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秋划船而行，船上载着帝放和熊健。时至薄暮，竹影暗瑟，在这长长的水道两侧密布纷纭。熊健无端感到一种森寒的恐怖，不禁抓紧了木兰船舷。
帝放瞥到，说：“我还是第一次来。春秋，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度春秋顿了顿，才道：“我们即将进入的地方，是帝無的藏品所在。”
帝放笑：“一般不对外展览，对吧。”温然按上熊健的肩膀。大司空现在分外感激这只【无】换上了男人的皮囊，不然真是丢脸到家又对不起度春秋。
度春秋应道：“对。”
帝放说：“别这么无精打采。待会我抱你走。”
度春秋没有言语，直划到尽头。撂下竹竿，拟态成狸花猫，跳进了起身的帝放怀里。
“大司空，应该听说过裴家。见过吧？”帝放问。
熊健颔首：“自然。”提篙定船，请帝放先行一步。只觉此处与洧川裴家的竹林分外不同...十分的阴森...似乎没有白天和晴天，唯有阴雨连绵前的泼墨乌云。
而顾章站在潇潇竹林中。
熊健几乎热泪盈眶。且不论这小子是多么一根钢筋的脑子，起码武力值还是够的。但当他再走前四五步，就看到顾章负手而立的背影旁边，还站着一个单手插裤兜的青年。
熊健脱口而出：“顾章！你TM不是被挟持了吧？！”
一语既出，在场众人陷入沉默。
顾章腰板挺得更直，硬声道：“没有。”
旁边的裴家青年已经忍俊不禁，走来两步，伸手向熊健道：“裴折。”依旧是左手插兜，姿态倒是挺潇洒利落。熊健便与之握手。顾章补上注释：“裴领队是永恒石廊的掌事人之一。”
而后顾章携裴折一块向帝放和度春秋行礼。便由裴折在前领路，引三人一猫前往永恒石廊内看帝無千秋万载以来的藏品。
顾章倒是很懂熊健的怂胆，一直在后与他并列而行。
度春秋趴在帝放怀里，闷闷解说道：“自帝無即位以来，便让裴家的一只驻守于此。因为这是澪君时代，第一只妖魔、第一批妖魔出现的天裂。这天裂曾是无法填补的沟壑，他们称之为‘极渊’。”
顾章一言不发。
裴折点起松明火把，在前挥一挥。只见四五步前，一道深邃的峡谷绵延，如水系延展，纵横交错。顾章眯起眼睛，开始回忆挼蓝春秋里的花枝，最终将名字锁定在“仪栗”二字上。此天裂的最远处，直延伸到名为“仪栗”的碎琼国境内。
裴折并没有带众人走下仪栗天裂，而是转入一旁的竹林中，走入一道宽阔的石廊中，回身道：“诸位，小心。最好壮壮胆再进来。”
熊健颇觉刺耳。
度春秋叹了口气，恹恹地埋在帝放怀里。帝放摸摸猫猫安慰，捂住猫猫的耳朵，示意自己知道此事与他关系不大，不会回头找他算账。
而后走入石廊中，便见其中两侧石壁上，由问采氏打造的各色华丽的竖立晶棺。在裴折的松明火把下，一路流光溢彩地延伸到远远的长廊深处，不知其数。好似无数的华丽明灯，指引黑暗中的前路。在那远处的无尽黑暗中，鲜丽的色彩更是如同遥远的繁星...
