这可是你们说的,都做阿衡爱吃的竹水清汤白米饭。好。真乖~”

    东衡忍笑得不行。

    “阿衡。”

    “嗯?”

    “以后在我身边,我也是你的家人。你没有离开家。真的。”

    “......都说了不是为这个。”

    玄鸟乌衣笑看他。半晌,东衡老实承认:“是有些。”笑道:“是不是很没出息?以往总觉得自己顶天立地,离开家,才知道原来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下。”

    玄鸟乌衣笑:“跟我走,心里没底?”

    东衡笑一声:“你还嫩。兰琻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玄鸟乌衣笑:“他看出来很正常。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好意思留在有天氏大天官身边。”

    东衡皱眉:“不要轻敌。”

    玄鸟乌衣忍俊不禁:“首先,阿衡,我们不是敌。其次,他是妖魔。他在清棠和你在大荒差不多,他唯一的倚仗是儁奕,就像你只能依附我...”言及到此,顿了顿。看向东衡,果然东衡的眼神再次黯然飘离。

    “.......”玄鸟乌衣默然问,“我让你很没有安全感么?”

    “明知故问。”东衡笑叹,“岂止是没有安全感。我时常感觉,你待我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我待人是淡了些,”玄鸟乌衣无奈道,“但你终归是不同的。这点你可以百分百相信我。”

    “你能做到我而今一样?”东衡笑而发问。

    玄鸟乌衣思索一会,设想道:“事实而言,我在琼华,唯一的依靠是你。甚至不是王寿延龄。”

    东衡定住了。半刻,默然道:“所以你希望,我成为清棠的有天氏大天官——乃至琼华的世君。就像薄甘棠...你是不是也在暗虚布局,希望他成为暗虚王尊。而舒蝶祈,是你成帝后的近侍人选吧?”

    玄鸟乌衣叹道:“阿衡,我只是在说,若是我在琼华一如所有,我一定会选择去投奔你。你是首选。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怎么不去暗虚,春秋世不多的是。”东衡转头道。

    玄鸟乌衣好笑:“暗虚的王尊不是那么好当的。薄师哥并不是储君人选。此外,我的生身父母都是琼华人,我自然要叶落归根的。”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

    东衡问:“什么?”

    玄鸟乌衣撑头,笑吟吟看他:“薄师哥跟渊穆跑了,蝶祈要辞职成家。除了你,真没有人能为我做到而今地步。”

    东衡咬牙切齿:“你能不能闭嘴!显得我好像主动凑来一样!不是你又卖可怜又装抑郁,使劲浑身解数,才赚了我来!?”

    玄鸟乌衣笑:“好阿衡,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先前还上头冲动,现在冷静下来,什么都明白过来,想反悔了不成?”

    东衡笑:“我要后悔,你不又得寻死觅活?”

    玄鸟乌衣笑一声。承认地躺下道:“我真的...太需要一个依靠了。我在世上也唯有你了。”

    “好好活在世上,阿衡。”东衡听他道,“你要活得很幸福很幸福,因为我对家人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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