裴折轻声道：“这条石廊，是通向仪栗的裂隙的。这些死去的遗体和华丽的棺椁，被整齐安置在裂痕的两侧崖壁上，是对虚无煊赫的震慑——”
“我云华，从不缺敢赴死的将士们，有的是舍生取义、保家卫国的好儿女。”
所有人都肃然起敬。
纵便帝放也是一只【无】，此时此刻，他抱着怀里的春秋猫，仰望这些永恒石廊中浩瀚繁星一般的云华人们，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什么呢？
——帝無所追求的美丽么。
——什么是永恒？
——我们是一切的终结，我们不允许存在永恒，所有的一切都最终归于虚无。
——而这些云华人——
——却好像超越了生死，跨越了时间，见证了永恒。
——对么，無。
而熊健一瞬间，同时为恐惧和惊艳震住了。惊异地看向两侧各一垂首死去的战士，甲衣犹然染血，而其制甚古。即便已经陷入永恒的死亡，他们的身姿却依旧挺拔，苍白沾血的英俊容颜，有一种大理石雕塑的纯粹与坚硬的亘古美感。
死亡真是可惜。熊健不禁想。但是又会觉得，此处的死亡是如此壮美和永恒。纵然还是难以避免死亡的寒寂与玄暗，但...却又如此的辽阔而美丽。
“是问采氏的技术。”度春秋冷不丁道。
...顾章沉默，俯身去看左侧棺椁下的名签。这位先烈名为“步想痴”，是仪栗步家的先祖。生平所记，在桥梓山带家中子弟游猎时，发现初入云华的妖魔。性情勇悍沉稳，力战而死。但为步家其他人争取了回族中报信的时间。
帝無还在其名签下写了一行小字，道是：“惜不为大将。”
顾章：......
而后起身，看向其它棺椁中的上古云华人。他知道，一定会在其中，看到暗虚的先辈们。
看看帝放，帝放神情仍旧平淡。
裴折在前举火，边走边道：“我们仪栗裴家，千秋万代的任务，便是搜集这些充盈正气的躯体，而后分析，他们体内的正气为何产生。”
“云华的正气，永远不能用尽。”
顾章问：“请问，现在是什么结论？”
“还在编纂。”年轻的裴家人笑道，“但已成一部初稿。待会，还请陛下阅览。”
帝放颔首，道：“裴折，你们编纂的初稿，给我一份副本。我带回去给你们殿下看看，或许，他能找到‘心’的基础。”
裴折笑道：“陛下真是爱护殿下。殿下确实对此十分感兴趣，十四五岁时在朝会上听闻我族之事，便在下朝后缠着我家家主询问。家主回来后，对我等赞道：如殿下可登基，云华仁义之世可兴矣。”
帝放微微而笑。度春秋总算有些精神了。
顾章有些疑惑，为什么仪栗裴家的家主不曾亲来迎见帝放。熊健已经十分有兴趣地去一一观看了，看上去跟欣赏他的侍郎们完成的画作一般。还挺高兴地对他道：“章，我发现艺术果然是相通的。”
在他身边的帝放微笑：“喜欢以后就常来。让顾章送你来。”
狸花猫看看顾章，顾章应道：“喏。”
“让你来，”帝放微微蹙眉道，“不是只让你送人。是让你看看上古的云华，那时没有什么氏族的分别，明白么？”
语气是难得的严厉，顾章不禁一愣。
春秋猫叹气，无奈摇头：“这孩子，就是想不开。章，陛下的意思，是说——你要将胸襟打开，不要局限于一族一家的兴亡，而要放眼于全云华的共存。”
顾章皱紧眉头：“......”
熊健微微动眸，已然明白——这是要将暗虚王尊位子传给他的预演。
度春秋叹气，化回原型，按上顾章的肩膀：“章，你可以为了推行春秋梦世的政令，放弃...放弃生为春秋梦中人的父亲...那么一家可舍，一族不可舍么？”
顾章的眼眸中，满是彻骨剖髓的痛苦。
半刻，哑声道：“章不配。”
“章不配，不配成为暗虚的王尊。”
“春秋尊上，您和王尊，另谋他人罢。”
便拿开度春秋的手，转身走出了永恒石坊。
熊健早知道他不会原谅自己，可看他如此——
“回来！”帝放忽然喝道。“我让你走了么？！”
度春秋和熊健都愕然看向从不生气的帝放。裴折眨眨眼睛。
顾章只得转身，慢慢走回来。帝放冷道：“便是你终将不承其位，也要早晚给朕想开，知道么？跟着！”
知道帝放是真正认定了这位暗虚王尊的继承人，春秋猫“Duang~”的一声，跳进了帝放怀里。帝放咬牙切齿地弯腰接住这只开心的老猫。熊健好心提醒：“陛下，猫养得太肥，影响身体健康啊啊啊！”话音未落，手背上已多了数条血痕。
度春秋轻飘飘、笑眯眯地吹吹爪子，又对帝放主动开梅花爪儿。帝放气笑不得，随这只狸花老猫高兴去，继续带一众即将秉钧云华四方要职的小辈，一一瞻仰这深入虚无裂隙的永恒石廊中，一一陈列的云华先辈遗体。
按照琼妃所立的规矩，这些云华世上最初的男人和女人，容颜都因为高贵的品格，呈现出慑人的美丽。这美丽，与颜完所造不同。熊健不禁地想。这美丽是自然的——或者说，是他们和她们用一生的高尚事迹，不止淬炼了魂魄、也淬炼了容颜。而并非大司命人为刻意的赋予。
...太美丽了。
顾章揽上不愿走动的熊健的肩膀，这家伙明明没甚么勇气，但此时——顾章能理解他的心情，在这里——没有死亡。只有永恒的，虽死而永生的美丽。
他能理解帝放希望自己明白什么，他也感激这样的教导和爱护。但是，他还是放不下暗虚的族人们。
“如果你为暗虚一族做出的选择，是错的呢。”他冷不丁地听到帝放问。
顾章霍然抬头。
见帝放仰望一个人，对顾章和度春秋发问——
....这个云华人是——
度春秋落下地，顾章也站不住，这两个将承前启后的暗虚的前王尊和后储君，一同跪下身去——在他们最初的先王面前。
——【盛虚】。
“吾王。”度春秋拜颂道。
一时之间，感慨、悲凉和其它无数纷杂的情绪奔涌而来，令度春秋泣下。无论是担任王尊以来的不得以的选择，还是暗虚一族如今看不到的前路，都让这只老猫，在其先祖面前，痛哭出声。
他伸举双手，泪眼盈盈地望向早已化为永恒的【盛虚】，祈求道：“王，您能不能，为春秋指引出正确的道路？”
顾章攥紧拳头，一言不发，滚热的泪意烫在眼眶。
【盛虚】的眼眸永恒的睁着，英朗的眉眼微微垂下，永封着无尽的悲哀与爱怜。松明火把跃动的火光映在他冰冷的眼眸里，仿佛他还活着一般。
......
“我想要，守住暗虚一族。”度春秋泪流满面，“可是吾王啊，我却让所有的暗虚成为了走狗，苟存于世，将来便有灭族之祸。春秋万死万死，难辞其罪。可是走上这一条道路，而今已经无法回头了，吾王！吾王！”
顾章看向磕头不止、狠狠告罪的度春秋，微微阖眸。而后仰头，直视【盛虚】。【盛虚】坚毅的神情千秋万岁，都将如此存在。而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
“暗虚之存，与云华之寸，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春秋尊上，我们不必如此。”
顾章半跪起身，转身而向帝放，眸神坚定：“陛下所言，我已完全明白了。”
帝放微微而笑：“说来。”
顾章铿锵作誓：“暗虚，誓作云华守将、陛下守将、所有心向云华的【虚无】之守将。”
度春秋惊愕地看向他。年轻人的身材如万年铁松，烈烈坚毅。
帝放淡淡而笑：“这便对了。”走过度春秋道：“春秋，我说你选错了道路，你现在懂了吗？”俯身抱起春秋老猫来，看向【盛虚】道：“你太注重一族之存亡，因而令暗虚一族为無作了多年刀刃。诚然，有失则有得。但，必然导致暗虚一族与他族之纷争。”
“唯有云华一体，心向云华者一体，方可消泯内忧外患。”
“顾章懂了，你还不懂吗？”
“你还放不下吗？”
度春秋叹气道：“我老了。错已铸成，回头难了——”叹笑一声，看看帝放，看看顾章，道：“你们两个，未来好好照顾彼此。我——”
帝放握住他按在颈上、欲要自裁的梅花猫爪，温和道：“一只小猫而已，整天说什么老？”
度春秋泪眼婆娑，笑道：“我——”
帝放道：“挼蓝春秋还需要你。既然你已认罪，朕便流放你于此，继续守着轮回花蝶，行以往之重任罢。
“你以往所为，虽为暗虚考量更多，但云华也因之得利。功过相抵，不为死罪。
“——这不仅仅是为了暗虚一族、为了無的生存，更是为了云华尽可能少的出现裂隙，而更多的出现有资格安置于永恒中的云华人。”
“春秋，将虽老，然任重而道远矣。”
“朕问你，你可还有心力为此？”
度春秋半跪下身，沉声道：“喏。臣，誓死守之。”
“那么终焉的继任者一事，”帝放道，“朕便不经过终焉再选了。顾章——”
“不可！”顾章急拜道，“陛下！王尊对臣恩深义重，臣怎可为——”
度春秋也起身叹道：“这孩子考虑的对。另一方面，你越过终焉，任他为暗虚储君，他在暗虚更难推进。”看向无奈的帝放，温声笑道，“有我在，我为他谋划。你放心吧。”
帝放不由微笑，温声问道：“好了？不抑郁了？”
度春秋笑一声，淡淡叹道：“暗虚只是云华一族而已。按你的思路想去，果然心胸开阔许多。”颇觉空茫地抵额在帝放肩头上，笑叹说：“...我还是...没想明白，今后的路，怎么走..”
“怕什么，”帝放拥紧这只暗虚，温和说，“我现在是你们的陛下。今后，由朕来导引前路。”
“云华人，暗虚，【无】，妖魔，朕都希望能永远好好地生活。”
“好么。春秋，相信朕吧。”
度春秋叹笑一声，嗯了一声。连日来的心焦、悔恨、崩溃一齐放空，身心轻松之下，竟是昏了过去。
帝放一把接住春秋肥猫，抬头看向三个睽睽而视的年轻人，咳了一声，温和问道：“要不要再继续看？”
熊健和顾章互相看看。裴折表示你们随意，我天天都看。
熊健迟疑道：“我其实想留在这待一段时间...但挼蓝春秋的事更为紧急，我先回去绘图兴建吧！”语气已十分坚定。
“我没什么空，”顾章直接道，“多谢陛下带我来看先辈。今日一睹，章已觉收获甚丰，希望先回暗虚，仔细思量一番。过三五月再来观学。”
帝放颔首而淡笑：“既然如此，便年底都再来一回。朕也要带着袨袀和秋冬、还有其他年轻人一块来。都来看看，都来想想。”
三人都有点小兴奋。就是说年轻人，没有不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聚会的——哪怕即使是素未谋面的新朋友。
帝放笑而拢了胖猫道：“你们三个，朕还有一项任务给你们。”
三人一同行礼：“喏。”
缓过来些的春秋猫也竖起耳朵听。
“五个月之内，给朕交一份这回游学的感想。送到秋骊山行宫，或者挼蓝春秋——看朕在哪。五千字。”
“神马——？！！！！”
年轻人的哀嚎和帝放的笑声响在永恒石廊中。
春秋猫笑看他绽放的笑颜，心中如同花开一般。帝放笑说：“春秋，朕也有一件事...”
“你说便是。”春秋猫笑道，“我的陛下。你要我死我都愿意，你知道吗。”
帝放笑：“...不是这个。”
“你看这些年轻人多好。”
春秋猫在他怀里翻身，一同去看裴折三兄弟——哥仨已经开始嘀咕讨论作文内容了。朝气满满，都很有想法，笑闹成一块。
“这些...才是云华的未来。”帝放道。
度春秋深以为然。已然明白他的想法，笑看他道：“蝶祈离开秋骊山时，同我交代，你要带我去碎琼...看看各路不驯顺的诸侯——现在，你也想去找碎琼里，能支撑起云华未来的年轻人吧？”
帝放笑说：“对。”
“意下如何？”
度春秋含笑合眸：“陛下所命，度氏春秋，无有不从。”
帝放瞥到，说：“我还是第一次来。春秋，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度春秋顿了顿，才道：“我们即将进入的地方，是帝無的藏品所在。”
帝放笑：“一般不对外展览，对吧。”温然按上熊健的肩膀。大司空现在分外感激这只【无】换上了男人的皮囊，不然真是丢脸到家又对不起度春秋。
度春秋应道：“对。”
帝放说：“别这么无精打采。待会我抱你走。”
度春秋没有言语，直划到尽头。撂下竹竿，拟态成狸花猫，跳进了起身的帝放怀里。
“大司空，应该听说过裴家。见过吧？”帝放问。
熊健颔首：“自然。”提篙定船，请帝放先行一步。只觉此处与洧川裴家的竹林分外不同...十分的阴森...似乎没有白天和晴天，唯有阴雨连绵前的泼墨乌云。
而顾章站在潇潇竹林中。
熊健几乎热泪盈眶。且不论这小子是多么一根钢筋的脑子，起码武力值还是够的。但当他再走前四五步，就看到顾章负手而立的背影旁边，还站着一个单手插裤兜的青年。
熊健脱口而出：“顾章！你TM不是被挟持了吧？！”
一语既出，在场众人陷入沉默。
顾章腰板挺得更直，硬声道：“没有。”
旁边的裴家青年已经忍俊不禁，走来两步，伸手向熊健道：“裴折。”依旧是左手插兜，姿态倒是挺潇洒利落。熊健便与之握手。顾章补上注释：“裴领队是永恒石廊的掌事人之一。”
而后顾章携裴折一块向帝放和度春秋行礼。便由裴折在前领路，引三人一猫前往永恒石廊内看帝無千秋万载以来的藏品。
顾章倒是很懂熊健的怂胆，一直在后与他并列而行。
度春秋趴在帝放怀里，闷闷解说道：“自帝無即位以来，便让裴家的一只驻守于此。因为这是澪君时代，第一只妖魔、第一批妖魔出现的天裂。这天裂曾是无法填补的沟壑，他们称之为‘极渊’。”
顾章一言不发。
裴折点起松明火把，在前挥一挥。只见四五步前，一道深邃的峡谷绵延，如水系延展，纵横交错。顾章眯起眼睛，开始回忆挼蓝春秋里的花枝，最终将名字锁定在“仪栗”二字上。此天裂的最远处，直延伸到名为“仪栗”的碎琼国境内。
裴折并没有带众人走下仪栗天裂，而是转入一旁的竹林中，走入一道宽阔的石廊中，回身道：“诸位，小心。最好壮壮胆再进来。”
熊健颇觉刺耳。
度春秋叹了口气，恹恹地埋在帝放怀里。帝放摸摸猫猫安慰，捂住猫猫的耳朵，示意自己知道此事与他关系不大，不会回头找他算账。
而后走入石廊中，便见其中两侧石壁上，由问采氏打造的各色华丽的竖立晶棺。在裴折的松明火把下，一路流光溢彩地延伸到远远的长廊深处，不知其数。好似无数的华丽明灯，指引黑暗中的前路。在那远处的无尽黑暗中，鲜丽的色彩更是如同遥远的繁星...
裴折轻声道：“这条石廊，是通向仪栗的裂隙的。这些死去的遗体和华丽的棺椁，被整齐安置在裂痕的两侧崖壁上，是对虚无煊赫的震慑——”
“我云华，从不缺敢赴死的将士们，有的是舍生取义、保家卫国的好儿女。”
所有人都肃然起敬。
纵便帝放也是一只【无】，此时此刻，他抱着怀里的春秋猫，仰望这些永恒石廊中浩瀚繁星一般的云华人们，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什么呢？
——帝無所追求的美丽么。
——什么是永恒？
——我们是一切的终结，我们不允许存在永恒，所有的一切都最终归于虚无。
——而这些云华人——
——却好像超越了生死，跨越了时间，见证了永恒。
——对么，無。
而熊健一瞬间，同时为恐惧和惊艳震住了。惊异地看向两侧各一垂首死去的战士，甲衣犹然染血，而其制甚古。即便已经陷入永恒的死亡，他们的身姿却依旧挺拔，苍白沾血的英俊容颜，有一种大理石雕塑的纯粹与坚硬的亘古美感。
死亡真是可惜。熊健不禁想。但是又会觉得，此处的死亡是如此壮美和永恒。纵然还是难以避免死亡的寒寂与玄暗，但...却又如此的辽阔而美丽。
“是问采氏的技术。”度春秋冷不丁道。
...顾章沉默，俯身去看左侧棺椁下的名签。这位先烈名为“步想痴”，是仪栗步家的先祖。生平所记，在桥梓山带家中子弟游猎时，发现初入云华的妖魔。性情勇悍沉稳，力战而死。但为步家其他人争取了回族中报信的时间。
帝無还在其名签下写了一行小字，道是：“惜不为大将。”
顾章：......
而后起身，看向其它棺椁中的上古云华人。他知道，一定会在其中，看到暗虚的先辈们。
看看帝放，帝放神情仍旧平淡。
裴折在前举火，边走边道：“我们仪栗裴家，千秋万代的任务，便是搜集这些充盈正气的躯体，而后分析，他们体内的正气为何产生。”
“云华的正气，永远不能用尽。”
顾章问：“请问，现在是什么结论？”
“还在编纂。”年轻的裴家人笑道，“但已成一部初稿。待会，还请陛下阅览。”
帝放颔首，道：“裴折，你们编纂的初稿，给我一份副本。我带回去给你们殿下看看，或许，他能找到‘心’的基础。”
裴折笑道：“陛下真是爱护殿下。殿下确实对此十分感兴趣，十四五岁时在朝会上听闻我族之事，便在下朝后缠着我家家主询问。家主回来后，对我等赞道：如殿下可登基，云华仁义之世可兴矣。”
帝放微微而笑。度春秋总算有些精神了。
顾章有些疑惑，为什么仪栗裴家的家主不曾亲来迎见帝放。熊健已经十分有兴趣地去一一观看了，看上去跟欣赏他的侍郎们完成的画作一般。还挺高兴地对他道：“章，我发现艺术果然是相通的。”
在他身边的帝放微笑：“喜欢以后就常来。让顾章送你来。”
狸花猫看看顾章，顾章应道：“喏。”
“让你来，”帝放微微蹙眉道，“不是只让你送人。是让你看看上古的云华，那时没有什么氏族的分别，明白么？”
语气是难得的严厉，顾章不禁一愣。
春秋猫叹气，无奈摇头：“这孩子，就是想不开。章，陛下的意思，是说——你要将胸襟打开，不要局限于一族一家的兴亡，而要放眼于全云华的共存。”
顾章皱紧眉头：“......”
熊健微微动眸，已然明白——这是要将暗虚王尊位子传给他的预演。
度春秋叹气，化回原型，按上顾章的肩膀：“章，你可以为了推行春秋梦世的政令，放弃...放弃生为春秋梦中人的父亲...那么一家可舍，一族不可舍么？”
顾章的眼眸中，满是彻骨剖髓的痛苦。
半刻，哑声道：“章不配。”
“章不配，不配成为暗虚的王尊。”
“春秋尊上，您和王尊，另谋他人罢。”
便拿开度春秋的手，转身走出了永恒石坊。
熊健早知道他不会原谅自己，可看他如此——
“回来！”帝放忽然喝道。“我让你走了么？！”
度春秋和熊健都愕然看向从不生气的帝放。裴折眨眨眼睛。
顾章只得转身，慢慢走回来。帝放冷道：“便是你终将不承其位，也要早晚给朕想开，知道么？跟着！”
知道帝放是真正认定了这位暗虚王尊的继承人，春秋猫“Duang~”的一声，跳进了帝放怀里。帝放咬牙切齿地弯腰接住这只开心的老猫。熊健好心提醒：“陛下，猫养得太肥，影响身体健康啊啊啊！”话音未落，手背上已多了数条血痕。
度春秋轻飘飘、笑眯眯地吹吹爪子，又对帝放主动开梅花爪儿。帝放气笑不得，随这只狸花老猫高兴去，继续带一众即将秉钧云华四方要职的小辈，一一瞻仰这深入虚无裂隙的永恒石廊中，一一陈列的云华先辈遗体。
按照琼妃所立的规矩，这些云华世上最初的男人和女人，容颜都因为高贵的品格，呈现出慑人的美丽。这美丽，与颜完所造不同。熊健不禁地想。这美丽是自然的——或者说，是他们和她们用一生的高尚事迹，不止淬炼了魂魄、也淬炼了容颜。而并非大司命人为刻意的赋予。
...太美丽了。
顾章揽上不愿走动的熊健的肩膀，这家伙明明没甚么勇气，但此时——顾章能理解他的心情，在这里——没有死亡。只有永恒的，虽死而永生的美丽。
他能理解帝放希望自己明白什么，他也感激这样的教导和爱护。但是，他还是放不下暗虚的族人们。
“如果你为暗虚一族做出的选择，是错的呢。”他冷不丁地听到帝放问。
顾章霍然抬头。
见帝放仰望一个人，对顾章和度春秋发问——
....这个云华人是——
度春秋落下地，顾章也站不住，这两个将承前启后的暗虚的前王尊和后储君，一同跪下身去——在他们最初的先王面前。
——【盛虚】。
“吾王。”度春秋拜颂道。
一时之间，感慨、悲凉和其它无数纷杂的情绪奔涌而来，令度春秋泣下。无论是担任王尊以来的不得以的选择，还是暗虚一族如今看不到的前路，都让这只老猫，在其先祖面前，痛哭出声。
他伸举双手，泪眼盈盈地望向早已化为永恒的【盛虚】，祈求道：“王，您能不能，为春秋指引出正确的道路？”
顾章攥紧拳头，一言不发，滚热的泪意烫在眼眶。
【盛虚】的眼眸永恒的睁着，英朗的眉眼微微垂下，永封着无尽的悲哀与爱怜。松明火把跃动的火光映在他冰冷的眼眸里，仿佛他还活着一般。
......
“我想要，守住暗虚一族。”度春秋泪流满面，“可是吾王啊，我却让所有的暗虚成为了走狗，苟存于世，将来便有灭族之祸。春秋万死万死，难辞其罪。可是走上这一条道路，而今已经无法回头了，吾王！吾王！”
顾章看向磕头不止、狠狠告罪的度春秋，微微阖眸。而后仰头，直视【盛虚】。【盛虚】坚毅的神情千秋万岁，都将如此存在。而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
“暗虚之存，与云华之寸，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春秋尊上，我们不必如此。”
顾章半跪起身，转身而向帝放，眸神坚定：“陛下所言，我已完全明白了。”
帝放微微而笑：“说来。”
顾章铿锵作誓：“暗虚，誓作云华守将、陛下守将、所有心向云华的【虚无】之守将。”
度春秋惊愕地看向他。年轻人的身材如万年铁松，烈烈坚毅。
帝放淡淡而笑：“这便对了。”走过度春秋道：“春秋，我说你选错了道路，你现在懂了吗？”俯身抱起春秋老猫来，看向【盛虚】道：“你太注重一族之存亡，因而令暗虚一族为無作了多年刀刃。诚然，有失则有得。但，必然导致暗虚一族与他族之纷争。”
“唯有云华一体，心向云华者一体，方可消泯内忧外患。”
“顾章懂了，你还不懂吗？”
“你还放不下吗？”
度春秋叹气道：“我老了。错已铸成，回头难了——”叹笑一声，看看帝放，看看顾章，道：“你们两个，未来好好照顾彼此。我——”
帝放握住他按在颈上、欲要自裁的梅花猫爪，温和道：“一只小猫而已，整天说什么老？”
度春秋泪眼婆娑，笑道：“我——”
帝放道：“挼蓝春秋还需要你。既然你已认罪，朕便流放你于此，继续守着轮回花蝶，行以往之重任罢。
“你以往所为，虽为暗虚考量更多，但云华也因之得利。功过相抵，不为死罪。
“——这不仅仅是为了暗虚一族、为了無的生存，更是为了云华尽可能少的出现裂隙，而更多的出现有资格安置于永恒中的云华人。”
“春秋，将虽老，然任重而道远矣。”
“朕问你，你可还有心力为此？”
度春秋半跪下身，沉声道：“喏。臣，誓死守之。”
“那么终焉的继任者一事，”帝放道，“朕便不经过终焉再选了。顾章——”
“不可！”顾章急拜道，“陛下！王尊对臣恩深义重，臣怎可为——”
度春秋也起身叹道：“这孩子考虑的对。另一方面，你越过终焉，任他为暗虚储君，他在暗虚更难推进。”看向无奈的帝放，温声笑道，“有我在，我为他谋划。你放心吧。”
帝放不由微笑，温声问道：“好了？不抑郁了？”
度春秋笑一声，淡淡叹道：“暗虚只是云华一族而已。按你的思路想去，果然心胸开阔许多。”颇觉空茫地抵额在帝放肩头上，笑叹说：“...我还是...没想明白，今后的路，怎么走..”
“怕什么，”帝放拥紧这只暗虚，温和说，“我现在是你们的陛下。今后，由朕来导引前路。”
“云华人，暗虚，【无】，妖魔，朕都希望能永远好好地生活。”
“好么。春秋，相信朕吧。”
度春秋叹笑一声，嗯了一声。连日来的心焦、悔恨、崩溃一齐放空，身心轻松之下，竟是昏了过去。
帝放一把接住春秋肥猫，抬头看向三个睽睽而视的年轻人，咳了一声，温和问道：“要不要再继续看？”
熊健和顾章互相看看。裴折表示你们随意，我天天都看。
熊健迟疑道：“我其实想留在这待一段时间...但挼蓝春秋的事更为紧急，我先回去绘图兴建吧！”语气已十分坚定。
“我没什么空，”顾章直接道，“多谢陛下带我来看先辈。今日一睹，章已觉收获甚丰，希望先回暗虚，仔细思量一番。过三五月再来观学。”
帝放颔首而淡笑：“既然如此，便年底都再来一回。朕也要带着袨袀和秋冬、还有其他年轻人一块来。都来看看，都来想想。”
三人都有点小兴奋。就是说年轻人，没有不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聚会的——哪怕即使是素未谋面的新朋友。
帝放笑而拢了胖猫道：“你们三个，朕还有一项任务给你们。”
三人一同行礼：“喏。”
缓过来些的春秋猫也竖起耳朵听。
“五个月之内，给朕交一份这回游学的感想。送到秋骊山行宫，或者挼蓝春秋——看朕在哪。五千字。”
“神马——？！！！！”
年轻人的哀嚎和帝放的笑声响在永恒石廊中。
春秋猫笑看他绽放的笑颜，心中如同花开一般。帝放笑说：“春秋，朕也有一件事...”
“你说便是。”春秋猫笑道，“我的陛下。你要我死我都愿意，你知道吗。”
帝放笑：“...不是这个。”
“你看这些年轻人多好。”
春秋猫在他怀里翻身，一同去看裴折三兄弟——哥仨已经开始嘀咕讨论作文内容了。朝气满满，都很有想法，笑闹成一块。
“这些...才是云华的未来。”帝放道。
度春秋深以为然。已然明白他的想法，笑看他道：“蝶祈离开秋骊山时，同我交代，你要带我去碎琼...看看各路不驯顺的诸侯——现在，你也想去找碎琼里，能支撑起云华未来的年轻人吧？”
帝放笑说：“对。”
“意下如何？”
度春秋含笑合眸：“陛下所命，度氏春秋，无有不从。”